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节肢动物门蛛形纲蜘蛛目生物,蜘蛛在华夏传统文化中被赋予了神性。蜘蛛能飞,显示了具有能够“斗龙”,反抗正统的能量,晚清之时,还被用于具有飞檐走壁能力的强盗的绰号:“光绪时,粤有剧盗名‘飞天蜘蛛’者。其为盗也,不合群,不持械,只身入巨室,飞墙越壁如平地,人因名之曰‘飞天蜘蛛’。”[1]这是人性、盗性与蜘蛛性的结合体。利用人的智慧、盗的恃强抢夺的非正义性与蜘蛛的超越他类物种的生存技能,冲击不伤害他人的社会正义原则。

蜘蛛母题在还珠楼主笔下,被充分地神化、魔幻化了。其写蜘蛛基本上都是变异了的巨型怪兽,大致分为恶类、善类和人与蜘蛛合体这三类,即分别为《蜀山剑侠传》中的“文蛛”,《青城十九侠》中的“千年金蛛”,《峨嵋七矮》中的干神蛛(附体白蜘蛛)。其共同的特点是变成了强者,它们似乎超越了旧有的物种局限性,而成为对手(人类与其他动物)难于匹敌的极为特殊的“怪兽”。

第一类,所谓文蛛,属于蜘蛛、毒蝎“合种”,其实是近似妖魔的害人怪兽。《蜀山剑侠传》第一○六回《雾涌烟围,共看千年邪火;香霏玉屑,喜得万载空青》写笑和尚讲述:

这东西乃千百年老蝎与一种形体极大的火蜘蛛**而生,名文蛛,卵子共有四百九十一颗。一落地,便钻入土中。每闻一次雷声,便入土一寸。约经三百六十五年,蛰伏之地还要穷幽极暗,天地**毒湿热之气所聚,才能成形,身长一寸二分。先在地底互残同类,每逢吃一个同类,也长一寸。并不限定身上何处,吃脚长脚,吃头长头。直到吃剩最后一个,气候已成。再听一回雷声,往上升起一尺,直到出世为止,那时已能大能小。这东西虽是蛛蝎合种,形状却大同小异。体如蟾蜍,腹下满生短足,并无尾巴。前后各有两条长钳,每条长钳上,各排列着许多尺许长的倒钩刺,上面发出绿光。尖嘴尖头,眼射红光,口中能喷火和五色彩雾。成了气候以后,口中所喷彩雾,逐渐凝结,到处乱吐,散在地面,无论什么人物鸟兽,沾上便死。它只要将雾网一收,便吸进肚内。尤其是没有尾窍,有进无出,吃一回人,便长大一些。腹内藏有一粒火灵珠,更是厉害。日久年深,等被它炼成以后,仙佛都难制服。还会因声呼人。起初离它五六里之内,听见它的叫声,无论谁人听了,都好似自己亲人在喊自己名字,只一答应,便气感交应,中毒不救,由它寻来,自在吞吃。以后它的叫声越叫越远,直到它炼形飞去为止,所到之处,人物都死绝了。因它形体平伸开来宛似篆写文字,所以名叫文蛛。秉天地穷恶极戾之气而生,任什么怪物,也没它狠毒。[2]

可看出妖怪文蛛首先是以残杀吞吃同胞兄弟生存,生性残忍;而且它“秉天地穷恶极戾之气而生”,是天地灵气与恶气的产物;最可怕的是它将天地赋予它的灵气用于残害人类,它会像妖魔一样施行“呼叫名字”的巫术捕获人的灵魂。实际上,叙事者已把它划归自然生态系统中的恶魔一类,后来这妖物文蛛到底成为绿袍老祖的帮凶。它攫食动物还是蜘蛛的习惯,不过能够学人声音呼唤名字,毒害并吞噬掉,实在是可怕之至的妖魔。《蜀山剑侠传》第一二一回《双探穹顶,毒火煅文蛛;同入岩窝,飞光诛恶蛊》描写它的吃相,就动态化地展现了残忍可怕:“……妖物本已等得不甚耐烦,一见食物到来,长爪一伸,抓个正着,似蜘蛛攫食一般,钳到尖嘴口边,阔腮张动,露出一排森若刀剑的利齿,一阵啃嚼,连肉带骨,吞吃了个净尽。吃完以后,又乱飞乱叫起来。妖妇早又把地上几具妇人尸首和一些残肢剩体,接二连三扔上去,照样被妖物嚼吃。直到地下只剩一摊摊的血迹,才行住手。那妖物吃了这许多人肉,好似犹未尽兴,仍望着绿袍老祖和妖妇张牙舞爪,乱飞乱叫。”[3]然而,这类蜘蛛只知吞吃,不须排泄,已带有了后来的金蛛形象的部分特征。

