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认为:“蚌为软体动物,壳两片,为长椭圆形,色紫黑,大者长八九寸,肉体扁厚,以鳃呼吸。运动时,有舌形之足出于壳外。质硬,能掘土。产于淡水。内面平滑,有真珠层,能产真珠。又可用人工作球形、卵形及人形之铅模,纳入其外套膜与介壳间,使历久装成珠质,而得异形之珠。壳之佳者,可碾薄,嵌于窗棂,俗称为明瓦。又研之为粉,曰蚌粉,可入药。”[1]而在当代绿色志愿者的笔下,也有这样活灵活现的叙述:

海蚌是长在礁盘里的生物,正常退潮时,它都泡在10厘米左右的海水里,只要不动它,它都裂开一条缝,两片鲜蓝色带着细红(或细黄)条纹的肉包裹着边沿,在水里一飘一飘的活动,非常好看,最大的海蚌竟有一米多长。如果有人轻轻地动它一下,它的肉就会缩入厚厚硬硬的石壳里,根本没有办法打开,否则就只会用钢钎把石壳搞坏。[2]

尽管,早自汉代《淮南子·氾论训》就有:“水生蠬蜄,山生金玉,人弗怪也。”刘台拱认为:“蠬,当作蛖,同蚌,音棒。”《淮南子·说山训》称夜光珠由来:“明月之珠,出于蠬蜄。”[3]然而,从精神层面上来看,蚌文化丛的生态美学意蕴,当定型于宋代。

首先,是蚌珠神异功能崇拜。北宋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下引《张骞海外异记》:“江南徐知谔,为润州节度使温之少子也。美姿度,喜蓄奇玩。蛮商得一凤头,乃飞禽之枯骨也。彩翠夺目,朱冠绀毛,金嘴如生,正类大雄鸡。广五寸,其脑平正,可为枕,谔偿钱五十万。又德画牛一轴,昼则啮草栏外,夜则归卧栏中。谔献后主煜,煜持贡阙下。太宗张后院以示群臣,俱无知者。惟僧录赞宁曰:‘南倭海水或减,则滩碛微露,倭人拾方诸蚌,胎中有馀泪数滴者,得之和色著物,则昼隐而夜显。沃焦山时或风挠飘击,忽有石落海岸,得之滴水磨色染物,则昼显而夜晦。’诸学士皆以为无稽,宁曰:“见《张骞海外异记》。”后杜镐检三馆书目,果见于六朝旧本书中载之。李剑国先生认为,此书乃是六朝书属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4]。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第六十八《神异幽怪》“神珠”条描写:

嘉祐中,扬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见,初出于天长县陂泽中,后转入甓社湖,又后乃在新开湖中,凡十馀年,居民行人常常见之。予友人书斋在湖上,一夜,忽见其珠甚近,刘微开其房,光自吻中出,如横一金线。俄顷,忽张壳,其大如半席,壳中白光如银,珠大如拳,烂然不可正视,十馀里间,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远处但见天赤如野火,倏然远去,其行如飞,浮于波中,杳杳如日。古有明月之珠,此珠色不类月,荧荧有芒焰,殆类日光。崔伯易尝为《明珠赋》。伯易,高邮人,盖尝见之。近岁不复出,不知所往。樊良镇正当珠往来处,行人至此,往往维舡数宵以待,现名其亭为玩珠。

如此巨蚌迁徙,恐事出有因。也不排除巨蚌迁徙过程中对于人类生活带来的危害。清代佟世思记载:“荻港之南有湖,与江通,湖有大蚌,相传其母留江中,每于东南风发之夜,则出湖入江视其母,以壳之半为舟,复以半为帆。曾一夕风浪大作,江岸居民万余家,瞬息皆入水,殆为蚌帆所触也。”[5]按,荻港诱饵,一在湖州,一在长江之畔,此当指后者。而所谓巨蚌探亲迁徙带来的“风浪大作”,实际上就是季节性的台风肆虐,属于巨蚌威力的一个灾害民俗话语。

其次,是关注现实生活中发现的蚌与佛教的联系,从而将蚌和蚌珠作为佛家灵异的一个物证,一个近在眼前可资目睹确认的载体。南宋洪迈记载:

大观中,湖州人邵宗益,买蚌于市,烹而剖之。其一有珠,宛然成罗汉像,偏袒右肩,矫首左顾,衣纹毕具。观者敬骇,遂奉以归慈感寺。寺僧椟藏,客至必出示。叶少蕴作诗云:“九渊幽怪舞垂涎,游戏那知我独尊?应迹不辞从异类,藏身何意恋穷源。归来自说龙宫化,久住方惊鹫岭存。此话须逢老摩诘,圆通无碍本无门。一时名流属和甚众。曾公衮纡云:“不知一壳几由旬,能纳须弥不动尊。疑是吴兴清霅水,直通方广古灵源。月沉浊水圆明在,莲出污泥宝性存。隐现去来初一致,莫将虚幻点空门。此寺临溪流,建炎间,两浙提刑杨应诚,与客传玩,不觉越槛,跃入水中。四坐失色,亟祷佛,求之于烟波杳茫之间,一索而获。葛常之立方说。[6]

