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神受到伤害,反映了生产力发展、土地开发进程中人与自然——植物生态之间的严重矛盾冲突。伤树致使其血出,又与久远的血崇拜的结合,带有对生命被摧折的控诉,说明植物——树木受伤出血,往往是将树木比作动物,连带着预示着人类社会其他灾祸的出现,隐约意识到人与树木的某种共通的利害关系。树木出血,是以其超植物性超自然性的生命化人格化为前提的。人类学家指出:“这种超自然的生命已不再是树神,而成了森林之神。一旦树神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每株具体的树木,于是,按照人类早期思想给一切抽象材料都披上具体人形的总倾向,他就立即改变了形态而披上了人形。于是古典艺术中,神树总是按人的形态来描绘的。它们的森林特征则以树枝或同等明显的标志来表明。”[1]

汉末刘劭《风俗通义·怪神篇》载桂阳太守张叔高,遣客伐田中大树,有赤汁六七斗出,客惊怖归告,叔高怒曰:“树老赤汁,有何等血?”因自行斫之,血大流洒。叔高使先斫其枝,有一空处,见白头公大约身高四五尺,突然出来抗击叔高,叔高乃迎头回击。此故事在干宝《搜神记》的叙述中较为详细:

桂阳太守江夏张辽,字叔高,居鄢陵。田中有大树,十馀围,盖六亩,枝叶扶疏,蟠地不生谷草。遣客斫之,斧数下,树大血出。客惊怖,归白叔高。叔高怒曰:“树老汁赤,此何得怪!”因自斫之,血大流出。叔高更斫枝,有一空处,见白头老公长四五尺,突出趁叔高,叔高以刀逆斫,杀之,四五老公并死。左右皆惊怖伏地,叔高神虑恬然如旧。诸人徐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此所谓木石之怪夔蝄蝄蜽者乎?其伐树年中,叔高作辟空侍御史、兖州刺史。[2]

树大有灵,基于汉魏六朝普遍盛行的“物老成精”观念。这里的砍伐大树,可能与其占地过大,导致周围“不生谷草”有关,故事中的叔高杀死树精后,不仅精神矍铄依旧,还升官发达,“伐树年中,叔高作辟空侍御史、兖州刺史”。还有的伐树出事的起因,则是因为大树自身符合建筑材料要求被砍伐。《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建安二十五年武帝崩,裴注引《世语》:“太祖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祠而树血出。”下引《曹瞒传》异文:“王使工苏越徙美梨,掘之,根伤尽出血。越白状,王躬自视而恶之,以为不祥。还遂寝疾。”此又见范晔《后汉书·五行志》注引《魏志》等。《搜神记》还收载其他树神传说多则,其中树神为人头狗身怪的故事非常生动,其道行有限,基本上属于被迫害的弱者:

吴先祖时,陆敬叔为建安太守,使人伐大樟树,下数斧,忽有血出,至树断,有一物人头狗身,从树穴中出走。敬叔曰:“此名彭侯。”烹而食之,其味如狗。《白泽图》曰:“木之精名彭侯,状如黑狗,无尾,可烹食之。”[3]

刘敬叔《异苑》的类似记载则有了更深刻寓意,其卷八称晋义熙中,永嘉松阳赵翼与大儿鲜共伐山桃树,有血流,惊而止。后来家中失子,举家叩头赔罪才得归。《搜神记》还载录,吴聂友夜射中一白鹿,天明见箭著于树枝,伐树有血,截为板后还能预见吉凶。说明神奇大树拥有神奇的力量。

植物受伤出血为神的传说集中于树木,象征性地说明了植物屡屡大规模遭受伤害的现实,引发时人对植物生命被摧折的忧虑和感伤。树木于人何害,竟然每遭浩劫?不就是人对于自然资源的掠夺性开采造成的吗?自然神对人神权威挑战,不仅构成了树木的悲剧,这类带有深广民俗意蕴的叙述,更生动地显示了民俗心理对人们目光短浅、喜怒无常者滥伤无辜的严厉控诉。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一载,北魏也有无端伐树的暴行,当一棵“神桑”被众人围观时,惹恼了皇帝,即命人伐杀之,“其日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