第二类,所谓“千年金蛛”,其具有毒蜘蛛的本能属性,但善恶相参,本是上古毒物,已修行或千年,或数千年,被仙侠制服驯善,后来作为武侠英雄们的异类帮手之一,其昆虫一般的特长就是当年蜘蛛的主要物种属性,于是这金蛛就是恶蛊的克星,能够以毒攻毒,其实是以毒蛊为美食。这一巨型怪蜘蛛先是以怪虫的狰狞面目出现的。《蜀山剑侠传》第一八八回《毒雾网中看,岩壑幽深逢丑怪;罡风天外立,关山迢遥走征人》写,云凤在峡谷中见前面两壁间的白光越发明亮,很奇怪,猜测是潭底逃出来的怪物来此埋伏,后渐认明那些白条纹竟是一面灰白色的光网,将出口笼了个又密又紧:

大喝道:“大胆妖物,擅自脱禁私逃,还敢来此阻路!急速回潭待罪,免遭大劫,永堕泥潭。”言还未了,耳听洞外异声杂起,格格磔磔,似在嗤笑,声甚凄厉,听了毛发皆竖,说不出的一种难过。有的颇与白阳古墓所闻怪声相似。……光网上面忽然拱起一团其亮如银的圆球,竟将那飞针吸住。云凤方在惊骇,一晃眼的工夫,对面光网上倏地现出一个奇形怪状,身有六条臂膀,似人非人的怪物,指着云凤吱吱怒吼。云凤知道厉害,不敢怠慢,忙将飞剑放出,一道光华直飞过去。那怪物见了飞剑,全不畏惧,身仍悬贴在光网中间,只是把上身六条毛茸茸的长臂摇着,便发出数十丈的火焰围绕全身。那六条长臂也暴伸长了数丈,就在火焰中迎着云凤的飞剑,撑格拦架,飞舞攫拿,斗将起来。……

两家相持了个把时辰,云凤定睛查看,那怪物生就一头细短金发,塌鼻阔口,目光如电,血唇掀张,獠牙密布;通体色似乌金,闪闪发亮;头大如斗,颈子极细,肩胸高拱,蜂腰鹤膝,腹大如瓮;自肩以下,一边生着三条细长多毛的臂和一条长脚爪。乍看略具人形。这上下八条臂爪一舞动,真如一个放火的蜘蛛相似,身子又悬在网上,料是蜘蛛精怪无疑。正愁急间,那怪物突地发威,臂爪一齐乱动,飞舞越急,肚腹也凸起了好几倍大小。噗的一声,从口里喷出白光闪闪一蓬银丝,直朝云凤身前飞来。云凤先见它肚腹凸起,便料喷毒,仍想运用飞剑抵挡。不料怪物也料到此,口里喷出银线,同时八条臂一齐飞舞,向剑光抓去。虽然云凤飞剑神妙,没被抓住,可是剑光吃怪物这猛力一格,略微往侧一偏,那蓬毒丝便从空隙里直喷过来。幸而云凤见机得快,一看妖物所喷毒丝由剑光隙里钻出,便知不妙,一面慌不迭将身纵退,手一招将飞剑收回。总算云凤近来功行精进,那剑又是仙传至宝,运用神速,一收即回,疾如电掣,比妖物毒丝略快一些,居然赶在头里飞到,挡住毒丝,将身子护住,没有受伤。[4]

