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至汉代,宫廷民间,植柳已蔚为风气,较多用于固堤、纳凉和筑路,改善生存环境。而《史记》称“封吕平为扶柳侯”,“周亚夫军细柳”,皆以柳命之地名。战国后期至汉武帝时水利事业的发展,使傍河固堤的柳愈益广布神州大地。《后汉书》卷六十上《马融传》载其所作《广成颂》有所谓:“纯以金堤,树以蒲柳,被以绿莎。……”既是生活事实也是一大美景,经济利益与审美享受融为一体。此后曹丕曾深情地观亲手植下的柳而作赋,引得多人也作同名赋踵随。如应旸曰:“植纤柳以承凉”;王粲曰:“植佳木于落庭”,等等。《晋中兴书》载陶侃于“武昌道上通种杨柳”;晋代成公绥《柳赋》也讲:“树双柳于道隅,弥年载而成阴。”房玄龄等《晋书·苻坚纪》也载其政绩卓著:“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百姓歌之曰:“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柳树物态文化广泛地进入人们现实生活中。

随着经济发展与南北交流增多,特别是长江中下游商业城市的繁荣,柳愈益与人的生活休戚相关。盛弘之《荆州记》言:“缘城堤边,悉植细柳,绿条散风,清阴交陌。”徐珂《清稗类钞·植物类》指出:“杨为落叶乔木,与柳相类。惟柳枝下垂,杨枝上挺,以此相别。叶狭长……但古人二字多通用,如‘垂柳’亦曰‘垂杨’。凡诗词中所云‘杨柳’,多包括各种言之,故通俗皆讹称为一物也。”

植柳,不只是为美化环境,亦有经济效用。旧题晚唐韩偓所作的小说《开河记》记载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时,“时恐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乃牵船之人,护其阴凉;三则牵舟之羊食其叶。上大喜,诏民间有柳一株,赏一株,百姓竞献之。又令亲种,帝自种一株,群臣次第种,方及百姓。……帝御笔写赐垂杨柳姓杨,曰杨柳也。”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交通,方便经济贸易。但同时又破坏了原有的自然生态系统,导致环境恶化。在运河沿岸栽种柳树能够在短时间内,弥补生态人为失衡状态。这也是隋炀帝君臣趋善避恶、协调自然与人关系的聪明之处,对后世影响很大。如白居易《隋堤柳》诗云:“西自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可见那些小说中语非无根之谈。韦庄《秦妇吟》有“修寨筑尽御沟柳”。而直至宋元人还讲这样的经验:

存旧堤以捍风浪,栽柳十余万株,数年后堤岸亦牢,其木亦可备修补之用。[2]

南陂民父祖,常濒御河种柳,输课于官,名曰“柳课”。[3]

又孙高亮《于少保萃忠全传》第十传写于谦巡视黄河所经的河南一带,考察到种树的必要性:“堤傍种树,以固根基。每五里立一铺,专人看守。少有坍损,即时修补,至今保全水患之功甚大。公每见河南、山西大路遥远,当暑热炎天之时,商贾往来,又无遮阴(荫)少息之处,多有喘渴中暑而死者。”为固堤和商贾这双重利益:“乃使人夹道两傍,排种柳树极多,不三五年间,柳树渐长成阴(荫)。公又于大路中筑高埠数十处,傍边多开壕堑,亦种柳树万株。……至今柳树合围成阴,行人得水以舒渴。古迹犹存,实万代之绩也!”[4]

清代名将左宗棠远征西域的“西部开发”,亦广植柳,以期从根本上扩大植被以改善生态环境,一定程度上也是将中原植物载植的物质文明及生态观念播散边疆。如清人杨昌濬《恭颂左公西行甘棠》一诗记曰:“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儒林外史》第四十回写萧云仙为官西蜀,亦身体力行带领百姓四处植柳,“共栽了几万棵柳树。众百姓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共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5]这一描述也透露出柳树的栽植,同农业、农民生存状态的密切关系。

光绪地方志还载录县令丁锡奎亲作《劝民种树俚语》,表达了有些地方官试图发动民众,改变自然生态环境的远见卓识:

靖边人,听我说,莫招贼,莫赌博。少犯法,按本业,多养牲,勤耕作。把庄前庄后山涧沟坡,多栽些杨柳杏各样树料。这栽树,有秘诀,入土八九分,土外留少些,头年根插深,次年容易活,牛羊不能害,儿童不能折。立罚章,严禁约,年年多种,年年多活。将来绿成林,遍山阿(河),能吸云雨,能补地缺。能培风水,能兴村落。又况那柴儿杠儿,柱儿棅儿,板儿,子子孙孙利益多。你看那肥美地土,发旺时节,万树荫浓,处处界一片绿云世界,行人荫息,白鸟鸣和,山光掩映,日影婆娑,真可爱,真可乐。[6]

不仅自身率先种植柳树为主的树木,还用一定的栽种常识,可以预期的美好前景劝导民众,多栽树和保护树木,可以子孙辈辈受益。

由上面可见,植柳,往往是历代为官治绩的重要部分,何以如此?至少,柳这一树种生长较快,易成荫,改善生态环境效果显著,也构成了官员急于显示治绩的一个动因。而柳文化的物质层面又是与其精神观念层面紧相联系的。但同时,我们还应当关注到,这有可能与生态体系越来越恶化有某些内在联系。正如哈里斯谈到牛在印度神圣化的过程所说的:“出于一系列相似的生态耗竭过程,如森林毁坏、土壤冲蚀和沙漠化,牛也成为不好吃的东西。但是另一方面,尤其是牵引力和产奶的特征,使牛成为最有用的动物。看牛或触摸牛即可获得赐福,牛成为动物神。”[7]柳树在神州大地特别是北方、西北被广泛栽种,得到民俗信仰的特别关爱、重视,是否也是生存环境恶化的结果?至少,寄托了人们希望生存的自然环境优化的美好期盼,于是柳,也就成为传统叙事中一个植物神的代表。

[1] 闻一多:《〈诗〉〈葛生〉〈采薇〉新义》,《文史》第十三辑,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脱脱等:《宋史》卷九十七《河渠七》,第239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3] 宋濂等:《元史》卷一百八十三《王思诚传》,第421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

[4] 孙高亮:《于少保萃忠全传》第十传《于院示捐资劝谕,众民诵赈济歌谣》,第4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5] 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回《萧云仙广武山赏雪,沈琼枝利涉桥卖文》,第462—46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6] 光绪《靖边县志稿》卷四《艺文志》,光绪二十五年铅印本。

[7] [美]马文·哈里斯:《好吃:食物与文化之谜》,叶舒宪、户晓辉译,第78页,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