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华早年曾指出民间故事类型第76型“娱蚌”故事要点:“(1)在一个地方睡着一个蚌。(2)它一活动,就要给整个地方带来巨大损失。(3)遵照一位仙人的建议,每年正月十五都要进行歌舞表演,使蚌不能活动。”[1]而关于巨蚌传说中的核心角色——善良温柔、略显柔弱的美女形象,也早为民间故事所关注。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中的408“三个橘仙”类型:“常常仅有Ⅵ部分和其他类型结合在一起。女主角从她的外衣或蚌壳里出现后为男主角做家务事。他开始怀疑,有一天躲起来偷看,就把她捉住了。”[2]注意到六朝时代《白水素女》以来,实际上,这种大蚌所化美女形象,成为这人们向往和平安定生活愿望的寄托。

三国时吴国万震撰写的《南洲异物志》称:“合浦有民,善游采珠,儿年十余,便教入水求珠。官禁民采珠,巧盗者蹲水底,剖蚌得好珠,吞之而出。”而更早些的东汉王充《论衡·率性篇》:也有“兼鱼蚌之珠,与禹贡璆珠,真玉珠也。然而随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也。”“然而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兼鱼蚌之珠,与《禹贡》琳皆真玉珠也。”

采珠工作的艰苦危险,在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七较早予以陈述:

合浦产珠之地,名曰断望地,在海中孤岛下,去岸数十里,池深不十丈。蜑人没而得蚌,剖而得珠。取蚌,以长绳系竹篮,携之以没。既拾蚌于篮,则振绳令舟人汲取之,没者亟浮就舟。不幸遇恶鱼,一缕之血浮于水面,舟人恸哭,知其已葬鱼腹也。亦有望恶鱼而急浮,至伤股断臂者。海中恶鱼,莫如刺纱,谓之鱼虎,蜑所甚忌也。蜑家自云:“海上珠池,若城郭然,其中光怪,不可向迩。常有怪物,哆口吐翕,固神灵之所护持。其中珠蚌,终古不可得者。蚌溢生于城郭之外,故可采耳。”所谓珠熟之年者,蚌溢生之多也。然珠生熟年,百不一二,耗年皆是也。珠熟之年,蜑家不善为价,冒死得之,尽为黠民以升酒斗粟,一易数两。既入其手,即分为品等铢两而卖之城中。又经数手乃至都下,其价递相倍蓰,至于不赀。……[3]

明代《涌幢小品》也揭示了采珠者长年劳作的艰辛:“池在海中,蛋人没而得蚌剖珠,盖蛋丁皆居海艇中采珠。以大船环池,以大石悬大纟亘,别以小绳系诸蛋腰,没水取珠。气迫则撼绳,绳动,舶人觉,乃绞取,人缘大纟亘上。前志所载如此。闻永乐初,尚没水取,人多葬沙(鲨)鱼腹,或止绳系手足存耳。因议以铁为耙取之,所得尚少。最后所得今法,木柱板口两角对(坠)石,用本地山麻绳绞作兜,如囊状,绳系船两旁,惟乘风行舟,兜重则蚌满,取法无逾此矣。”[4]《广东新语》还同情地转述:“元时张惟寅上状言:珠蚌生在数十丈水中,取之必以绳引而缒人而下,气欲绝,则掣动其绳,舟中人疾引而出,稍迟则七窍流血而死。或为恶鱼所噬。蚌逾百十,得珠仅能一二。乞申罢之。其言与林富相表里,留心民命者,可不知之!”[5]

毁蚌毁珠的价值失落悲剧,实际上是在巨大的经济价值**下,对于蚌珠的疯狂开采所致,袁枚《烹珠叹》对此就深有所感,愤愤不平:“广州渔人烹蚌,蚌跃起三丈许,谛视之,坠径寸珠,作车渠色矣。馀哀之,为作诗”:

渔人烹蚌蚌忽怒,飞上青天如欲诉。须臾明月一丸沈,满江船户都生怖。谛视乃是牟尼珠,团团一寸宽有馀。可怜照乘惊星色,已作焦桐烂梓枯。我闻珠能辟火灾,岂知火为珠祸胎。万物各有遇不遇,人世原无才不才。又闻鲛人采珠苦,抛掷千夫性命取。岂止费尽骊龙求,一日混同鱼目煮。怪底珠犹愤气含,冲烟跋浪飞再三。玉呈楚国冤难雪,剑化延津死未甘。从此渔人生悔心,捞蚶不敢付釜鬵。奈他堆积如山蚌,一点珠光没处寻。[6]

也许,正是现实世界中大量采集造成的毁伤大蚌,关于蚌精的传说才如此繁复多样,其与人间世界中的弱者命运、女性苦难遭际才会如此类似,乃至成为女性苦难遭遇的艺术象征,明珠遭遇毁弃喻示着价值失落的深沉悲哀,这也是小说描写的惯常叙事话语。