据后来凌浑介绍这怪物的原委,才知道怪物其名为“金蛛”:“乃前古遗留的仅有异虫,所喷金银二丝,寻常法宝飞剑俱难将它斩断。口中呼吸之力,大到不可思议。与天蚕岭所产文蛛,同是世间毒物。曾在岷山白犀潭底地仙宫阙旁危石罅边,潜修了三四千年,未及出世害人,便吃韩仙子用一件前古至宝,将它制伏锁禁,性已渐趋驯善。”交代了金蛛身子能大能小变化的由来,这为它后来能放在盒中携带,设下伏笔。而上面描写的云凤与金蛛的搏斗,不过是驯服、收编金蛛过程中的一个插曲。

到了《青城十九侠》,那个仅仅修炼千年的金蛛,还珠楼主赋予了它不畏剧毒的特长,以至成为具有清毒食蛊能力的功臣:

灵姑四顾不见敌人所在,便听石玉珠之言,先除恶蛊,径将手中朱盒打开。金蛛在盒内早已闻到恶蛊气味,馋吻大动,急躁非常。灵姑一撤禁开盒,立即暴长飞出,直向蛊群中飞去。众恶蛊见了对头克星,不由惊悸悲嚎,当时就是一阵大乱。这一来,恶蛊固是到口不能幸免,便那妖雾毒烟也被随口吸入,化为乌有。群蛊未始不想逃走,无奈身有邪法主持,主人没有行法收还,石玉珠又是内行,一下来便撒下天罗地网般的禁制,在自满空纷飞惊窜,一个也逃走不脱。[5]

小说遵循了“一物必有一物制”的内在逻辑,强调那金蚕恶蛊人们很难抵挡:“虽不似昔年绿袍老祖用生人、蛇兽、毒草所喂养的厉害,寻常飞剑却也敌它不过。更有一面蚕丝结成的宝樟,更是厉害已极,只有千年金蛛是它克星。”此外,千年金蛛,还是侠女毕真真的一个“秘密武器”,有时处于“隐形”状态,关键之时现出真形,具有针对强大敌手的威慑力量:

妖女先见一股股的青气冲空而起,势疾如箭,做梦也没想到那是蛛丝凝成。及至运用真元补那天丝宝网,猛觉所有天丝似被甚东西粘住。方觉不妙,青白光华已与真真剑光合拢,电一般朝己飞来。心方愤怒,敌人已经飞近,三道剑光微微地一掣,突地现出丈许大小一个周身碧绿,满布金星,箕口大张,两翼六脚的怪物,迎面飞扑而来。妖女认得那是千年金蛛,不由心寒胆落,锐气全消,当时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慌不迭回身飞逃。灵姑忙将禁制一撤,大喝:“金蛛,任你饱餐,急速上前,莫放妖女逃走!”金蛛长啸一声,展翅便追,箕口大张,吞吸不已。所到之处,彩烟中恶蛊惨啸如潮,纷纷消亡,俱成了蛛口中食物。妖女往上一升,才知上层蛛网已然布开,天丝全被粘为一体,自己如网中之鱼,焉能逃走。起初金蛛只顾吞吃恶蛊,追还不紧。后来恶蛊吞食殆尽,瞥见妖女身上蛊气甚重,自然不舍,飞快追来。妖女惊悸亡魂之下,自知无幸,又妄想借敌人剑光兵解,只要元神保住,仍可借体回生,再报今日之仇。偏生金蛛在前,剑光只在蛛后监督。如被金蛛吞食,休说形神全消,那啃咬咀啮之惨先便难当。欲待舍却本身神蛊,单将元神逃出,至多只能转劫投生,又无伎俩可使。方一迟疑,金蛛已越追越近,附身神蛊受了克制,已起反应,再不见机,势必反噬,不死于蛛,也死于蛊,轻重依然一样。

