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类聚》四十三、《初学记》十五收有东汉张衡轶诗:“惊雄逝兮孤雌翔,临归风兮思故乡。”可谓咏孤雁之先。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九引《蔡琰别传》称:“汉末大乱,琰为胡骑所获,在右贤王部伍中。春月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诗言志,曰:‘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婴婴。’”……但一般认为,该诗为唐以后人伪托。

较早的曹植《杂诗》有“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也倾诉了离乡万里的依依深情。孤雁意象,常被用来渲染、映衬、呼应个体人的悲凉身世与孤寂心境。这种孤,并不是仅限于游子怀乡,更表达了因各种事由而形若“孤雁”的凄凄楚楚。朱自清先生《诗言志辨》曾谓:“咏物之作以物比人,起于六朝,如鲍照《赠傅都曹别》述惜别之怀,全篇以雁为比。”原诗为:

轻鸿戏江潭,孤雁集洲沚。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风雨好东西,一隔顿万里。追忆栖宿时,声容满心耳。落日川渚寒,愁云绕天起。短翮不能翔,徘徊烟雾里。[1]

此诗表达了诗人(作者之于傅亮)由失却相知,而引起的对整个人生痛感不如意的失落情怀,这在重知己慨聚散的古人那里,是极易引起共鸣的。此种意绪在曹植那里已微见端倪,除《杂诗》外,《离缴雁赋》还有“怜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内伤”。另外建安七子之一的应旸亦有《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这首诗虽非全篇文字以雁为比,但描绘雁的漂泊凄惨,状内心情志,实已令后世继踵者叹为观止。诗曰:“朝雁鸣云中,音响一何哀。问子游何乡?戢翼正徘徊。言我塞门来,将就衡阳栖。往春翔北土,今冬客南淮。远行蒙霜雪,毛羽日榷颓。常恐伤肌骨,身陨沉黄泥。简珠堕沙石,何能中自谐!……”雁,与特定处境、心境中的人,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同构异质对应关系。而本身受家族声名之累的谢灵运,不无寓意地咏叹应旸,也以其名篇中的自画像为话题,言其“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漂零之叹”:

嗷嗷云中雁,举翮自委羽。求凉弱水湄,违寒(躲避寒冷)长沙渚。顾我梁川时,缓步集颍许。一旦逢世难,沦薄恒羁旅。天下昔未定,托身早得所。……[2]

分明是借写如同雁那样在战乱中飘泊的应旸,用以伤叹自身,吐露愿望,也带有谢家大族的没落之悲。应旸有幸有了曹氏父子的庇护,而诗人自身却仍旧如同飘泊之雁那样,非常无助。

《乐府诗集》卷七十所收萧齐时僧宝月《行路难》,也是借孤雁感兴,咏思妇的凄苦:“君不见孤雁关外发,酸嘶度扬越。空城客子心肠断,幽闺思妇气欲绝。凝霜夜下拂罗衣,浮云中断开明月。夜夜遥遥徒相思,年年望望情不歇。寄我匣中青铜镜,情人为君除白发。行路难,行路难,夜闻南城汉使度,使我流泪忆长安。”因孤雁的意象话语,而引发了人间思妇的一系列动作心理描述。

据动物学家的观察,孤雁的确在行为上与其他的雁大为不同:“一只没有任何同伴和它共行胜利仪式的雁永远是沮丧的,抑郁不乐地坐着或站着。……”野雁在危险的环境中一旦成为孤雁,是如何表现的呢?

偶伴消失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焦急地试着再找回。于是日以继夜地到处找,飞越广大的距离,找遍所有可能被找到的地方,它总是发出尖锐的三音节长叫声。我们时常会因此种行为而发现遗失了一只雁。寻找的探险行为愈来愈广大,于是时常寻找者自己也迷失了,或遭到了意外。当它意识到它已失去伴侣时,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甚至远离最年轻或最弱小的雁。于是它的阶级会迅速地落到最低的一层。这只孤雁变得极端害羞,勉强接近人类和饲养的地方,它也产生一种惊慌的癖性,更增加了它的“意外倾向”。……失伴的鹅雁的行为特征大抵与人类的忧伤一致。这尤其适用在可看出的交感神经系统现象。约翰(John Bowlly)研究婴儿的忧伤,也结论出同样令人信服及感动的原始忧伤,而且我们发现人类和鸟类之间细节上的类似实令人不可思议。就如同在人类的脸上,鹅雁的眼睛也刻画出永恒深忧的记号。交感时肌肉紧张度较低,使得眼窝后面深陷,同时从下面支持眼部的外部表肌的紧张度也降低。两种原因使得眼睛下的松弛皮肤形成折叠,这也是古希腊悲剧面具中传统的忧伤表情。我的老灰雁阿达做了几次寡妇,因为深刻忧伤表情的眼睛使它特别容易认出。一个有丰富常识的拜访者,一点也不知道阿达的故事,但与我站在湖边时,突然从许多雁中指出阿达说:“这只雁必定历尽沧桑。”[3]