早期的人类学著作就已经揭示,在西方文化中,树木往往被认为是精灵的住所和体现:“欧洲的许多地方的民间故事仍然讲述着这样的柳树,当砍伐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流血,并且哭泣和说话;讲述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住在松树的树干里;讲述着鲁家阿尔德森林中的一株老树,它不能砍伐,因为它里面住着自然精灵;讲述着在策勒附近海因岑贝格的一棵老树,当樵夫砍伐它的时候,就从它那里听到哀求的声音。……幽静的树阴或密林常常是宗教崇拜的地方,这些地方被自然本身所分割开来。对于某些部落来说,它们是唯一的庙宇,对于许多部落来说,它们是第一个神圣的处所。最后,树木可能仅仅是神圣的对象,是被崇拜的某种神,或与它相关,或是它的象征形象。”[4]这一敬畏树木的传统在古希腊神话中就已经存在,如汉密尔顿《神话学》中著名的生态传说:

这一天,得律俄珀怀抱幼子,与妹妹伊俄勒一起在小河边散步。为逗乐她的宝贝,她随手摘下一株忘忧树上盛开的几朵花。她万万没有想到,忘忧树枝的创伤处竟然血流如注,鲜血顺着树干滴落。这情景让得律俄珀大惊失色。她扭身想逃走,却无论怎样也迈不开步。低头一看,原来她的双脚已经生根,再也无法挪动。树皮包住了她的腿,并且还在迅速地向上延伸。她连忙把孩子交给妹妹。伊俄勒接过孩子,却无法阻止姐姐化成一棵树,只能一手搂住那尚带体温的树干大哭。在树皮即将覆盖头部之际,得律俄珀留下了最后几句话:“将来告诉我儿子,妈妈就在这棵树里。永远不要折枝摘花。每一丛灌木都可能是神灵的化身。”[5]

这一传说的深刻生态内涵,给神话的生态价值提供了有力的证据,西方研究者指出在神话里,一切存在都被当成是有生命的:“或者说那里不存在我们所说的东西,只存在着参与同一生命潮流的那些有灵气的存在物——人类、动物、植物或石头。……正是通过这种关系,通过与树的共存,通过作为人的生命意象的甘薯,一句话,通过生动形象的神话,人才懂得自己的存在,并认识了自己。”[6]

俄罗斯学者维谢洛夫斯基也考察过“人——树木——植物”的迷信传说,一些早期氏族认为自己祖先是树木,有的传说是人变成植物,而维吉尔《埃涅阿斯记》描写人们从波吕多洛斯的墓上折断灌木时,从树枝上流下了鲜血:“沿着这些同一的途径,就可能出现某一树木、植物同人的生命休戚相关的观念。”他引用了欧洲许多人化为植物的民间传说,有许多与古代中国魏晋以降的连理树故事,非常类似。他是把人们的敬神心理同生命崇拜连带一起讨论的:

形象性的进一步发展是在其他途径上实现的。个性的分离,对于它的精神本性的意识(与祖先崇拜相联系)应当导致自然界的生命力在想象中分化为某种个别的,类似有生命的,个体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水中,林间,天空气象中活动,表示意愿,发挥影响;于是每一棵树上都出现了各自的树精,他的生命同树联系在一起,他感到疼痛,当树被砍伐时,他便同它一起死去。在希腊人那里如此;在印度,越南,也有同样的观念。[7]