妖女正急得通体汗流,忽见三道剑光中敌人一齐现身。内中一个青光护身的道装女子喝道:“天蚕妖女,你大劫当头,怎还不悟?无名钓叟怜你以前颇知约束门下,不怎残害汉人,近始横行没有多日,嘱咐我们给你留条生路。还不速将附身恶虫脱去,就势兵解,想要形神皆灭么?”妖女闻言,倏地警觉,边逃边回头哭喊道:“你们自己开衅,倚众行凶,这样赶尽杀绝。你们不将那恶虫止住,我这神蛊如何脱法?”吕、石二女见妖女生得花容月貌,粉滴酥搓,已吓得声嘶体战,面无人色,不免惺惺相惜。灵姑忙喝金蛛慢追时,不料金蛛已将恶蛊吞完,见妖女身附神蛊,急于嚼吃,闻声只略回顾,停了一停,依旧前追,不特没有停止,反将空中蛛网往回吸收。妖女看出势越不妙,把心一横,忙咬破舌尖朝侧一喷,随口一团火光裹住一条蛇影飞出。随拔身旁佩刀,朝着五官胸腹等处一阵乱刺。每刺一处,照样一团火光,裹住蜈蚣、蛤蟆、蝎子等各种毒虫化成的蛊影,四下飞去。金蛛见了,立即追上吸入口内。最后妖女刺到心前,飞出一条金蚕蛊。金蛛正张口待吸,妖女倏地丢下佩刀,恶狠狠张开樱口,回手伸入口内,待将左手五指一齐咬断。石玉珠见妖女动作仓皇,满面鲜血淋漓,目蕴凶光,甚是狞厉,已早防她兵解以前乘隙反噬。见状大喝道:“我们开恩赐你托生转劫,还欲如何?”说时剑光电擎而去。毕真真更是恨极妖女,先听石玉珠说要放她托生,心颇不满,只为来人初见,尚未叙礼,又是救星,不便说出。见状正好下手,扬手就是五支火箭般的红光射将出去。这时妖女左手五指已经咬断,一见飞剑、红光相继飞到,知事徒劳,毕真真恨重仇深,所用必是制命法宝。不顾说放,径舍剑光不顾,将口一喷,那五截断指便化为五段三尺来长的血光飞将出去。恰被真真火箭钉住,就空一阵轻雷之声,全部爆散,化为灰烟而灭。同时妖女也吃石玉珠飞剑绕身而过,一声惨叫,一条白气冒过,死于非命。金蛛恰将恶蛊吃完,飞将上来,一把抱住残尸,晃眼嚼尽。[6]

可见,在还珠楼主的天才生发下,千年金蛛,依旧带有传统蜘蛛形象中能够制服壁虎、制服蜈蚣等毒物的喜好与能力,“以毒攻毒”地吞食毒物。

从生态伦理学角度看,千年金蛛既具有善恶双重性格,其“人格”与“恶虫性情”并举相映,同时又具备利己利他的双重功能。一者,金蛛其形体狰狞可怖:“周身碧绿,满布金星,箕口大张,两翼六脚。”依旧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它以其他动物昆虫为食物,人类自然也是其食物链之中的一节。二者,金蛛具有布设“天丝宝网”的超凡能力,是一般人很难对付的恶蛊的克星。其懂人语,能听从主人指令,但也需要控制在盒中;且贪食恶蛊,甚至带有清扫毒恶垃圾的生态主体特长。因此,有理由认为,在金蛛形象上,寄托了叙事者回收、消除毒物污染的前瞻性想象。在不断制造“有毒垃圾”的恶劣生态环境下,像千年金蛛这样能大量容受、吞食毒物的“净化机器”,岂不也是一种必须的存在。

将具有神性的蜘蛛,理解为寿有千年、数千年之用,无疑同上述源远流长的蜘蛛崇拜有关,而现实中关于蜘蛛所具有的宝物特征,也不断传来,形诸文献予以补充。如王士禛《池北偶谈》称,明代流传着王延喆获得献宝的故事:

又有持琥珀求售者,中有蜘蛛,形状如生,索直百金。延喆谓:“蛛果生耶?”曰:“然。然则碎而视之,果尔即偿百金,否则一钱不直。”手碎之,果有生蛛自内跃出,行几上数巡,见风化为水。乃立以百金偿之,其豪快如此。[7]

鲜活的蜘蛛从琥珀化石中跳出,这该是多美令人震撼的场面!古代自汉末以来就崇尚“物老成精”观念,如干宝《搜神记》借孔子语称:“吾闻:物老则群精依之,因衰而至。”而这古远的遗存物竟然还能活动,生命力如此顽强,也是蜘蛛神性的一个确证。