不过中国古代早期诗人,对于自然生态环境下的孤雁观察不够,了解有限,他们更多地试图从远离故乡的孤独心理,来理解和解读孤雁的忧伤。《艺文类聚》卷九十一也有萧子范《夜听雁诗》:“天月广庭辉,游雁犯霜飞。连翩辞朔气,嘹泪独南归。夜长寒复静,灯光暧欲微。凄凄不可听,何况触愁机。”也属于闻孤雁后的内心感受,主要表达的思乡情怀。

这方面的突出代表还是具有先唐文学史集大成地位的庾信(513—581)。其《秋夜望单飞雁》“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非明说孤雁而实际上仍是咏孤独之雁,分明是离乡失国的诗人自况,真可与同为由南来而被羁留北地的王褒之《燕歌行》两两相映:“试为来看上林雁,应有遥寄陇头书。”二诗中的怀乡恋国之忱,均以雁意象为核心载体。真淳深挚的归依恋群怀旧心理,又不独存在于远离乡国的这些游子孤魂,连梁简文帝萧纲(503—551)这样的宫体诗人,也设身处地以雁感伤,其《夜望单飞雁》甚为凄婉:“天霜河北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人好比雁,是群居的动物,他(它)们都是那么需要互相扶持与情感上的沟通交流,这种失群之苦是独往独来者所难于体察的。入唐后,李峤《咏雁》以雁来诉说呼伴还乡之深情期盼:

春辉满朔方,候雁发衡阳。

望月惊弦影,排云结阵行。

往还倦南北,朝夕苦风霜。

寄语能鸣侣,相随入故乡。

因为人好比雁,漂泊之旅中非常态的生存际遇,也特别容易失偶丧伴,所以描写雁的呼伴相随,也就往往应被理解成正是诗人内心孤独、害怕孤独的艺术折光。至杜甫《孤雁》亦咏:“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渴望着亲人重逢,骨肉完聚。而敦煌曲子词《乐世词》(S.37、P.271)也有:

失群孤雁独连翩,半夜高飞在月边。

霜多雨湿飞难进,暂借荒田一宿眠。

这之中分明融铸了背井离乡漂泊在外者的艰辛经历体验。宋人梅尧臣的《闻雁》,则从心理上揭示出离群索居者的行进艰难、不安与寂寞孤凄感:

湿云夜不散,薄处微有星。

孤雁去何急,一声愁更听。

心应失旧侣,翅已高青冥。

几日江海上,凫鸥共满汀。

宋人对于孤雁的审美体认,离不开对于杜诗的文化受容和自我认同。《鹤林玉露》将“孤雁”与“独鹤”联系起来,确认了在一片小人庸碌之辈的包围中,君子那孤芳自赏的高洁品格及其孤独凄冷的心态:

杜陵诗云:“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断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又云:“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以兴君子寡而小人多,君子凄凉零落,小人噂沓喧竟。其形容精矣![4]

“曲高和寡”,这一感觉何以偏偏在孤雁身上找到了价值对应与情感认同?的确是值得深思的。在传统专制社会的文化土壤中,志趣高洁的君子,事实上必须承领着如同孤雁一般的心灵折磨,不去枉道从势,就必然要忍受远离权力中心、滑入权力边缘被忽视的孤独境地。

