那一个晚上,他们一连走了一百里地。一路上风凉水玲,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寂寞。区卓最感到满意的,是路上的行人跟车队都逐渐地减少下来,跟前两天晚上那种水世不通的景象相比,实在轻松得多了。江炳还注意到,这些行人里面,不单是象过去一样,一股劲儿朝北走,而是有来有往,有朝北走的,也有朝南走的了。这样子,三个人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擅长的秋夜,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到了梅坑。他们吃了一些干粮,喝了几口凉水,算是用过饭。照规矩,区卓跟江炳先睡,周炳在旁边坐着值班。那两个年轻人倒在路旁一片青草地上,没有说上两句话,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脸上,象给他们盖了一张柔软的毯子,十分舒适。按照平常的程序,应该江炳先起来值第二班,让周炳去睡觉然后区卓又起来值第三班。可是今天整整一个早上,江炳眼区卓两个人都睡得很香,把值班的事情完全忘了。周炳坐在一旁,心疼地看着这两个小英雄,知道他们十分累了,也就不去惊动他们。他盘起腿坐着,象和尚打坐一样。他的眼睛慢慢地从天上移到山坡上,又从山坡上移到公路上,只见天空、山坡、公路都是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只飞过的小鸟也,这样子,慢慢地他的眼皮也沉重起来了,他也打起盹来了。在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境界当中,他忽然看见胡杏从马路的那一头朝他慢慢地走来。他判断,胡杏是从北头来的,这一点他觉着没有疑问。可是怎么回事儿,胡杏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呢,他就看不清楚了。此外,胡杏肩膀上还扛着什么东西,他显然能看出来,那是一种很沉重的,体积很大的东西。一一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一挺机关枪么?是一叠很厚、很厚的书本么?他也就分辨不清楚了。胡杏慢慢地朝他走来,越走越近,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却变幻不定。胡杏那娇憨灵慧的神气还?是在广州的时候一样,走起路来露出那一种稚气的,。自信的神气,也还是在广州的时候一样。他想,胡杏现在应该在延安一一毫无疑问,一定在延安胡杏离开大伙儿已经有好久、好久,一到底有多久呢,他也说不上来此外,胡杏在延安到底过着一种什么生活呢,他想象一一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他只能想象出胡杏那一张娇憨灵慧的脸孔,胡杏那一副稚气而又自信的身段。他越心急,越想把胡杏看清楚,他的眼前越是一片朦胧甚至越过越模糊越过越模糊江炳一翻身,他的鼻子碰到雨帽的边缘上,把自己惊醒了。他一咕噜爬了起来,嘴里重复说着唉呀,我睡太久了,我睡太久了。我来值班,炳哥,你赶快睡去吧。周炳交了班,自己和衣躺下,睡在区卓的旁边。他没有料到,当他躺下以后,他心里面老在翻来复去地惦念着胡杏,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不知她过得怎么样。这样子,他倒反而精神兴奋地睡不着了。江炳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关心地问他道炳哥,怎么样,身体不太舒服么周炳摆摆手,说没啥,身体很好,一点事儿也没有。江炳说那么,难道你还有什么心事么周炳笑了,睁开眼睛说有什忍心事呢?我仿佛做了一个梦咱们日盼夜盼,盼来了抗战。既然抗战已经实现了,咱们每个人都如愿以偿了,还有什么江炳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再也没有往下说,江炳也就不再问他了。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路上叉开始有了行人了。他们吃过妙米,喝过凉水,就起身走路。今天晚上,他们准备翻过前面的一座大山,叫做云暑山,这座山的高度大概在一千米以上。他们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着,十分吃力。大概爬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才在斜阳夕照当中和其他一群一群的人们一道爬上了山顶。

