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注意“物性相克”,在日常人与其他动物的饮食中,也免不了要出现严重的问题:“猿食猪肉,疾患风瘫。乌镇王雨舟官广西时,得一猿归,后食肉得此疾死,为文葬之。初取时亦甚难,四山树木皆伐去方获。”[1]特定的生态主体,往往有自身的难于避免的弱点。
物有相克,在神魔小说中的“斗法”叙事中,经常出现。一部《西游记》的续书颇与原书的孙悟空二郎神等斗法相媲美:
行者周围一看,又不知打从那一面镜中跳出,恐怕延搁工夫,误了师父,转身便要下楼。寻了半日,再不见个楼梯,心中焦躁,推开两扇玻璃窗。玻璃窗外都是绝妙朱红冰纹阑干,幸得纹儿做得阔大,行者把头一缩,趱将出去。谁知命蹇时乖,阑干也会缚人,明明是个冰纹阑干,忽然变作几百条红线,把行者团团绕住,半些儿也动不得。行者慌了,变作一颗蛛子,红线便是蛛网;行者滚不出时,又登时变作一把青锋剑,红线便是剑匣。行者无奈,只得叫声:“师父,你在哪里?怎知你徒弟遭这等苦楚?”说罢,泪如泉涌。[2]
甚至,就连狮子这样的猛兽,也被一再强调有其天敌,这就是著名的“犼”这样的小兽。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七《獭祭寄》引《竹窗小品》称:“畜二小兽,名曰犼,形类兔,两耳尖长。狮作威时,即牵犼视之,狮畏服不敢动。盖犼作溺着其体,肉即腐烂。犼又畏雄鸿,鸿引吭高鸣,犼即畏服。又如象见狮子,则奔,见鼠畏。飞虫之畏蜘蛛,蜘蛛之畏蜂,物各有所制,有所畏。”一连串各有所畏的例证,在于说明,“物有所制”乃是一个具有普适性的规则。
对此,清初长篇小说中罕有人注意到的一番议论,体现出了一种“生态总体观”。似乎在这一林林总总各种生态主体并存共生的世界里,就需要一种“相生相克”的规则,以“物有所制”来维系生态平衡,达到一种正常的又极其必要的生态秩序:
天地间的恶物,若没有制伏他的东西,这恶兽逼人,岂还成个世界?猛恶莫如虎豹,谁知天生一种“六驳”出来。那六驳生的不大,相亦不凶,偏是那虎豹正在那里剪尾作威,一听见了他的声音,唬得俯伏在地,垂头闭眼,抿耳攒蹄,直待那六驳劈开胸脯,取出心肝嚼吃。那龙蛇蛟蜃只略略翻一翻身,那几千百顷的高岸,登时成了江湖,几千百万人家,葬于鱼鳖。他只见了寸把长的蜈蚣,就如那蛐蟮见了鸡群的一样。那赖象就如山大的一般凶物,撞着不可意的人,把鼻子伸将开来一卷,往上一丢,跌成肉酱;偏是那小小的老鼠,惯会制他,从他那鼻孔中走到他脑袋里面,叨吃他的脑髓。于是凡见了地上有个小小窟窿,把那蹄来踏住了窟窿,动也不敢一动。蝎子是至毒的东西,那蝎虎在他身边周围走过一圈,那蝎子走到圈边,即忙退缩回去,登时就枯干得成了空壳。坚硬如铁的磁石,被那米星大的金刚钻,钻得飕飕的风响。天下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汉子,朝廷的法度丢在脑门后边,父母的深恩撇在九霄云外,那公论清议只当耳边之风,雷电鬼神等于弁髦之弃;惟独一个二不棱登的妇人制伏得你狗鬼听提,先意承志,百顺百从。待要指出几个证来,挂一漏万,说不尽这许多,且只说一两个大来历的。……[3]
规律体现在往往就是以小制大“一物降一物”,这套路是全方位的,简直就是无往而不在,而且渗透力极强。长篇小说《镜花缘》写玉女儿嘱咐破那“才贝阵”之人,要事前食核桃或荸荠十数枚,用以避铜毒,原因是:“凡小儿误吞铜器,即多吃核桃,其铜即化为水。如无核桃,或荸荠也可。将军如不信,即取铜钱同核桃或荸荠慢慢嚼之,其钱立即粉碎。”[4]民间的偏方,也多取物性相克的信奉。
清代小说《绣云阁》则写蜈蚣能克毒蟒:“鸡心山前,有一蜈蚣成道,无事游玩,遥见西北角上一缕黑气,或升或降,或斜或倚,未审何妖在此斗法。因将风车一展,于云脚下用目偷觇,乃三蟒与虎蕉、蕉鬼相斗也。蜈蚣……不慌不忙,转过东南隅,口吐毒烟,截住三蟒去路。三蟒闻烟畏甚,飞身欲逃。白蟒稍迟,已被蜈蚣铁杵击毙。”[5]直到民国郭则沄《洞灵续志》卷三,仍在诉说着蜈蚣斗蛇的救主报恩佳话:
豢犬马者恒得其报,乃毒虫亦然。曹杜庵言:囊有甲乙二人,兄弟也,幼时捕得两蜈蚣,分置竹筒中豢之。阅十馀年,长尺许,倍爱惜,所至必携以行。会二人同举乡荐,计偕北上。一日,至宿站,旅店皆满,惟一室尚虚。主人云:“中有怪,扄毕久矣。必欲居者,请勿睡,坐以待旦可尔。”二人乃命酒对酌,视室中净无纤尘,不类久荒废者,心窃疑之。饮至夜分,忽闻梁间淅淅有声,仰视见一巨蛇蜿蜒下,身粗如巨杯,目睒睒动。二人战怖无策,云必死矣,然蜈蚣豢之十馀年,须纵之去。遂取竹筒去其塞,蜈蚣自筒出,直扑蛇顶,蛇即坠,绕室掀腾,二人亦昏厥。天晓主人来,救之苏,见蛇蟠地,长将丈许,蜈蚣力尽,与俱毙。因谓二人曰:“两公福星,为我除此巨患。”坚留二日款之。……[6]
以人的伦理推因看,被豢养十多年,这两只蜈蚣终于在野店废宅这危险的旅途情境中,得到了报答主人的机会,脱颖而出显露出自己令人惊叹的特长,这一在昆虫报恩叙事,乃是基于“物必有制”、蜈蚣制蛇的信奉。但实际上,多半由于蜈蚣作为蟒蛇的天敌,凡是狭路相逢,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于是,蜈蚣斗蛇,也是一种蜈蚣主动向猎物发起进攻的自然生态现象。
作为古代医学经验的总结,此与“物有所制”原则分不开,与中医学的“相生相克”原理有关。甚至某一病症,必有可以对症之药,为病魔所畏惧,有时甚至直观化、形象化地体现出来,而且极为富有传播的能量,如著名的“人面疮”的故事:
许卑山人言,江左数十年前,有商人左膊上有疮,如人面,亦无他苦。商人戏滴酒口中,其面亦赤。以物食之,凡物必食,食多觉膊内肉涨起,疑胃在其中也。或不食之,则一臂痹焉。有善医者,教其历试诸药,金石草木悉与之。至贝母,其疮乃聚眉闭口。商人喜曰:“此药必治也。”因以小苇筒毁其口灌之,数日成痂,遂愈。[7]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一还在复述上面的故事之后,感慨系之:“此与蓝之治应声虫相类,然《本草》于贝母但言其治烦热,邪气、疝症、喉痹,安五脏,利骨髓而已,不言其有杀虫之功也,岂人面疮亦邪热所结耶?……”体中虫竟能听得懂药名,区别不同药名,其思路与应声虫以声音扰人和暴露禁忌类似,这是一个以表情暴露自身寄生虫弱点的故事。宝物都有克星或欠缺的观念,当来自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这也是中医思维的深层根源。
上面的是形于可见状貌者,也有的诉诸可闻听的事情,又如著名的“应声虫”故事,其中的人腹之中的这顽皮的应声虫,也畏惧自己的克星,这当然是人们在象征世界中的文学化想象。《隋唐嘉话》卷中较早记录了所谓应声虫及其疗治此病的传闻:
有患应声病者,问医家苏澄,云:“自古无此方,今吾所撰《本草》,网罗天下药物,亦谓尽矣。试将读之,应有所觉。”其人每发一声,腹中辄应。唯至一药,再三无声;过至他药,复应如初。澄因为处方,以此药为主,其病自除。[8]
这一“火力侦察”式的敲山震虎法,真的试探出了病虫所畏惧之物,可这应声虫仿佛听得懂克制自己的药名,岂非古人“物有所制”信奉的童话式推演?故事异文在唐初张鷟《朝野佥载》卷一中亦有:“洛州有士人患应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其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愈。一云问医苏澄云。”医者姓名则为张文仲,故事异文的出现,说明当时颇为流传,广为人知。而具体说来,令应声虫闻风丧胆的这味特效药就是其克星雷丸。
南宋吴曾也转录:“陈正敏《遁斋闲览》载:杨勔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有小声效之,数年间,其声寖大。有道士见而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遇虫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正敏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有是疾,环而观者甚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者谢曰:‘某贫,无他技,所以求衣食于人者,惟借此耳。’以上皆陈所记。予读唐张鷟《朝野佥载》云:‘洛州有士人患应病,语,即喉中应之。以问善医张文仲,张经夜思之,乃得一法,即取《本草》令读之,皆应,至所畏者,即不言。仲乃录取药,合和为丸,服之,应时而止。’乃知古有是事。”[9]
