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猴懂人性通人情,其物种属性接近于人,而最突出的莫过于对于人类的救助,能履行报恩的伦理规则。据元代马纯《陶朱新录》载录当时人们的实际经历,说某医者被执为盗,他辩解称赃物的来由,不是自己主动行窃,说行医时被群猴带到岩谷石室中:
有巨猴卧其中,如人长,察其有疾,且异其事,乃为视脉,又内自谋曰:“不过伤果实耳。”既示之,猴首肯,似晓人事。遂以常用消化药饵四五粒,辄利者与之盈掬,饮以涧水。恐猴久必为患,故多与药,因欲杀之也。复令一猴送出。既归,不敢再经其地,恐为群狙所仇。年馀,偶至山中,果一猴复来引驴,察无他意,遂与俱行。至前石室,病猴引其类自山而下,见之,大喜,跳跃于前,众猴争索药,所携悉分与之,至空笈。病猴乃以白金数十,匣衣两袱赠之,令向猴导以归。某鬻衣于市,遂遇市人见执,实非盗也。愿从公皂行验之。帅异而许之。至挽驴山间,大呼曰:“猴,我愈而疾,而反祸我!度尔必有灵,岂不能雪我耶?”俄一猴出,初不畏人,从吏与俱入府中。猴啁哳厅下,指画若辩理者。帅大奇之,即以衣银还医者。猴亦奔而去。[1]
这是猴家族遇到疾病时的处置,为此求救于人而于人结缘。猴族居住“泉石清丽”的山谷间,“千百为群”,其乐融融,与世人生活似无甚瓜葛。但猴族首领老猴生病了,于是猴儿凭气味辨识到一位医生。医生显然对巨猴为灵抱有成见,竟想利用病猴的信任,以药杀之。不料天不遂人愿,老猴居然痊愈了。于是人猴就有了下面的第二次交往,猴们给予医生丰厚回报。遽料医生卖衣物被捉,遂有了猴为医生辩诬的情节。故事暗示出两个不同文化层面上的生态群体间的有趣交往,猴有求于人,人却利用自己的智慧借机诛杀生存伙伴,以消除传闻中的灾祸;而猴又利用人的贪财本性,令医生薄受惩罚以示对其缺乏医德的警告。自然生态的平衡法则在此显现。有的异文,则颇接近唐初白猿掠妇故事:
商州医者负箧行医,一日昏黑,为数人擒,去如飞。医者大呼求救,乡人群聚而不可夺所擒之人。悬崖绝险,医者扪其身皆毛,行数里,到石室中。见一老猿卧于石榻之上,侍立数妇人,皆有姿色。一妇谓医曰:“将军腹痛。”医者觉其伤食,遂以消食药一服与之以服。老猿即能起坐,且嘱妇人以一帕与之,令数人送其回归。抵家视之,尽黄白也。次日持卖,有人认为其家之物,欲置之官。医官直述其由,尽以其物还之,其事方释。忽一夕,数人又来请其去,见猿有愧色,其妇人又与一帕,且谓:“得之颇远,卖之无妨。”医者持归,遂至大富。[2]
此与前故事有互文性。但是“猿有愧色”的人化描述,更显示叙事者对猿类的亲和感,至少对于能够按照人类“知恩图报”道德规范行事的动物表示了认同,虽然猿用来报恩的黄白之物是“窃”来的。也就是说,猿类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与人交往,那人类能否接受呢?正如人以人的方式对待动物一样!至若明代李日华《六砚斋二笔》则讲述了唐代“医圣”的奇历,所得宝物的回报更渲染出猿报恩的殷切诚恳:
张仲景入桐柏山采药,遇一病者求治,仲景诊之云:“子腕有兽脉,何也?”其人曰:“我峄山穴中老猿也。”仲景出囊中药畀之,辄愈。明日其人肩一巨木至,曰:“此万年古桐也,聊以为报。”仲景斫为二琴,一曰古猿,一曰万年。[3]
猿能幻化为人求医,然而张仲景以其专业能力,能瞬间以把脉辨其为兽,并为其治病,老猿赠古桐为报。这是神医与神猿相互理解的平等交往,体现了人兽以诚相待,和谐相处想象中的绝佳境界。都穆《都公谈纂》卷上也称,精于医道的毛某,出行深山时被群猴千余,请到了石壁上的木屋内:
中卧一老猿,若有病者,引毛手按臂上,毛脉之,投以小柴胡汤,猴病愈。毛留四日,恳辞求归。老猴于床下出一小盘,非木非石,四周皆窍,置毛笼中,意以酬毛,复缒之而下。毛还家,言其故,人皆惊叹,然莫辨盘为何物。未几,太监郑和以朝命,将采宝西洋,毛以医士当行,因献郑此器,欲祈其免。郑惊喜曰:“此定珠盘也,汝曷从得之?”赏钞三百锭,仍免其行。郑往西洋,尝夜以此盘浮海上,光明如月,海中之物皆吐珠盘中。郑急收盘,得珠不可胜数,其中有径寸者。郑后回,召毛见,复赠珠三升。其家因以致富。乡人呼“胡毛孙”云。[4]
猿猴识宝物,从而这里的老猿也就成为寻宝之宝,印证了老猿崇拜的合理性。
这是猴家族的报恩故事。另有康熙年间的老猿报恩,居然为当地消除了洪涝灾害,于是动物所牵涉的生态问题同御灾、减灾融汇,体现出特定环境之中,人类与某种动物可能会关注同样一个生态问题:
所谓玃,今版《辞海》的解释:玃,大母猴。《辞源》:大猴。《汉语大辞典》:一种大猴子。又泛指一般的猴子。《说文·犬部》:“玃,母猴也。”《广韵·药韵》:“玃,大猨(猿猴)也。”《吕氏春秋·察传》:“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显见这是猿猴杂居群体的故事。猿是高智能灵长目哺乳动物,人们常把猿和猴相混淆,但现代生物学认为猿和猴有很多明显的区别:猴比猿类在生物学分类上要低得多,也就是说,在接近人的程度上,在与人的亲缘关系上,猴比猿要远得多。这个家族生活在“地极幽邃,多花木”的沁源众山之间,用“石瓯献茶”,“石片捧果”款待医生吴先生,“少顷,四猴出,腰间披树叶,见之肃揖,揖吴先生入”,待客的礼数一如世间。洞中的老猿则是,“白须髯,沉吟倚床,见之点首作谢状”。作为酬谢的礼物是老猿精心选择的两块石头,吴先生随手将两块石头扔进“汾水”,“然是地常有泛滥忧,自投石后,永无患”。用叙事者的话说:“天地英灵,出必有用。”这对我们今天的生态观念的完善亦大有裨益。元代传闻:
衢州江山县长台村,山多猴,千百为群,临溪饮水,大如人形。凡有商旅,必为所劫,不害人命而利其财,率众接臂,负藏高山,人莫得见,习以为常。忽有柴郎中自山下过,群猴复来,视其身无有也,但便袋中有药方。柴曰:“我能医。”扶之登山,坐之石洞,争进果核。顷扶老猴母来,但不能言,指其喉内痰嗽,与之药,一服即愈。留之数日,首致谢礼,先送白纸数沓,不受;又绢帛,亦不受;续尽以所有金银来,并前纸绢,悉受之。群猴送下山。柴氏至今富盛。[6]
“近动物者廉,近人者贪”,这种早自中国汉译佛经而来的“人不如兽”观念,在猿猴身上就一般性之中有特殊性地体现出来。人猿实际上在文学世界里并未“揖别”,众多传闻似乎不约而同地表现出,猿猴是人类与动物的过渡阶段,人类的贪婪等本性一般的弱点肯定会在猿猴身上体现出来;猴所带有的淳朴,每多被用来作为人性异化的参照针砭。据一位曹学士向载录者说,康熙甲申(1704年)春,他与友人潘锡畴一同游黄山:
至文殊院,与僧雪庄对食,忽不见席中人,仅各露一顶,僧曰:“此云过也。”次日,入云峰洞,有一老人,身长九尺,美须髯,衲衣草履,坐石牀。曹向之索茶,老人笑曰:“此间安得茶?”曹带炒米,献老人。老人曰:“六十馀年未尝此味矣!”曹叩其姓氏,曰:“余姓周,名执,官总兵,明末隐此,百三十年。此猿洞也,为虎所据,诸猿患之,招余杀虎。殪其类,因得居此。”床置二剑,光如沃雪,台上供河、洛二图,六十四卦,地堆虎皮数十张。笑谓曹曰:“明日诸猿来寿我,颇可观。”言未已,有数小猿至洞前,见有人,惊跳去。老人曰:“自虎害除,猿感我恩,每日轮班来供使令。”因呼曰:“我将请客,可拾薪煨芋。”猿跃去。少顷,捧薪至,煮芋与曹共啖。曹私忆此间得酒更佳,老人已知,引至一崖,有石覆小凹,澄碧而香,曰:“此猢狲酒也。”酌而共饮。老人醉,取双剑舞,走电飞沙,天风皆起。舞毕还洞,枕虎皮卧,语曹云:“汝饥,可随手取松子、橡栗食之。”食后,体觉轻健。先是,曹常病寒,至是病减八九。最后引至一崖,有长髯白猿以松枝结屋而坐,手索书一卷,诵之琅琅,不解作何语,其下千猿拜舞。曹大喜,急走归告雪庄。拉之同往,洞中止存石床,不见老人。[7]