在这个地方,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大家都在石头上面坐着休息。周炳也坐在一块石头上,歪斜地靠着后面一块更大的石头,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坐着养神。区卓看见山顶上离他们大概不到一百米的高处,有一辆卡车停在那里,几个人围着那辆车子转来转去地走动着,好象在修理的样子。他不想惊动周炳,就拉着江炳一起去看看。走到那辆卡车旁边,果然有几个人,有男有女,在那里修理。那辆卡车上面已经装了很多的行李和家具,不过,看样子还有地方可以多装几个人。他灵机一动,就和江炳商量道咱们前面还有一百几十公里,要走起来,得花几天的工夫。咱们不如厚着脸皮去问人家,看能不能够把咱们三个人捎上一道走。江炳一面回答说你倒想得好,哪里会有这么一回事儿呢一面和他一起上前去打量。只见车子前面有四个人在活动着。一个在车头的地方拨弄着那些机件,大概就是司机,另外,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跑到离车子比较远的地方去摘那路边的野菊,象是两母寺的样子还有一个男人,约莫也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儿很高,国宇脸儿,长得浓眉大眼,魁梧出众。他身上穿着一套中山装,虽然有点旧,还沾上了很多灰尘眼泥巴,但是,挥身上下仍然闪烁着一种棕色的马皮一般的光泽。看样子,象是个文宫、儿,而且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党官儿。这时候,他站在那个司机的旁边,一个劲儿催着那个司机说快点儿,快点儿吧,你这个人做事怎么这样子磨磨蹭蹭的他说话的时候,那个四围长满胡须的,毛茸茸的大嘴巴在他那张大脸上张开,象〕个爆裂的石榴一样。

区卓看见这个人,有一点面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眼江炳商量道:你说,我上前去问问那个人,看他肯不肯把我们捎上,好不好江炳想了一想,就说那不大好。我们两个人都还年轻,又没有见过世面,不会说话,这样子随便去求人家,人家哪里会答应呢区卓昕说,觉着也有道理,就放慢了脚步,停下来跟江炳从长计议。两个人捉摸了半天,还是拿不寇主意。那个国字脸儿的,毛茸茸的大汉看见有两个陌生人,一两千精壮、结实的年轻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叽叽咕咕地在低声说话,就断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一面喊那个女人眼小孩子快回来,一面拚命地催那个司机赶快把车子修好。区卓跟江炳两个人研究不出好办法,只得走了回来,叫醒周炳,把刚才所看见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主张应该去找那个人,问一问试试看。他们两个人并且不约而同地提出来,这个任务最好由周炳去完成。开头,周炳昕了,觉着毫无兴趣,同时还对区卓眠江炳两个人说,他们最好不要过于天真,以为这个时候拥有部载货卡车。

子的人会答应做出这么慷慨大方的举动。后来,实在叫他们两个人缠得没有办法,就站起来,说好吧,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去,我就去试试看吧。不过,我事先要向你们声明你们不要存奢望,我才肯去。一一不存奢望,你们就不会失望。对吧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好了、好了,我们不存任何的希望。你放心去试一试吧于是,周炳就迈着疲倦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上面爬去,好象他正在攀登玉皇大帝的琼楼一般。

周炳一面无精打采地聋拉着脑袋走,一面心里也在搜索怎么开口询问的最适当的词句。他希望按照区卓跟江炳两个人的嘱咐,兴许能碰见一位什么贵人。等他走到那部大卡车旁边,抬起头来一望,一一那个有一张毛茸茸的国字脸儿的大汉,恰好这个时候也拧回头望了一下,他们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这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高声叫了起来是你呀是你呀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在三家巷走动的,他哥哥周榕的拜把兄弟,国民党省党部的组织部长李民魁。他如今正带着他的老婆李刘氏眼他的儿子李为雄,和全家的家私细软逃难。平常在广州市里,在省党部里,他的神气、派头都是卓尔不凡的。可是现在,这个地方是云臀山巅,他所占的地位是公路的旁边,因此看起来,他的权势、地位跟格调都下降了不少,反而变得有点儿平易近人了。他主动地走到周炳眼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说道老弟,没有想到在这儿能够碰上你,真是他乡遇故知呵。

周炳看见他,不单想起了三家巷、震南村那些地方,而且。很快就想起了广州市郊外的那座宪兵司令部的监牢。当时,他们的地位是那样子的高低悬殊,而今天,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和自己算是平等相处了。因此,他也就不为已甚,微笑着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手,同时间候他道李大哥,你们全家怎么这早晚才出来呀?不曾受什么惊吧?广州现在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你们都看见了么李民魁和气地回答道。不,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也是在二十一那天晚上离开了广州。我不过先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蹲了两天,然后才转到这条路上来的。三家巷还好吧?陈家、何家、还有你们家里各人都好吧?房子都没事儿吧周炳摇头说道那个至少,我走的时候,三家巷还是好好的。至于说到陈家跟何家,那你当然也知道的,他们老早就跑到香港去了。家里面只剩下些佣人。不过,是不是会出什么事情,那我离开广州以后就不知道了。李民魁还是做出很亲热的样子,抓住他的手,问长问短道怎么,老弟,看你的装束,你也走了军界了么周炳摇摇头,随口回答道无所谓走什么界,穿上这么一套衣服就是了。李民魁好象对着自己人似地发牢骚道哼!这回日本人登陆,最肤包的就是军界。要不是这些个大服包,咱们哪里会搞得如此狼狈呢?他们平常倒会耀武扬威,抢这夺那,可是,到了国家有事,敌人来到面前了,简直枪都没有疗响,就全线崩溃了。周炳懒得眼他多缠,就哼呀哈地答应道是呀,是呀。