事实上,人们不光在现实情境中因雁而生乡思,闻雁乡情更烈,感伤忧患情怀中,雁原型意象在内心的濡染作用也不应忽视,且不同文体、不同艺术门类(如音乐)之间也互相触发催奋。元人赵善庆[双调》《水仙子·客乡秋夜》“捱长宵何处销凝,寒灯一檠。孤雁数声,断梦三更”,便是化用杜牧《旅宿》“断雁警愁眠”之句。又张炎以其名作《解连环·孤雁》而得名曰“张孤雁”。该词为小说《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回称引,言宋江作之后,愈益脍炙人口。说是宋江有感燕青射雁,在马上口占一诗:“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而后他吟诗罢,不觉自己心中凄惨,睹物伤情。当晚屯兵于双林渡口,在帐中,因复感欢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纳闷,叫取过纸笔,作词一首:

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的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

小说韵散兼用,又描述宋江写毕:“递与吴用、公孙胜看。词中之意,甚是有悲哀忧戚之思。宋江心中郁郁不乐。当夜吴用等设酒备肴,饮酌尽醉方休。次早天明,俱各上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凄凉。宋江于路,此心终有所感。……”[5]孤雁的遭际,也预示着梁山好汉们团伙的解体,骨干们的相继凋零,《水浒传》(此属后来完善、增拓的版本)之于雁阵、孤雁的理解阐释,实际上已超出了文本创作者的初始动机,令人从更为深远的意义上联想反正统集团的命运,并不因一时受到安抚而改变。

元人张翥(1287—1368)的《南乡子》词序中也写道:“驿夫夜唱《孤雁》,隔舫听之,令人凄然。”遂作词:“野唱自凄凉,一曲孤鸿欲断肠。……”[6]雁意象由诗到词,由词人乐,又复归于词,雁文化的特定情蕴又反馈于创作,使其原型意义若滚雪团般增生膨胀。李治《摸鱼儿》有:

雁双双、正飞汾水,回头生死殊路。天长地久相思债,何似眼前俱去。摧劲羽。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仍为汝。小草幽兰丽句,声声字字酸楚。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堤树。霜魂苦。算犹胜、王嫱有冢贞娘墓。凭谁说兴。叹鸟道长空,龙艘古渡。马耳泪如雨。

实际上还是咏叹孤雁的凄苦。而陈基《鸿雁篇》也是不说孤雁,却饱浸着对于孤独的深深恐惧,似乎在分别后才感觉出团聚的可贵,对于孤独生存状态有了进一步思考:

鸿雁双双度雁门,相呼相唤不离群。昼衔芦藋防矰缴,夜宿关河同梦魂。稻粱既足江南阔,秋水增波叶微脱。洞庭湖畔卧云沙,彭蠡矶头浓烟月。一朝无事忽相违,一向东飞一向西。西飞渺渺秦山曲,东去悠悠沧海湄。秦山沧海遥相望,顾影徘徊各惆怅。山有猩鼯与网罗,水有蛟鼍与风浪。回头却恨不同栖,辛苦皆因独自飞。不问天南与天北,何时相见得同归?

双雁仿佛人世情侣,在艰难危苦之时,尚能患难与共;而一旦到了相对平和的环境,反倒易生龃龉摩擦。然而分别之后,才备感当初双宿双飞的可贵,期盼着再度团圆。

人所共知,怀乡思古咏叹之中每多以雁为载体,但怀乡主题中的雁意象,重在表现主体人的归依恋旧意向,有些孤雁意象却重在倾诉自我需要理解、慰藉,二者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仍不能等量齐观。孤雁意象当然常被用来表乡怀,然而其茕茕无依感受的深切、情调的悲凉却每每非怀乡之情所能有。并且,孤雁意象的这种特定情蕴若不突出,有时还会招致责难,甚至可以说这也正是咏物之作的大忌,即缺乏个性特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一就曾辑录论者之言:“鲍当《吟孤雁》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当时号为‘鲍孤雁’。凡物有声而孤者皆然,何独雁乎?”其实,这段话虽不无道理,却并不允当。且不说这两句诗有特定的语境,“孤声”在古典文学中的表现也理应以雁最为代表。也正因为雁向来以群体活动著称,并常引以为美谈,唯其如此,“孤”才愈加带有悲剧色彩;而儒家伦理也一贯崇重群体纽带的维系作用,离乡失群者也愈益在孤雁意象映衬下缺少心理承受力。何况孤雁乃至整个雁意象系统至此已有了相当丰富的文化内容,“鲍孤雁”的得名,本有其接受心理上的复杂原因,岂可如此简单否定!