洞中老人是明末隐居山林的总兵周执,他因帮猿们杀死老虎备受尊敬,“每日轮班来供使令”。猿们的生活除了食用“松子、橡栗”,还有“澄碧而香‘猢狲酒’”,最有意味的是山崖上“有长髯白猿以松枝结屋而坐,手索书一卷,诵之琅琅,不解作何语,其下千猿拜舞”。不难理解,这简直就是世外隐居者的翻版。“长髯白猿”大约也是在教化他的子孙吧。
又有“素嗜方技”的天津人徐纬真,康熙初,道经山东古庙,忽闻庙中大铁钟下发出呼救之声,自称是上古猿公的后裔,因剑术之疎,误伤良善,蒙谴囚此钟下百有馀年。今限满,于是徐生代为揭去钟上十二字,到二三外,果然就如同孙悟空从解救出禁一样,风暴山崩后,遥见大白猿飞堕叩谢。半年后徐生南游归,夜闻敲门,见“仪容妍雅”的年少书生来谢恩,说自己窃得天上道书三卷授君:“以申环珠之报。”徐生阅第一卷,觉平平无奇;阅第二卷,也觉“不足习”,只是对第三卷“吐火吞刀”“征风召雨”之术喜欢,但少年书生对此却深感失望,因为一、二卷分别是帝王之略、将相之才,第三卷不过是术数之书,且有“用而不善,适以戕生”的风险。徐生获书果然没有用到正当之处,一日醉后运法怒触风伯,被雷火击毙。[8]
此故事中的猿公,曾以剑术伤人被囚,当他窃天书以报恩时,发现徐生仅仅对巫术感兴趣,并无济世救民之心,大失所望。这是已经完全脱离动物本性人化了的、理性化了的猿公,似乎成了人间正道的代言人和赞助者,猿公在此严格地贯彻了天书不能妄用的禁忌。
清末还传闻,闽中有卖草扇客,途经山麓,挥扇动作为诸猿窥见,扇子被抢光,深谙“猿性”的农人告知他,做出掷扇于地的动作,“猿必效之”,一试果然。有客卖雨笠的,也有此经历。后来樵夫车照来打柴,干粮被众猿窃食,他怒责后:“猿听之,若喻车意,既而同代采取,聚少成多,不逾时,已足一肩。车摇手止之,猿乃罢。次日,车多带干糇,分食众猿,猿服劳益力,日可得柴两肩,后以为常。”熟悉后,一次车照被众猿拥拽至一深涧,请他解救立崖之半的所坠白猿,解救之后:
仍回采樵,群猿助之如故,白猿坐视如监。有顷,白猿去而复还,以巨叶包食物令车食。车视之,如白蜜,未敢遽尝。猿先食以示无毒,车乃食。其味如桃,食尽三分之一,未食时饥甚,食后不惟充饥,更觉精神倍爽,筋骨强健,心知其异,遂留之以进双亲。亲食之,悉弃杖而步,俨同少壮,车大喜。
山林中的白猿,在此描绘为具有胜于人的了解物性的感悟能力,它与人共同的需要是健康长寿,上述感恩方式大有与人类追求彼此互补的意味。细心的白猿甚至观察到恩人对白银的珍爱:“若知银为人世之急需,遂去。未几,衔一银来,置车前。……”还试探更宝贵的“赤金”更能博得恩人欢心,给弄到千余两。樵夫车照也经常以食物酬赏群猴。于是在与猴群的交往中,一个普通人及家人均得到了健康长寿和富有:“车百廿余岁,犹强健如五六十岁人。车之入山食群猿也,呼哨一声,众猿立至,人咸戏以‘猴王’称之。”[9]故事超越了文本结尾仅仅恩报伦理解释的意蕴,而蕴含着更为丰富深远的生态意义。樵夫这里冲破了世俗之见,人兽之隔,而与群猴一起真正回归到了同为“生态主体”的境界。猿猴如同儿童嬉笑玩耍,天真烂漫,特别是猴眼中人的观察,都是对人类中心的挑战和颠覆。
猿猴何以能知报恩?以其山中颇染仙隐之士的仙气,似乎在向修炼称真的路途中行进。因而,难怪也有遇仙猿得服仙草的疗病传闻。青城子《志异续编》(《亦复如是》)称,广东罗浮山产灵药如黄精、何首乌之类,嘉庆七年(1802),黄某为糊口前去采药,见石壁下有二老人握青草在石上捣,团丸吞吃,忽然不见。他结绳坠下,拾得剩馀灵药,清香异常。当时烈日暴晒,吞下后他却“心地清凉,头目爽利,自觉血脉和畅,骨节皆通”……喝下馀浆竟然不渴不饥。可是不料绳子被大风吹移挂住,困在岩下,夜里听到两位老人对话,观天象说起牛郎织女相会,砺石等星明,兵戈将起等。黄某恳求长生之道,得其教诲,却说药饵只能疗病,告知不必恐惧,天明果见绳子下垂,土人告知:
闻吾父云:“少时常见有二猿,走绝壁如飞,或有时坐悬岩上,寂然不动,如老僧入定状。知此物早已通灵矣。后绝不见,疑其已成正果。”君所遇,得毋是乎?[10]