你还是赶快上路吧,李大哥。昨天天快黑的时候,还有日本飞锦机来空袭呢。你这车子停在这么个山顶上,可不好掩蔽呵。说着,说着,回身就要走开。

才走出三五步,李民魁又赶上前去,伸出手来,把他拦住?了。太阳从山底下照上来,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到一两丈以外的地方照影子看来,他们都好象已经变成两个身体很长的巨人。李民魁开口问他道你知道我们阿淑的下落么。

周炳知道他问的是李为淑,就笑了一笑,说不知道。李民魁接着说我们阿淑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做出不给家里写信的荒唐事儿。可是,她现在已经离家四个多月了,我们还不知道她的下落。这件事情只有周炳不想跟他多费唇舌,就说你的女儿跑到什么地方去,本来你自己是应该清楚的。她要求抗战,你们不让她抗战,她要求你们给她武装,你们又不答应。这还用问么?她一定是跑到能够让她抗战的地方去了。李民魁摇摇头,叹口气,说那么你就告诉我,她到底跑到哪里去,让我知道一下也好嘛。,周炳看见这个人愚蠢到这样一个地步,就说中国能够踉日本人接触的地方很多嘛。现在,在广东也能够眼日本人接触了。那你还不清楚么?她一定是跑到敌人的后方去了。这难道还用问么李民魁黯然十分自信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姑娘,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一定是说着,说着,周炳也不想再听了,就径直往回走。

区卓眼江炳在下面清清楚楚地望着上面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看见周炳眼那个人有说有笑,谈了那么老半天,还亲密地拉手,以为事情大有希望。他们动手把那些撂得满地都是的喃帽、背包、干粮袋、挂包、水壶、电筒等等收拾起来,结束停当,只等上面一声招呼,他们就冲上山顶,乘着那部装满家私细软的卡车去韶关。

周炳走出十几步,李民魁又一次撵上来,把他拦住了。周炳停下来,用十分迷惑的眼光盯着他。李民魁主动地向周炳说道炳老弟,有一件事情,一一我一定要眼你说清盘。周炳问是什么事情,李民魁就接着往下说道自从那年你在东沙江救了我的命以后,我就答应过,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报答你。这件事情你也许已经记不得了,可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时常想着,总有一回要好好地报答你一下。周炳爽朗地笑起来了,他对这个向他道歉的人说李大哥,你不必谦虚了。你在宪兵司令部那个牢房里几次地来看我,这不是已经报答了么李民魁摆出严肃的脸孔说不,不要开玩笑。那个时候的事情归那个时候的事情。那已经都过去了,还谈它干吗呢?我在跟你说正经话。周炳说好。那么,你就说吧。有什么正经的事情李民魁说:你看得见的,我现在有一部卡车,已经快修理好了。本来,我是可以让你上车,把你捎带一程。不,也许不止你一个人。刚才有两个人,一一如今在下面张望着的那两个人,不是跟你道的么?本来,我应该把你们三个人一道捎上走的,可是不行。因为第一,我是公事在身,不便做自己的私事,第二,我的行动是秘密的,不能跟你们说出目的地。所以,我没有法子招待你们三个人了,。请你们原谅吧。但是有一件后事情你必须弄明白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说过要报替你,那么,我一定是做得到的。不过,这一回周炳更加放肆地笑了。他笑得那么任性,以至于呛咳不止。笑了一阵子,他才对李民魁说李大哥,你不用费心了。你有公事在身,我但愿你赶快好好地把公事办完。这一点,我是乐意相信你所说的话了。不过,另外有一点,我却不那么相信。就是你说你的行动是秘密的这一点,我就觉着很难相信。我看,你们国民党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你们的所谓秘密,日本人都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你们当中的有些人知道得更加清楚。天快黑了,请上车吧。快走吧,快赶到韶关去吃晚饭吧。不然的话,把你们那个小朋友给饿坏了。说完以。后,他就大踏步地走下山来。