第三类,则为人与蜘蛛合体的“综合型”怪异形象,于是人与恶虫蜘蛛的两重性,突出地表现在“干神蛛”这一道人形象上。“干神蛛”,本名干云(“侠气干云”的谐音),是个嫉恶如仇的矮侠,平时道童打扮,他的形象与前胸的蜘蛛影子,看起来相得益彰:“上身着一件黑色道衣,前胸隐隐现出一个蜘蛛影子,乍看好似白粉所绘。细用慧目注视,衣服仍是全黑,那白色蜘蛛影子却自衣内透出。看去虽比拳头大不多少,但是张牙舞爪,生动如活,仿佛是个活蜘蛛藏在衣内,形象也与常见的不同:背上多出两条长钳爪,前额鼓起一个大包,嘴也格外宽大,几及全身之半,神态甚是狞恶。干神蛛的相貌也极丑怪,目作金色,双睛突出,一张扁脸,直和常见的蜘蛛差不多少。下半身穿着一条黄麻布短裤,赤足芒鞋,胖手胖脚。未语先笑,老咧着一张阔嘴。虽然长得丑怪,却是和气非常。”[8]虽然其貌不扬,但他却又的确是一个侠气干云的“道长”。这一形象,连同其敏感、怪异的性情,还是离不开既往蜘蛛文化的深刻烙印。

据干神蛛陈述,附在身上的蜘蛛本是自己的无法摆脱的冤孽,“平日相处还好,也曾常帮我忙。无奈它一年到头跟定了我。更不知趣,不见人时倒肯隐起,只一见人,非出来现身不可,越有生人越要出现。方才来时和它说了许多好话,仍是不行。再如强它,就许开个玩笑,使我当众丢人”。原来,这附身的白蜘蛛与他有三生因果(历劫三生的妻子):“今生不特连为一体,心灵相通,并还为了干神蛛化身异类妖虫。累世纠缠,越结越深,成了存亡与共。好容易得师友之助,将蜘蛛本赋邪气化尽,要想变人仍是艰难。”可是这附体白蜘蛛神通广大,它还性急地单独出来寻仇杀仇:“厉害非常,更精玄功变化,所到之处,只要把蛛丝吐上一根,无论走出多远,当时便可赶回原处。来时为防佛光照体禁受不住,恰巧先前追逐妖妇元神,在峡底留有一根蛛丝,正好就此建功。便舍了干道长,独自当先,运用玄功和它本身蛛丝感应妙用,抢前飞来”,终于杀死了仇人,报了两生大仇。它(她)还具有双重性格:有时很多情、痴情,因干神蛛嗔怪、自知理短时,就化成一个绝色佳女,抱着其头直说好话;而有时又很敏感、暴躁易怒,一旦与干神蛛意见不合,就顿时翻脸:

央告不听,好似情急暴怒,说干道长薄情。又说:“我受尽艰危苦难,身为异物,为的是谁?既然这样,我和你拼了。”说罢,咬牙切齿,恶狠狠扑上身去。两手刚化成蛛爪,忽又还原,抱紧干道长,哀哀哭诉起来,看去可怜已极。[9]

倘若与后来(1962年)风靡世界的美国“蜘蛛侠”相比较,相同点都是蜘蛛神力附体。“蜘蛛侠”的附体蜘蛛是一个受到现代技术辐射的变异蜘蛛;而干神蛛则是前世冤魂附体,叙事中所展示的干神蛛形象有着鲜明的中华民族特色。首先昭示着人的某种宿命观。前世姻缘,来自佛教的果报思想,明清小说以此结撰文本结构的很多,有名的《醒世姻缘传》《说岳全传》等长篇小说,都叙说了主人公当世命运,如何受到前世之因的影响。特别是《醒世姻缘传》所述悍妇薛素姐,实际上就是男主人公的前生结下的仇人转世托生,所以饱受其虐待折磨。不过,《峨嵋七矮》附身干云身上的白蜘蛛,却是一个曾两世为妻子的痴心者形象,它忍受着自身为异类毒虫的痛苦,伴随着深爱的丈夫身边;虽然时时耐不住急躁的脾气,显露出毒虫蜘蛛的本性,但它(她)就好像一个具有很强的个性、时时看顾丈夫的负责任的妻子,虽身化蜘蛛而不忘自己的角色使命。在复杂的生态体系中,似乎人类适应和应对外界的“挑战”,就需要人性、侠情与动物性、狂暴的一面兼具杂糅。