巨蚌与佛教信仰紧相联系还表现在,特定情境下成为对我佛提倡的慈善宽仁之心的启发。据洪迈载录说:“溧水人俞集,宣和中,赴泰州兴化尉,挈家舟行。淮上多蚌蛤,舟人日买以食,集见必辍买,放诸江。他日得一篮甚重,众欲烹食,倍价偿之,坚不可,遂置诸釜中。忽大声从釜起,光焰相属,舟人大恐,熟视之,一大蚌裂开,现观世音像于壳间,傍有竹两竿,挺挺如生,菩萨相好端严,冠衣璎珞,及竹叶枝干,皆细真珠缀成者。集令舟中人皆诵佛悔罪,而取其壳以归。”[7]蚌珠的观世音崇拜和佛教背景,有时恰恰符合佛道(蚌与龙)相争的象征性隐喻。

龙夺蚌珠,然而有的龙就曾经栖息在巨蚌之中,显示出似乎两者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陆游也对巨蚌传闻感兴趣:“处士李璞居寿春县,一日登楼,见淮滩雷雨中一龙腾挐而上。雨霁,行滩上,得一蚌颇大。偶拾视之,其中有龙蟠之迹宛然,鳞鬣爪角悉具。先君尝亲见之。”[8]

南宋周密还颇有兴致地复述:“《老学庵笔记》言,寿春县滩上有一蚌,其中有龙蟠之迹,以为绝异。余尝于杨氏勤有堂见其亦类此,疑即寿春之物。既而邻邸有六家,有客人持一蚌壳求售,其中俨然一蛇身,累累若贯珠。乃知天壤之间,每有奇事。”[9]

从自然身体的角度来说,蚌与蛤和扇贝同是壳类软体动物,但蚌生活于淡水江河湖泊,蛤和扇贝生于海洋。所以一般情况下蚌不会产生毁坏船只的伤人事故,但能产生波浪翻滚的江湖奇观。然而为了强调巨蚌家族具有能够同更为强势的龙一争高下的资质,往往会把龙作为外来的入侵者,巨蚌在抗争中显示出威力。

明人曾就巨蚌规模之大,信之不疑,并且对于如此巨蚌能与龙斗得不相胜负,深信不疑。对此徐应秋《玉芝堂谈荟》曾予以总结:“吴陈湖傍有巨潭,中产老蚌,其大如船。常有龙来取其珠,蚌与龙斗,三昼夜无如之何。景泰七年(1456年)冬,河冰尽合,蚌自湖西南而出,水皆摧破,堆拥两岸如积雪,以后则不知所之矣。《文昌杂录》:礼部侍郎李常云,孙华老庄居,在高邮湖边,一夕庄客报,湖中珠见,与数人同至,见水际微有光彩,俄光明如日,阴雾中人面相睹,忽见蚌蛤如芦席大,一壳浮水上,一壳如张帆,其疾如风,舟子以小艇逐之,既远乃没。《霏雪录》:越中有道士陆国宾者,晚乘舟,见白虹跨水甚近,及至其所,见虾蟆如笠大,白气从口中出,即跳入水,虹亦不见。《汲冢·周书》:海阳贡大蟹,其壳专车。《北户录》:红虾出潮州、潘州南邑县,大者长二尺,土人多理为杯。王子年《拾遗记》:大虾长一尺,须可为簪。”[10]似乎因为诸多水族的品种往往不乏是巨大的,故而巨蚌的存在也就因之更具有合理性,相关的夸张想象也就并非空穴来风。

而现实世界中,还时时传来与大蚌密切相关的传闻:“乾隆初,有小内侍,夜于御湖泛舟,见神光烛天,自湖中出。因网罗之,得蚌径尺,中有明珠寸馀,二颗相连,如葫芦形。内监不敢匿,因以进上,上嵌于朝冠,珠晶莹异常。夫御湖非蕴珠之地,而能获此奇宝,盖天预为之兆,以肇六十重元之盛也。”[11]借助于珍珠的一种——蚌珠的高贵,人们也易于联想到生产出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珠,其母体巨蚌也必将灵异,珍宝价值的恒定性也当是巨蚌传说生生不息的现实补充。

[1] 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二册《动物类》,第56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徐反修:《那一年在西沙、在南沙……》,鲁枢元主编:《走进大林莽:四十位人文学者的生态话语》,第232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3] 何宁:《淮南子集解》卷十三,第9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

[4] 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修订本),第523页,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

[5] 佟世思:《耳书》,金毓绂主编《辽海丛书》第四册,第2602页,沈阳,辽沈书社,2009。

[6] 洪迈:《夷坚丁志》卷十四《慈感蚌珠》,第65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洪迈:《夷坚乙志》卷十三《蚌中观音》,第29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8]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第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9]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龙蚌》,第19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10] 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三十五《蚌蛤大如船》,《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一册,第389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影印)。

[11] 昭梿:《啸亭杂录》卷一《内湖珠兆》,第26—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