车子果然修好了。司机等李民魁一家人上了车,把它发动起来,发出贡隆贡隆的声音,在血红的夕阳里面冒出一股黑色的浓烟,开走了。周炳、区卓、江炳三个人并排着,保持原来那个队形,江炳在左,区卓居中,周炳在右,一步、?一步地继续往前走。一面走,周炳一面把刚才跟李民魁见面、谈话的情形向他们两个人复述了一遍。江炳愤愤不平地说道真想不到为淑这个好姑娘有这么一个不象人样的爸爸,也想不到这么一个不象人样的爸爸会养出这么一个好姑娘来。晤你们老说东沙江,东沙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周炳不愿意提起过去那些事情,就闭着嘴不说话。区卓却对江炳详详细细地谈起七月的奇遇那段往事来。当他们三个人越过了山顶,往下坡路走的时候,区卓就开始告诉江炳,在一,千九百三十年的七月,有天,周炳带着一些学生在东沙江游水,怎样看见远处划来一只洋舶版这只洋舶版不熟水性,怎样在水鬼由的地方翻了船周炳怎样带着学生去救人,一一第一个救起来的是那个半沉半浮的科学家李民天,第二个救起来的是当时的县长夫人陈文婷,第三个救起来的是周炳自己的姐夫陈文雄,第四个救起来的是周炳的表姐夫、陈文姆的。丈夫何守仁,第五个救起来的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国字脸儿,毛茸茸的大汉李民魁那个时候,大家都怎样对周炳千恩万谢,都叫周炳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去找他们,又说要怎样、怎样地报答周炳。最后他说哈哈!如今不是,一一报答果然来了俨周炳说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所谓报答的话,可万万不能当真。说完以后,三个人就又一起走进黑暗里面去了。

一二零南岭之秋

周炳他们三个人从梅坑出发,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晚上走路,白天睡觉,终于颜容憔悴,满身泥巴地走到了韶关。凄凉的十月都差不多过完了。当晨光襄微,大地苏醒过来,朝霞映红人们各种表情的脸孔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面欢呼道到了事实上,这个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已经成了三个浑身泥巴的瘸子。区卓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一拐一拐地、有气无力地走着,一面走,一面说道我这才知道,咱们祖国大地有多么大,有多么漂亮,有多重的分量江炳的情况和区卓也差不了多少。他一面叹气,一面说道我这两只脚板哪,这回算是经过锻炼了。它们先起了泡,一泡破了以后,又流了水,一;流了以后,如今全都变硬了。我的两只小腿巴子唉呀,那个疼呵周炳因为本身职业的特性,比他们两个人都善于走路,可这时候也累得不行。他笑笑地说道可不是么?咱们大家都从小就不穿鞋子,打赤脚打惯了的,可如今还吃不消,可见咱们的本领实在太差了。如果要咱们打游击,一天一夜走上一百五十里、二百里地,那个时候不知道该搞成个什么样相,一一都要活活地献世呢。说着,说着,他们在一条僻静的横马路找到了一间小客拢,在那客楼里找到了他们没有见过面,却一见如故的陶实。这陶实就是他们陶大哥陶华的亲弟弟,比陶华小一点儿,今年三十二岁。相貌长得跟陶华非常相似,简直好象一对孪生的兄弟一样也是那样高高瘦瘦,额头和下巴都向前突出也一样地精明能干,厚道热肠。当下,陶实见过他们,就给他们端来了三盆热水,让他们泡脚。往后,又叫敫敲盍艘慌滔闩?喷的肉片,一盘碧绿绿的青菜,还开了一瓶酒款待他们。

周炳泡完脚,先不吃酒菜,却急着问陶实,麦荣大叔如今在什么地方,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见面。陶实听了,就从账房里拿出一封信来,是麦荣留下给他们的。周炳匆匆忙忙地看了一下信,见麦荣说可以把文件交给陶实,然后体息几天,坐火车到长沙见面。周炳见麦荣如此盼咐,也顾不得细看,就叫区卓从挂包里取出文件,交了给陶实。然后,大家才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十分快慰。