按,故事的明代异文还见于冯梦龙搜集、转述的《文昌杂录》:“刘伯时尝见淮西士人杨勔,自言中年得异疾,每发言应答,腹中辄有虫声效之。数年间,其声浸大。有道士见而惊曰:‘此应声虫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读《本草》过,虫所不应者,当取服之。’勔如言,读至雷丸,虫忽无声。乃顿饵数粒,遂愈。始未以为信,其后至长汀,遇一丐者,亦是疾,而观者甚众。因教之使服雷丸,丐折谢曰:‘某贫无他技,所求衣食于人者,惟借此耳。’”其下冯梦龙评曰:“应声虫,本病也。而丐者以为衣食之资,死而不悔,又安知世间功名富贵,达人不以为应声虫乎?噫!衣食误人,肯服雷丸者鲜矣。”[10]虽说是疗治良方,但遇到了以腹中应声虫表演为生计的乞丐,还偏偏就是要当心,不能服用此药,否则一旦病愈这人就失去了生活资本。
南宋洪迈《夷坚志》采集的传闻,则是如此奇病,遇到了一个具有生态经验的博物者解决了:“永州通判厅军员毛景,得奇疾,每语,喉中辄有物作声相应。有道人教令学诵《本草》药名,至‘蓝’而默然。遂取蓝,捩汁饮之。少顷,呕出肉块,长二寸馀,人形悉具。……予记前书载应声虫因服雷丸而止,与此相类。”[11]还说有人亲眼见到了此病的痊愈过程。
谢肇淛《五杂俎》卷五则把“闻声”之后“不应”与“闭口瞑目”的两个故事并叙,注意到其共同性就是畏惧克星:“有患应声虫者,人教以读《本草》,至雷丸独不应,遂以主方投之,立差。又有生面疮者,诸药饲之俱下咽,至贝母则闭口瞑目,乃捩(扭转)而灌之,遂结痂云。”
明人姚福《青溪暇笔》则称:“成化壬辰(1472年)三月,鹰扬卫巡捕官捉一僧人,领一男子,可十七八,腹中能语。人问之,腹中应答,可怪。及观医书治奇疾方:有人腹中有物作声,随人言语,谓之‘应声虫’,当服雷丸自愈。则知乃疾也,非怪也。”[12]
这种“物有所制”的经验泛化,与“接触巫术”的原始思维联系,就出现了古代中医药常用的那些偏方。如《东坡志林》卷三《记与欧公语》转述的欧阳文忠公尝言:
有患疾者,医问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风,惊而得之。”医取多年柁牙,为柁工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苻神之流,饮之而愈。今《本草》注,《别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文忠(欧阳修)因言: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予因谓公:“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昏惰耶?推而广之,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食比干之馂馀,可以已佞;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嗅西子之珥,可以疗恶疾矣。”公遂大笑。元祐三年(1088年)八月十七日,舟行入颍州界,坐念二十年前见文忠公于此;偶记一时谈笑之语,聊复识之。
古代中医药剂中,有些中草药的药性彼此相克,需要人为地防止混用,明清人们也时常注意这类经验的记录:
医书所载食忌,有无药可解者,录以示戒。痧症腹痛误服生姜汤,疔疮误服火麻花,骨蒸似怯症误服生地黄,有筋胀(即乌痧胀)。误认为阴症投药,渴极思水误饮花瓶内水,驴肉荆芥同食,茅檐水滴肉上食之,食三足鳖,肴馔过荆林食之,老鸡食百足虫有毒误食之,蛇虺涎毒暗入饮馔食之。[13]
有的民事案件,人命关天,就是因误食了经常吃毒虫的“老鸡”(毒素累积体内),原本好心改善生活却让亲人遭遇不测。