黄某先前的吐血病果然痊愈了,而几天后战乱也爆发,应了兵灾之说。这里,老猿成仙,浑然就是人间的智慧老人形象,显示出由野兽向社会中人的转变,只不过特别类似人间的仙隐之士,因为居住在高山悬崖之故吧。
董潮《东皋杂抄》注意到:“天下山水奇绝处,每多异人。”说某人游黄山曾进入一幽僻的山洞,得见一老者,呼名询问家事,还说与某曾祖父交好。后来一猿猱叩拜老者,老者挥之让其先走,介绍说此洞本一白猿所居,异物来侵,与争不胜,邀我来驱赶,后来猿移居后洞,让我居前洞,这是来邀饮酒。与之携某同往,遥见白光闪烁,近看是那白猿。老者告知这是古人孙子,猿出酒果同饮。某临别时,老者还赠一木杖,并拔床后剑教之对舞,说会舞剑可以延寿,此后当某年重逢。某归家,已失之数月了。某病中梦老人以丹相授而痊愈,九十余岁仍健步如飞。[11]实际上说的也是老猿成仙,不过已同山林仙隐之士的形象结合起来,人猿难分。
猿猴报恩,具有动物学的根据及其人类学意义,当代人类学家的许多实地考察结论,证明了这一点。
[1] 程毅中:《古本小说钞·宋元卷》,第329—33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
[2] 无名氏:《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卷二《猿请医士》,25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又参见《夷坚志》三补“猿请医士”。
[3] 俞樾:《茶香室丛钞》三钞卷二十一“张仲景治老猿病”条,《笔记小说大观》第三十四册,第364页,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
[4] 《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557—55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又参见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第472页,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
[5] 徐昆:《柳崖外编》卷七《吴先生》,第139—140页,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5。
[6] 无名氏:《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后集卷二《猿劫医人》,第25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袁枚:《子不语》卷二十《猢狲酒》,第401—40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8] 钮琇:《觚賸》续编卷三《事觚》,第226—22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 解鉴:《益智录》卷五《白猿》,第137—1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0] 青城子:《亦复如是》卷一《罗浮山》,第11—13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11] 吴曾祺编:《旧小说》己集五,第1—2页,上海,上海书店,1985(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