谁知吃过饭,喝过酒,快活了一阵子以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坐在那张板凳上,就好象粘在上面的一般,三个人都站不起来了。大家试着看,按着桌子拚命地要站起来,可是,腿还没有站直,又扑通一声跌了下去。他们这才知道,他们已经疲累极了,两个小腿肚子都麻木了,两只脚板疼得不能沾地,看样子只好坐在板凳上过日子,不能动弹了。区卓不服气,硬挣,告要站起来,一面哎哟哎哟地叫着,一面高声喊道糟了!糟了!这两条腿变成这个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

回广州去呵

江炳说,你先把腿养好再说吧。看你喉急得后来,他们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壁,回到房间里,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一个翻身躺下去,倒头便睡。他们睡得那样香,那样甜,甚至这个下午接连放了两次紧急警报,他们都不理会。一直睡到天快黑的时候,潦潦草草地吃过晚饭,倒下又睡。这样,美美地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大亮,客挽里的其他客人都起来活动了,周炳才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猛然想起来,原来他们已经的的确确到了韶关,并且这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他舒随地笑了一笑,用眼睛望了望四周,只见这个特别给他们留下来的房间非常狭小,刚好摆下三张床,就没有什么别的空地方了。这儿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更没有其他什么陈设的家私杂物。在他的床头上,有一个丁方两尺的窗户,也没有窗门,只竖着嵌了几根竹子做窗棋。天上的亮光就穿过这几根稀疏的窗棍,投射到他的**。他猛然又想起来,麦荣还有一封给他们几个人的信,信里面好象还有些什么重要的吩咐。他赶快在身边的衣服口袋里把信取了出来,同时叫醒了区卓跟江炳两个人,将那封信对他们仔仔细细地念了两遍。念罢信以后,江炳也不等别人开口,就抢先说道不用念了,全都知道了,麦荣大叔要我们到长沙去找他,就是这么回事儿。周炳叹口气说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我的天。这回事儿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呵江炳也说道这就是要咱们离开广东了,到别的省分去了!

区卓气嘟嘟地说道不管去什么地方,反正我不去,我要回省城。周炳接着也说道我也不想去。上海、江西、湖南、福建,我已经走过很多地方,反正,我觉得广东最合适。就算这几天把我们搞得狼狈不堪,我还是觉着对口味儿江炳呆呆地望着屋顶,说道是呀,我也舍不得离开广东。人都惯熟了,却另外又去人生略不熟的地方,唉区卓更是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就是舍不得家乡,我在那里要傲的事情还多着哪。这好比剃一个头刚剃了一半,你怎么能放下不管呢?反正你们到哪里去我不臂,明天,最迟后天,我回省城去。这一天,他们觉着客椅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想到外面去躏蜓躏黠,看看韶关的市面。他们把陶实找来,跟他谈了他们几个人情绪不安,心神不寇的情形,又提出来想到街道外面去走走看看。陶实对他们的情绪问题没有说很多话,只是简单地提醒他们,他认为组织的决定一定要坚决执行。至于他们要看看韶关的市面,他很赞成,只是幽默地预先对他们声明道这个城市是咱们党一时还来不及臂的城市,这些人们是咱们党一下子还管不着的人们。你们去看看,我是赞成的,可是,你们不要过于失望才好。

这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在风度路、风采路,以及其他一些小路上串来串去,足足串到吃中饭的时候。这阵子,广州和汉口都已经沧陷,粤汉铁路的两头都叫日本人掐断了。平常很多南来北往的人们,如今都停留在韶关,从南面洽陷区的农村、城市涌到韶关来的难民又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他们在那几条狭窄的马路上拥挤着,推操着,彼此碰撞,又彼此辱骂。他们有!,。

些人还在路边摆了很多地摊子卖小零食,卖秘方膏药,卖衣服鞋袜,也有卖女孩子,甚至卖男孩子的。整个韶关简直成了一个很大的难民营。商店都大打开门,但是很少人进去,更加没有人去买什么东西。大家只管在马路上,街道上流来流去。有些人乏了,甚至就躺在最热闹的马路旁边,街道旁边睡觉。他们三个走了半天,搀在难民们当中拥挤着,趁着热闹。整整一个上午,他们从来没有碰见一个政府的官员,也没有碰见一个警察,甚至也没有碰见一个士兵。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一一他们不约而同地纳闷着。三个人看见当时当地这种意味着民族衰亡的混乱状态,都痛恨得咬牙切齿。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三个人坐下来休息。周炳开言道:

还是鲁迅说得好,世界上有一些人就是要当奴隶总管。对着外国人,他们甘当奴才,象狗似地摇尾乞怜。他们害怕外国人害怕到闻风逃跑的境地,他们虚弱得简直象个害过伤寒症的病人。可是,当他们一遇见老百姓,你瞧那副模样,简直变得又横暴,又凶残,成了一只老虎。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心里面区卓打断他说他们的心里面一直是虚弱的。他们其实一样害怕老百姓。江炳也接着说他们简直连把枪交给老百姓,让老百姓起来,替他们保护他们占据着的国家都不敢。周炳笑道正是因为这些人要当奴隶总管,可是又虚弱,又害怕,所以,等着他们的,只有灭亡一条路。

坐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他们这才又走进市街里面,在难民群当中飘来**去。忽然之间,警报声响起来了。一听清楚,原来还是紧急警报。市街上所有的人都轰动起来,有往南跑的,也有往北跑的,登时秩序大乱,商店也纷纷关门,摊贩也纷纷收档。正在这个时候,周炳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儿被人撞倒在市街当中,已经有七、八个人在他身上踩着跑过。那孩子一直哎哟地哭嚎,叫唤,却没有人理睬。周炳他们三个人看见情况十分危急,就连忙赶上前去,用了全副的力量把人流挡住,同时救起了那个孩子。可是,当他们把孩子放在路边,正准备安慰他几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本身也叫难民的急流忡到前面去了。

他们不由自主地浮在人群当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出市街外面,向一座木桥冲去。人多桥窄,奔跑的人群一下子堵塞起来,动弹不得。前面的人走不动,后面的人又拚命地往前挤,于是,人们就好象粘在地上一样,抬不起脚。这时候,他们的头顶上,有三架日本飞机轰隆轰隆地飞过来,在韶关市的西北角上俯冲着,投下炸弹。炸弹发出巨大的响声,同时,在爆炸的地方升起一股浓烈的黑烟。日本飞机轰炸以后,又转到河边,向桥两边躲警报的群众开机关枪来回扫射正在危急的时候,周炳忽然听见前面桥头上有几十个人同声叫喊,接着,他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叫别人挤得站不住脚,从桥边的栏杆上掉到水里面去了。他们三个人用尽气力,想挤到前面,周炳还想跳下水去救起那个妇女,可是一堆、一堆密密麻麻的人,四面八方挤在一起,他们实际上连一步也挪动不了他们看到的这许多情景,都叫他们闷闷不乐。在回客挠的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觉着又伤心,又丧气。在客校里吃中饭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地闷闷不乐,同样地觉着又伤心,又丧气。他们回到那个小房间,躺在**的时候,江炳首先说道我倒想看看,蒋介石怎样把这个抗战领导起来。我看他自己只有灭亡一条路。他如果领着咱们整个中华民族走,恐怕也只有走上灭亡一条路。周炳接着说道可不是么?蒋介石根本不想抗战!谈不上什么领导!你们看咱们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没有?咱们民族的未来,又是个什么样子?你们看见的这些同胞兄弟,就是咱们民族里面的成员,一一象这个样子,咱们能够跟日本人作战么区卓突然从**坐了起来,不假思索地高声说道:

干吗看他姓蒋的?咱们中华民族的未来,就要看咱们的党怎么来领导一一党的领导,对么江炳也从**坐了起来,接着说道对,党的领导。一一可是,中国这么大,党怎么来领导呢?什么是党的领导呢周炳也眼着坐了起来,接着说道七年前,当我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牢里的时候,我开始真正感觉到了党的领导。那个时候,我自己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可是,金端同志给我指点了迷津,告诉我许多秘诀,使我走上康庄大道。我觉着他又崇高,又有力量,又有智慧,象一座高山似的。在他的面前,我显得非常渺小。我想,这就是党的领导。江炳说那么看起来,党的领导一点都不是抽象的,倒是完完全全具体的,是么周炳说当然,党的领导一点也不抽象。党的领导完完全全是具体的。说完以后,又拿眼睛瞅着区卓。区卓叫周炳看得怪不好意思,可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倒在**,默默无言地拉过一件布衫,把他的眼睛跟整个脸孔一起盖着,以便避开周炳那炯炯发亮的,逼人的眼光。