剧毒蜘蛛“彩雪蛛”,带有西域雪山的“异域情调”,则是金庸的一大“意象重构”。《神雕侠侣》第二十五回《内忧外患》 写神通广大的老顽童周伯通,居然中了剧毒,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原来,是三只酒杯口大小的毛茸茸的蜘蛛,分别咬住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任何毒物颜色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当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紧张焦虑顿时得到了释放,接着小说介绍:“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法王自己也解救不了。”小说先叙结果,后推出原由,“以毒攻毒”的理由,在生物学上的根据似乎非常充分,只是过于迅速了一些:“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着实厉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虫豸,全凭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打正着,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不过毒仍有残留需要化解,还多亏后来周伯通又误中了一些玉蜂针,他却说“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再后来,小龙女揭开盛有玉蜂浆的玉瓶,召来一群野蜂,——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地让野蜂针刺,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各处大穴。约一顿饭功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蜘蛛毒这才算得到尽解。

在欧洲文化史上,蜘蛛是一个毁誉参半的节肢类动物形象。德国学者曾概括,“蜘蛛”(Spider,希腊语arachne):

在各民族的神话里,蜘蛛是一种具有负面象征意义的动物;人们偶尔用它来象征狡猾的“骗子”,西亚地区滑稽的阿纳兹(Ananzi)民间故事里有类似的比喻。这些故事大多数一开头就对蜘蛛表示出一种距离感:这种动物可以吐丝结网,当蚊蝇落网后便会遭其吸食。在基督教的象征传统里,蜘蛛是一种“邪恶的”动物,与受人称赞的蜜蜂刚好形成鲜明的对照;蜘蛛常常代表吸食人血的罪恶的冲动。然而在民间传说里,蜘蛛亦代表灵魂:人们相信熟睡的人们的灵魂可以变成蜘蛛(另一种说法是变成蜥蜴),离开肉体后又重新返回。“‘到我的客厅里来吧’,蜘蛛对蝇说”;在多数文化传统里蜘蛛被看成不可信的奸诈动物[参见十九世纪杰里迈亚· 哥特赫尔夫(Jeremias Gotthelf)的中篇小说《黑珍珠》]。但是,在中欧的一些高山地区,人们认为一种背部有十字图案的花园蜘蛛是吉祥的象征,杀死这样一种神圣的动物是很忌讳的。古代中国人也认为蜘蛛是好运的预兆,比如它预示“浪子回头”。人们认为趴在蛛网上的蜘蛛象征期待着欢喜从天而降。……[10]

这里对于古代中国蜘蛛形象的概括,当然不够全面,总体倾向把握不错。

19世纪美国东海岸的梭罗(Heny David Thoreau,1817-1862),曾拜访马萨诸塞州港口普罗文斯敦镇的一位居民:“那天是安息日,傍晚他坐在门口准备接待我。遗憾的是,他虽有随时欢迎来客的美名,正门却挂着个完好无损的大蜘蛛网。这可真是个不祥之兆,我当即转身溜之大吉。”[11]说明蜘蛛在当地是不受欢迎的、带给人不愉快联想的动物。而从很多童年时残害动物留下的痛苦记忆中,生态学先驱史怀泽也曾体会到,其实蜘蛛的捕食方式是很残忍的:

自然让生命去干最可怕的残忍事情。自然通过本能引导昆虫,让它们用毒刺在其他昆虫身上扎洞,然后产卵于其中;那些由卵发育的昆虫靠毛虫过活,这些毛虫则应被折磨致死。为了杀死可怜的小生命,自然引导蚂蚁成群结队地去攻击它们。看一看蜘蛛吧!自然教给它们的手艺多么残酷。[12]