作为野生蚌类动物不足的补偿,一些人工养殖和养珠之法也日渐普遍。相关情形也时见载录:“金陵人林六,牛仲云侄婿,玉工也。其人多巧思,工琢玉,言制珠之法甚精。碾车渠为珠形,置大蚌中,养之池内,久则成珠,但开蚌口法未得其要耳。旧法:用碎珠为末,以乌菱角壳煎膏为丸,纳蚌腹中,久自成珠。此用车渠,较为胜之。”[7]而实际上若从世界性的范围内,可以了解,并非古代中国而是亚洲的许多地区都将采珠作为牟利的事业:“亚洲采珠场这片亚历山大渴望统治的大陆,特别是属于中国和印度的那一块,很可能是所有采珠技术的发源地,采珠早期的历史必定可以从这里发现。确实,很可能印度教徒、佛教徒、道教徒及其他修行人有着密切相关的呼吸训练与潜水采珠人的实践有着紧密的联系。自古以来,潜水采珠人凭借那些陶醉于获取不同寻常的珍品的人们的心理以维持他们艰辛的生活。”[8]

连类以及,由蚌及螺,相关宝物的功能也被合理夸大。如声称“外番”来的白螺居然能够镇御风暴,实际上就是小说中时时渲染的“定风珠”。梁章钜《浪迹续谈》卷六《右旋螺》的追忆很有意味:

温州海滨,有以右旋螺壳来售者,其质甚小,横径不及寸,而长不过寸馀,因忆吾闽藩库所藏之右旋白螺,其大视此螺,不啻十倍,知此其细已甚,未必通灵,且索价甚昂,遂置之。按吾闽藩库所藏,始于嘉庆五年,赵介山殿撰文楷、李墨庄舍人鼎元充册封琉球国使,陛辞日,蒙赐右旋白螺,供奉舟中,盖此螺能镇风暴,来自外番。恭读《高宗御制文三集》,中有《右旋白螺赞》,注云:“每年藏中喇嘛,于新正及万寿节进丹书,所陈供器,时有献右旋法螺者,以为奇宝而不多见,涉海者携带于舟,则吉祥安稳,最为灵异”等语。赵、李内渡后,此螺经吾闽大吏奏请,留于福州藩库。嗣后有渡海者,皆得赍供舟中。此后册封琉球使者及闽中督抚将军东渡台湾者,无不供奉舟中,间遇风暴,皆得化险为平。民间不知,以为定风珠,实白螺也。又按吾闽本有定风珠,相传康熙间周栎园先生为闽藩时,出门日恰值大风,南门大街两旁招牌幌子无不摇动,惟一棉花店前,所挂多年棉球幌子,屹然不动,先生目而异之,不计价买归,乃中有一大蜘蛛,腹藏大珠,屡试之风中,不小摇动,初亦贮之藩库,后先生移任,携之去。

关于巨蚌的绵长故事系列,昭示出古代近水而居的人们,对于这类水族动物是多么感情深厚,多么期盼与水族们相安无事,和平相处,共同抵御外来强恶势力的侵袭。深蕴价值的巨蚌家族对人基本无害,它们的安宁与人类祥和的生活是相辅相成的。似乎,在晚近的民俗崇拜中,蚌珠作为至宝,依旧有着秉天地之气,光彩远照的价值。还珠楼主《兵书峡》第三回《绝顶夜栖身,水气沉冥风雨恶;奇珍初诲盗,云涛浩**剑光寒》描写的珍藏于蚌壳内的蜗皇至宝就免不了宝气外露,因而引来争夺之人:

乃是一个奇怪蚌壳,大还不到两寸,作六角星形。上面满是彩晕,映日流转,并不透明,内里却映射出一寸许方圆一团光华,也是六角形状。但有一角暗而无光,似在轮流闪变,明暗相继。单看外面,已觉彩霞辉映,耀眼生缬。因听陶元曜说过,奇形外有宝匣,试将蚌壳拨大约数寸,蚌壳大小,里面好似一粒六角形的大蚌珠,未必便是元江金盆中的蜗皇至宝,心中生疑,便用手指一拨,因见外壳严丝合缝,封闭甚紧,恐难打开,用力稍猛,不料蚌壳竟似活的,居然随手而起。只见一片金霞射目难睁,还未看清何物,楼前大片地面,连四外的山石林木溪流飞泉,全部映照成了金色。……众人见那壳中蚌珠大约径寸,作六角形,金霞灿烂,精芒射目,不可逼视。细一观察,才知六个星角只有五角发光,一角独暗。宝光强烈映照之下,暗的一角直似一个虚影,互相徐徐转变,由明而暗,相继发光,隐现不停。[9]

这宝贝自然是人们的争夺对象,有时也不免落入坏人之手。然而这宝贝的最大价值是所代表的“阴性”的多重力量:“专御烈火洪水,更具起死回生灵效。任是多么重伤奇毒,只将此珠那根暗角,趁其快要放光以前,对准伤口,便觉遍体清凉,转眼将毒吸净,合口复原。别的妙用尚多,也说不完。”

因此,巨蚌母题所喻示的,非常接近敬畏自然、珍爱生命的生态美学意旨,具有恒久的审美价值。

[1] [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等译,第13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 [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成等译,第117—120页,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3] 杨武泉:《岭外代答校注》卷七,第258—25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9。

[4] 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十六“珠池”条,第621—622页,上海,中华书局,1959。

[5] 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五《珠》,第4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

[6] 张应昌编:《清诗铎》卷二十四,第919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

[7] 刘献廷:《广阳杂记》卷四,第216页,北京,中华书局,1957。

[8] [英]李约瑟:《中华科学文明史》3,柯林·罗南改编,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译,第27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9]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十七卷,第69—72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