明人薛蕙《孤雁赋》则咏叹道:“望鸿雁于河涣,伫傍徨而独居。容貌惨以愁额,音凄怆而号呼。伊斯鸟之嘉淑,产异质于幽荒。体贞信之至性,动静一其有常。……”野中孤雁在其生态环境中的状态,引起了有类似感受的女作者关注、动情,而清代女诗人叶梤《孤雁》则抒发了更为广义上的孤独离群之苦:

一声凄切度河梁,不诉离群也断肠。

寂历寒沙眠铩羽,空明霜月照分行。

无心避患衔芦荻,肯恋馀生逐稻粱。

闻道边庭尚征戍,孤鸣幸勿到辽阳。

具有特定的征夫久戍边关的空间象征,“辽阳”成为唐代以来边塞及其相关情感的语汇符号,那些远离中原的戍卒其实真的就好比一个个孤雁,孤雁成为女性创作主体心目中的情感载体。而在客中的男性,则往往是如同清代郓格《寄虞山王石谷》所咏:“最怜霜月怀人夜,鸿雁声中独倚楼。”

清代小说《鼓掌绝尘》写张秀自与陈府判送别起身,雇船来到浙江桐庐地界,时值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小说引诗词:“……夜半远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中天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7]预示着下面情节,即孤魂(袁州府判陈珍)托梦求转告家乡亲人消息,设灵座,追荐超魂之事。

颇有意趣的是,孤雁的某种自然习性,还被更加附会以别具一格的伦理情怀,似乎同人世间的忠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常见遭遇,非常类似。清人黄钧宰《金壶七墨》卷六就曾结合实际观察到的雁群活动规律概括道:

禽类中雁为最义,生有定偶,丧其一,终不复匹。飞则独后其群,宿则群雁环止一处,而孤雁彻夜周巡,若人之侦察者然。弋人以柴扉蔽身,缓步而进,孤雁惊鸣,弋人遽伏,及群雁四顾,不见人迹,怒而啄之,如是者二三次,愈啄愈甚,不敢复声。弋人逼近发铳,十得五六,其幸而逸去者,复啄孤雁,虽损颈折翼,不去其类,亦终不乱其群也。[8]

孤雁似乎成为雁群的“另类”,但它却本能地因为离群索居之便,趁便当起了雁群的哨兵,无奈狡猾的人类采取诡计,总是让它的责任心落空,蒙受不平,反倒失信于雁群,经受责罚,而孤雁却仍旧担当着。孤雁这种不平的遭际,特别是对于如此不平的关注和文学叙事,都更增加了孤雁的伦理品位,愈加让那些“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的人,用充满同情的泪眼去注视着。

从汉末曹魏时的魏文帝曹丕《燕歌行》以降,雁意象以其系统中有孤雁的清韵在,把整个雁意象系统的凄凉哀婉之忱渲染得无以复加,而且每多与类似的意象汇聚成一种“集合意象”,构成凄楚的意境,抒发离愁别恨等一系列主体情怀。如清代与子弟书并称的“八角鼓”中有一首《怕的是》:

怕的是梧桐叶降,怕的是秋景儿凄凉,怕的是黄花满地桂花香,怕的是碧天云外雁成行,怕的是檐前铁马叮当响,怕的是凄凉人对秋残景,怕的是凤枕鸾孤月照满廊。

20世纪30年代,面对东北家乡的沦陷,著名作家萧军还描写了遗孤生存的屈辱和精神折磨,年轻母亲骨肉分离的凄楚,小说取名就意味深长地叫作《孤雁》,收在他与萧红合作的短篇小说集《跋涉》中。

直到金庸小说《碧血剑》第六回《逾墙搂处子,结阵困郎君》也通过回忆的笔触,用孤雁意象的温馨叙事,强化金蛇郎君夏雪宜与仇家之女温仪生死不渝的爱情,而此时女儿温青青也正在同袁承志相爱:

青青接口道:“妈妈,你很对,你又做错了甚么?”温仪道:“我在家里等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忽然听得窗下有人唱歌,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开窗子让他进来。我们见了很是欢喜。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这孩子。那是我自己愿意的,到如今我也一点不后悔。人家说他强迫我,不是的。青儿,你爸爸待你妈妈很好。我们之间一直很恩爱。他始终尊重我,从来没强迫过我。”袁承志暗暗钦佩她的勇气,听她说得一往情深,不禁凄然。青青忽然低声唱了起来:“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歌声娇柔婉转,充满了哀怨之情。温仪凄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给我听过的一支小曲。这孩子从小在我怀里听这些歌儿,听得多了。居然也记住了。”

加拿大写实的动物故事家西顿,对弱小动物的生命历程有着独到的深切体会:“野生动物没有一个是老死的。它的一生迟早都有一种悲惨的结局。问题只是它能和他的敌人对抗多久。……兔子一旦过了青春期,就有可能活过壮年期,只会在生命的后三分之一阶段被杀死,这段走下坡路的三分之一阶段我们就称为老年期。白尾兔四面八方都有敌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一系列的逃避。因为狗、狐狸、猫、臭鼬、浣熊、黄鼠狼、水貂、蛇、鹰、猫头鹰、人,甚至昆虫都在密谋杀死他们。他们有千百次的冒险活动,一天至少得逃一次命,靠腿和机智保住自己的性命。”[9]这一点,野生环境下的雁也有着类似的情况,只不过它们更多情形下是依靠翅膀逃生的。

而美国林学家、新环境理论创始者、生态伦理之父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的名著《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lmanac,又译为《沙乡的沉思》或《沙郡年记》),更有对于孤雁的细致入微的观察:“我们在观察大雁的各种日常行为时,发现有好多孑然一身的孤雁。这些孤雁经常飞来飞去,叫个不停,好像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赶走寂寞。我想,这些孤独的大雁肯定很伤心很忧郁,它们或许失去了亲密的爱人,或许失去了深爱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这与中国古代诗人们的观察和联想体验竟然极为相似:

通过对春雁集会的日常程序的观察,人们注意到所有的孤雁都有一种共性:它们的飞行和鸣叫很频繁。人们很容易把一种忧郁的声调与它们的鸣叫联系起来,而且很快就得出结论说,这些孤雁是心碎的寡妇,或是在寻找失散了的子女的父母。然而,阅历丰富的鸟类学家认为,这样一种主观的对鸟类行为的解释是不慎重的。……从数学分析中发现,6只,或以6的倍数组成的雁队,要比偶尔出现一只的情况经常得多。换句话说,雁群是一些家庭,或者说是一些家庭的聚合体,因此,孤雁正好大概符合我们先前所提出来的那种多情的想象。它们是在冬季狩猎中丧失了亲人的幸存者,现在正徒劳地寻找着它们的亲属。这样,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为这些孤独的鸣叫者悲哀伤痛了。[10]

可见孤雁的民俗记忆,展示出族群对于个体、弱者和边缘人的存在持续关注与思考。对于文本中惯于展现“孤独”,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自己的看法,“他肯定孤独的不可能性,孤独的虚幻特点。”同时又认为“任何人的活动都不能在唯一的意识内部发生和解决。”[11]而中国古代文人不厌其烦地歌咏“孤雁”,因其不单纯是指自然生态下那凄苦孤独的大雁,而是指孤独的文人,曾经的边缘人和弱势群体,特别是将要和正在走向边缘的人和走向弱势的群体,用他者和准他者的视角阐述无话语权群体的生存愿望。这正是孤雁象,所藏盎蕴之浓郁的超时代跨文化的人类学、生态学特点。在这一点上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态观念倒是有些世界先进意义,可与当代西方生态学家的某些进步思想相媲美。

[1] 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卷五,第29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 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第151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3] [奥] 康罗·洛伦兹:《攻击与人性》,王守珍、吴月娇译,第214—21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87。

[4] 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四,第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5] 施耐庵、罗贯中:《水浒全传》第一百一十回,第1278—127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6] 唐圭璋编:《全金元词》,第10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金木散人:《鼓掌绝尘》第三十八回《乘月夜水魂托梦,报深恩驿使遭诛》,第407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8] 《笔记小说大观》第二十七册,第159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影印)。

[9] [加拿大] E.T.西顿:《西顿野生动物故事集》,蒲隆等译,第63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10] [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惠译,第21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11] [法]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蒋子华、张萍译,第32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