睡完午觉以后,区卓躺着不青起来,看样子象是在闹情绪了。江炳坐在床边,问他道区卓,你是不是害怕党的领导了区卓一咕噜爬了起来,坐着说什么我也不怕,天塌我也不。怕。周炳接着说天塌倒是不怕,只怕人塌呢区卓昕着,又躺了下去,感觉浑身上下酸痛得没有一点劲儿。周炳也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来笑他道小和尚,不是我报复你,一一你怎么现在也变成疲沓、冷淡、怯懦、软弱了这时候,陶实正从门口走进来,问他们火车票到底买票不买。周炳和江炳没有回答,区卓又一咕噜爬起来,大声对陶实说道买三张长沙票。事情就这样子解决了。在他们到达韶关的两天以后,他们买到了去长沙的火车票。这些火车票既没有班次,也没有开车的时间,更没有座位的号码。他们一拿到车票,立刻象来的时候一样,结束停当,背上干粮袋、挂包、水壶、背包、雨帽等等,一个劲儿跑到火车站去,准备上车。可没有想到,火车站已经挤得满满的,全是买了车票的人。那些人告诉他们,有等了三天的,有等了两天的,也有等了一天一夜的。周炳三个人在火车站挤了一个白天,只见开出一列火车,他们没有能够挤上去。于是他们也学了别人的办浅,离开客钱,搬到火车站去睡觉。果然,到了第三天,他们拚了全力,才算是挤上了一列开到长沙去的火车。他们进了车厢一看,只见所有的座位都已经坐得满满的。恰巧,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空着一个位子,他们让区卓赶上前去,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去。周炳眼江炳两个人把全部行李都拥在行李架上,然后站在区卓的旁边。接着,一群、一群,一队、一队的人往车厢里面挤进来,不多久就把整节车厢挤得密、密麻麻地水泄不通,跟前两天他们在桥头上躲警报的时候一?模样。区卓坐着对他们两个人说你们别动弹了,现在已经是寸步难移了。我先坐一会儿,过一个站两个站,我就站起来,让你们两个人轮流坐。这样子,咱们大伙儿也好歇,一歇脚周炳正在庆幸着他们三个人都能爬上火车,就说:坐不坐吧,我都无所谓。总之,咱们这回到长沙去,比从广州到韶关这一段路的滋味儿可大不一样了。这回一点不吹,是高级旅行,舒服得多了。正说着,只见他们身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八、丸个月大的娃娃。这娃娃满脸通红,嘴唇干燥,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周炳伸手摸摸那孩子的天堂,吓了一跳,说挟呀,这娃娃烧得好烫呵。他病了么那中年妇女点点头,也不做声。区卓看见这种模样,就连忙站起来,把他们三个人共有的那一个座位,让了给那个妇女跟怀抱里那个生病的婴儿。

江炳打趣连?。命中注定。一一本来不该你坐。火车慢慢地开动,往后就加速着前进。车厢里面虽然挤成这个样子,但是照样晃动得很厉害。他们就站在这个跳跃着的车厢里面,向北方走去。

当火车过了坪石,快要到广东眼湖南交界的地方,周炳轻轻地低下头来,对他两个伙伴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一路都在想,想着一个有趣的问题。我觉着,把自己的一切贡献给集体,这是比较好办的,比较容易办到的。可是,要把集体的意志变成个人的意志,这就很难了,这就难得多了。你们看,是这样的么区卓跟江炳两个人随着火车的摇晃,好象在点头,又好象没有点头,一一一直沉默着没有做声。火车继续往前走,周炳蹲下身子,透过玻璃窗望望外面那一片茂密的树林,见那深绿色的树林当中,有一撮一撮的,一?

,丛一丛的红叶穿插、间隔在里面。他在,里面想南岭的秋天已经到来了。想着想着,他突然灵机一动,对他两个年轻伙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道你们看,一丛一丛的枫叶红得多么可爱呵。我总觉着,枫叶的动作比咱们迅速整齐,咱们做得比不上人家。秋天一下命令,人家立刻就变红了。人家眼大自然的意志联系得多么密切,多么息息相关哪。我想,就是因为人家动作迅速整齐,体现着大自然的意志,所以人家是伟大的,是可爱的,是值得颂扬的。不是这样的么江炳昕了,只在一旁傻笑,区卓却气嘟嘟地回答道那有什么稀奇?你们瞧着,我比枫叶还要红呢!”

《柳暗花明》完。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三日,脱稿于广州梅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