然而,在特立独行的美国生态文学作家艾比(Edward Abbey,1927-1989)这里,蜘蛛,实际上也是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生物主体,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的。艾比倡导一种不愿牺牲自然和谐、滥杀无辜来满足人类利益的“新人道主义”,期盼生态整体主义的价值标准。在《沙漠独居者》中他强调了对于荒野的爱,是对大地忠诚的一种体现,认为大地才是人类永远需要的唯一乐园:“我所说的‘乐园’不仅意味着苹果树和美貌女人,也意味着蝎子、大蜘蛛和苍蝇,响尾蛇和希拉毒蜥,沙尘暴、山火和地震;细菌和熊;仙人掌、丝兰、木槿、蔓仙人掌和木豆树;暴洪和流沙;当然,还有疾病、死亡和腐烂的肉体。”[13]蜘蛛这一多数人不喜欢的生物,也在其列。

如果我们扩大观察的视野,应当同意生态学家的看法:“生态系统中的任何物种都很难说是一种完全坏的物种。一个‘敌手’,对‘受害的’物种来说也可能是好的,尽管对受害群体中的个别成员是有害的;例如对鹿的捕食动物就保证了鹿群的健康。此外,在种群控制、彼此共生或为其他有机体提供机会方面,‘坏的物种’都发挥着有益的作用。”[14]而有时为了保护某些珍稀物种,可能还需要杀死数量更多的无须保护的物种。

在自然界中,蜘蛛用残忍的手段捕食其他生态主体,然而主要因其可能拥有“宝珠”的缘故,却被古代中国人在很多情况下加以文学叙述地美化了,还被打造为常受到“龙夺珠”的值得同情的弱者一方。不过,除了较充分地吸收古代中国“朱道人”“斗龙”等蜘蛛形象内蕴,还珠楼主处在民国这一中外文化交流的时代,他很可能还适当吸收综合了中国之外的其他文化圈中的蜘蛛意蕴,于是,才有了上面林林总总的蜘蛛群像,富有想象力和丰富的象征意义。在生态中心主义视野中,我们才可能清醒地看到,这些神通广大的蜘蛛怪兽,依然带有为人(人类中心)所用的工具性特征,不过是为一群侠义之士的“秩序的重建”服务,只是第三类“综合型”的“干神蛛”形象,才庶几接近人与动物共存互动的进步生态理想。

[1] 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一册《盗贼类》,第533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三卷,第1104—1105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

[3]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三卷,第1323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

[4] 《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五卷,第2414—2417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

[5] 还珠楼主:《青城十九侠》第七十三回《刃亲仇,孝女返灵崖;吞蛊毒,神蛛消巨害》,《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十卷,第2109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小说第二十回《柔情似水,山女传音;邪火弥空,仙娘失计》早就交待,只有那面千年金蛛丝结成的网兜,才能网住“天蚕”——金红色似蚕非蚕的恶蛊。

[6] 还珠楼主:《青城十九侠》第七十三回《刃亲仇,孝女返灵崖;吞蛊毒,神蛛消巨害》,《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二十卷,第2115—2117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

[7]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二十二《王延喆》,第536—53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8] 还珠楼主:《峨嵋七矮》第二回《无计脱**娃,辽海魂归悲玉折;潜踪求异宝,三生友好喜珠还》,《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一卷,第407—408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

[9] 还珠楼主:《峨嵋七矮》第三回《玉壁遁仙童,百丈蛛丝歼丑怪;穹碑封地窍,万年石火护灵胎》,《还珠楼主小说全集》总第十一卷,第446—454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

[10] [德]汉斯·彼德曼:《世界文化象征辞典》,刘玉红等译,第455页,南宁,漓江出版社,2000。

[11] [美]罗伯特·塞尔编:《梭罗集》,陈凯、许崇信、林本椿、姜瑞章译,第110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12] [法]阿尔贝特·史怀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第19—20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

[13] 转引自王诺:《生态与心态——当代欧美文学研究》,第95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14] [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大自然的价值以及人对大自然的义务》,杨通进译,第13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