不过,在现代科技发明的诸如杀虫剂一类东西,“物性相克”这样的相生相克生态规则,则未必就能起效用了,现代科技的产品,有些是几乎无法找到相克之物的,久而久之,进入到生态循环系统中,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最终也会成为受害者,这也是《寂静的春天》的作者雷切尔·卡森在美国民众中博得广泛好感、家喻户晓的原因之一。据称一幅漫画是两个英国绅士指着一条狗的尸体,套用卡森的观点说:“杰克给麦田喷了农药,麦子做成了麦芽,老鼠吃了麦芽,猫吃了老鼠,这条狗咬了猫。”另一幅画的是一只孤零零的螳螂,正在双手合十祈祷:“上帝保佑妈妈……保佑爸爸……保佑雷切尔·卡森吧!”[14]因此,从人类自身做起,珍爱每一种现存的生物物种,保护动植物应有的栖息地和食物链,也是促动人们关注自己科技发展的制造物派生物,维持并优化生态环境的具体步骤。
可见,生物之间“物性相克”的原则,体现出中国古人认识、阐释生态世界的一种惯常性、经验式的思维路径,也是其提高把握生态规律能力的时常鞭策自己、他人的告诫,在期盼更多了解外界事物,不断地经验式地重温、补充这方面的知识库。
[1] 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二《猿忌食肉》,第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董说:《西游补》第十回《万镜台行者重归,葛藟宫悟空自救》,第4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二回《狄希陈诳语辱身,张茂实信嘲殴妇》,第802—803页,济南,齐鲁书社,1984。
[4] 李汝珍:《镜花缘》第九十九回《迷本性将军游幻境,发慈心仙子下凡尘》,第678—67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5] 魏文忠:《绣云阁》第五十一回《诛白蟒群妖助战,游南岳独自归乡》,第374—375页,沈阳,辽沈书社,1992。
[6] 郭则沄:《洞灵小志·续志·补志》,第222—223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
[7] 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五,第147—1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异文又见《太平广记》卷二百二十引述。
[8] 《隋唐嘉话·朝野佥载》,第28—2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9]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沿袭》,第228—22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0] 冯梦龙:《古今谭概》卷三十四《妖异部·应声虫》,第728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11] 洪迈:《夷坚志》甲志卷十五,第1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12] 王文濡编:《说库》上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影印)。
[13] 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二《食忌》,第7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
[14] See the illustrations in Paul Brooks’The House of Life:,Rachel Carson at Work,Boston:Houghton mifflin,1972.转引自王诺:《生态与心态——当代欧美文学研究》,第31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