何以在两晋南北朝之际,中原也骤然涌现了那么多的树神遭害故事?而且异文多样,传播如此广泛?其原因当是多方面的。

首先,秦汉时期,中原人们已初步认识到树木之于生活的重要,这是危机初露端倪的敏感。像《史记·货殖列传》揭示出:“(邹鲁)无林泽之饶”;《盐铁论·通有》称:“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汉书·朱买臣传》写他“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因此,不少人已经注意营造柴林和炭薪林来稳定经济。桑林和许多果树的种植也得到了重视。以至《礼记·月令》规定:“孟春之月……禁止伐木”;“孟夏之月……毋伐大树”;“季夏之月……树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季秋之月……草木黄落,乃伐薪为炭”;“仲冬之月……日短至,则伐木,取竹箭”。

汉末直到两晋战乱灾荒频仍,而林木种植业生产周期一般较长,年命有限的人们哪能等及?因此论者正确指出,汉末战乱带来的危害十分巨大,“引发林木种植业的萧条与崩溃”[8]。于是伐木毁林的严重问题,也被文学母题敏感关注到了。华夏古人以对待树态度为代表的生态观念,具有一个历史的演变过程。因此,上述文学现象不仅仅是志怪小说繁荣随之而来的一个主题,除了生态环境恶化带来的反思,它还有着佛教敬树和戒杀思想的濡染。外域树木崇拜触媒和佛经母题传播,也是不可低估的因素。

从自然界生态环境的保护上看,通常认为,水旱灾荒与林木垦殖有着密切关系,这不能不影响到普遍性的民俗心理。邓云特《中国救荒史》第三章,将“林垦政策”作为历代积极救荒政策的第二项,第一款即造林:“我国政府对于林政甚少注意,故从来林业皆极衰败。《周礼·大司徒》有山虞林衡,乃管理林政之官。……”先秦时代,主要是规定按季节伐木,不伐幼木,提倡住宅之边必须有树,承继《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林木不可胜用也”,《礼记·月令》还有孟春、孟夏禁伐的富有生态旨趣的相关规定,给树木以周期性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时至魏晋时期,频发的灾害将上述节制伐木的传统打破了。据统计:“总计二百年中,遇灾凡三百零四次。其频度之密,远逾前代”,其中旱灾“凡六十次,以言水灾,亦达五十六次。至于风灾,共达外五十四次,次为地震,计五十三次,频度亦密;再次为雨雹之灾,计亦三十五次。此外疫灾十七次;蝗灾十四次;歉饥十三次。”按,不仅仅是现实中自然灾害频仍,也是人们对于灾害的感受更加深刻,记载得也随之更加详密[9]。按,先秦两汉也不是无灾,只是相对较少。天灾人祸,灾荒中人们生存遇到危机,无暇顾及林木种植保护。因为林木种植业生产周期较长,乱世中人哪能等及?不得已地进行大规模掠夺性林木开采,不可避免。于是,伐木毁林问题被文学母题敏感地关注。偏偏这三国两晋动乱时代前前后后,南亚次大陆的树神崇拜传入流播,与中土生态困境所引发意识形态的理性思考汇合,构成了中土民俗心态的一次震**,这不能不在介乎民俗传说和文学之间的树神母题中,凄楚而顽强地表现出来。

当然也有外来文化的刺激,下面将要谈到。

[1] [英]弗雷泽:《金枝》,徐育新译,第178页,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该书论古代植物之神的动物形象,如俄罗斯树精是半人半山羊,有些地方“马代表树和谷精的增值精灵”。参见该书第672—692页。这与本文列举的树神能化作白鹿、黑狗、公牛、牸(雌)牛等动物的思路,可谓相当一致。

[2]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第27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3]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第267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4] [英] 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第578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 Edith Hamilton:Mythology,The New American Library,1953,p.292. 转引自王诺《欧美生态文学》(修订版),第13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6] [美]邓迪斯编:《西方神话学论文选》,朝戈金等译,第31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7] [俄罗斯]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刘宁译,第156—160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8] 张弘:《试论秦汉时期的林木种植与社会经济》,《济南大学学报》,1999(3)。此间频繁灾荒的统计,详见邓云特:《中国救荒史》,上海,上海书店,1984(影印)。

[9] 邓云特:《中国救荒史》,第9—13页,上海,上海书店,1984(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