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补江总白猿传》中的被称为“将军”的白猿精,是早期神话形象的延续,也是某些人类贪欲本性膨胀的对象化展现。故事叙述了西南边陲带有异邦情调的故事,说梁大同末(约546年),别将欧阳纥随军南征西南,至桂林、长乐,悉平诸洞,深入险阻。而纥妻纤白,甚美,已有部下担心,说此地有“善窃少女,而美者尤所难免”的危机,可是防不胜防,果真失妻。欧阳纥率众百里之外搜寻,得妻绣履一只,又出二百里,入深山,见妇人数十嬉游歌笑,得知肇事者底细和弱点:“虽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两斛,食犬十头,麻数十斤,当相与谋杀之……”“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骋力,俾吾等以彩练缚手足于床,一踊皆断。尝纫三幅,则力尽不解。今麻隐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体皆如铁,唯脐下数寸,常护蔽之,此必不能御兵刃。”按计行事,果然将这一能飞的白猿精擒服、刺杀,而死前白猿还大叹咤曰:“此天杀我,岂尔之能。然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其实,白猿也有一定的自卑感和生存危机意识,对自己的命运早有怆然预感:“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1]

故事充满了无法把握命运的悲凉,悲剧主人公是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情感丰富的白猿精。

海外研究者强调了白猿故事本事的政治寓意:“在武后期,任何大臣公开推崇道教,会很容易被认为是一个政治立场问题,而不只是一个宗教信仰问题,进而对其仕途产生负面影响。也只有在贬低道教的风习成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主流的当时,说某人的生父是道士才会和说某人的生父是白猿一样有侮辱性。如果我们假定《补江总白猿传》作于欧阳通案的前后,其作者抓住欧阳询形似猿猴和曾书《大唐宗圣观记》这两点,制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白猿故事,提醒李唐的政敌不要忘记欧阳询当年的所作所为,以侮辱欧阳询为手段来打击欧阳通,似乎不失为一个合理的推测。”[2]如果我们从生态学角度看,其实白猿将军的精怪行为,乃是现实生活之中作为灵长类动物的一个自然状态的体现。

白猿接近人而能力超人,其寿高逾千岁,喜好“素罗衣”,有收藏宝物癖好,并且能说“华语”,爱读书,“舞双剑”,高速度“半昼往返数千里”,体力超凡绝伦,甚至能据某些征兆预见自己死期:“前此月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简书,怅然自失曰:‘吾已千岁而无子,今有子,死期至矣。’”还有人世间的亲情,在生命危急时刻还不忘叮嘱敌手“尔妇已孕,勿杀其子,将逢圣帝,必大其宗”,能利用人的功利欲念来保全自己的骨肉。显然这是相当“人化”的白猿形象,是相关民俗传闻的艺术化展演,成为人性、兽性和神性的结合体,严格说他不属于哪一类物种,他的能力和欲望都超越了某类物种的限度,因此,“为山神所诉,将得死罪。亦求护之于众灵,庶几可免”。卢梭曾说过,欲望无限膨胀,不仅“终于要并吞整个自然界”,而且还成为“使得我们要为非作恶的原因,也就这样把我们转化为奴隶,并且通过腐蚀我们而在奴役着我们”。[3]白猿正是因为不满足于“与天地同寿”,又抢掠人间众多女子以及无数珍奇宝物,欲望过度扩张而导致生命过早被毁灭的结局,正如他自己所说“此山峻绝,未尝有人至……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此言颇有意味,似乎自然界也会利用自身规律来适时调节生态平衡。

其实,在南朝刘宋时代刘敬叔《异苑》中,猴怪,不过是众多**人类的动物精怪之一,其显示出的能量非常有限:

晋太元末,徐寂之尝野行,见一女子操荷举手麾寂之,寂之悦而延住。此后来往如旧,寂之便患瘦瘠,时或言见华房深宇,芳茵广筵。寂之与女觞肴宴乐。数年,其弟晬之闻屋内群语,潜往窥之,见数女子从后户出,惟余一女,隐在篑边。晬之径入,寂之怒曰:“今方欢乐,何故唐突!”忽复共言云:“篑中有人。”晬之即发看,有一牝猴,遂杀之,寂之病遂瘥。[4]

但何以唐代初年,便出现了如此神通广大的白猿精?这正是人们对于猿猴类动物体验加深、多样化的表现。猿猴类动物,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增加,伴随着中国文化重心南移的历史脚步而推进的。

《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七写咸通年间,同昌公主患病:“公主疾既甚,医者欲难其药,奏云:‘得红蜜白猿膏,食之可愈。’上令检内库,得红蜜数石,本兠离国所贡。白猿膏数瓮,本南海所献。虽日加药饵,终无其验,公主薨。”这说明,白猿并非中原当地所出产,实际上是一个遥远边荒的“意识形态形象”,相当于将远方神奇的动物妖魔化。

不过,人类中心主义视野下,猿猴类动物本身具备的类似于精怪的能量,却也总是屈于下风。洪迈《夷坚丙志》则描写了一个流氓猴,因调戏女主人被杀。说秀州魏塘镇孙拱家养一猴几年了。一次拱妻顾氏晚上散步,呼小童牵猴至前,不料猴却“趋挽顾衣,为欲**之状”,顾氏怒命仆人痛棰责罚此猴,夜里却又被猴的两只长满毛的手执住手臂,惊得大叫昏仆。猴脱走后,登树跳踉,孙氏集邻人,绕村追踪了三天,才将猴射杀。[5]但这也只是射杀,而非近距离捕杀,说明猴性的野性难驯。而将人类社会规范用之于猴,实际上有些冤枉了,猴不过是按照自身的物种种群的生活方式来行事,却不料招来杀身之祸。

其二,是猿猴类动物真正面临的生态威胁,是人类社会的捕食侵害。张鷟《朝野佥载》写出了猩猩群体面临共同的生存威胁时,采取主动应对措施,以种群少数牺牲换取群体安全,同时对濒死者洒泪送别。故事不仅展现出猩猩具有高级思维,能做出合乎种属安全存在的合理部署,还透露出人类对动物的选择性认同与同情,不平等的物种交往规则:

安南武平县封溪中有猩猩焉。如美人,解人语,知往事。以嗜酒故,以屐得之,槛百数同牢。欲食之,众自推肥者相送,流涕而别。时饷封溪令,以帕盖之。令问何物,猩猩乃笼中语曰:“唯有仆并酒一壶耳。”令笑而爱之。养蓄,能传送言语,人不如也。[6]

国外学者认为,在唐代中西(西域、中亚、南亚)文化交流的时代文化背景下,这一故事“可能掺杂了一些外国的故事和外来的传说中的成分,但是猩猩就是中国境内的长臂猿,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7]

山林才是猿猴的真正的乐园和归宿。关于小猴由人抚养大,通人情的故事,充满了人类中心话语下的动物驯化理念和动物观的改变。相传五代王仁裕为官汉中,巴山人献小猿,“怜其小而慧黠”,养之,起名“野宾”,呼之则声声应对。但强壮后就非常淘气,逢人必啮之。只有仁裕叱之,才弭伏不动。猴还能飞登高树之间,破鸟巢,掷其雏卵,人们投瓦砾弹射,都打不中。派人送入巴山百余里溪洞中,也能回来,一旦解开绳索,掀扑食器,登屋掷瓦。众箭射之也不能损其一毫。一老者推荐市上善弄猢狲的来,才擒得至前。野宾流汗伏罪,于是将猿颈上系红绡,又派人送入孤云两角山,旬日后方解而纵之。后来仁裕入蜀途中,还见到群猿从峭岩中下来饮水。有一巨猿舍群而前,垂身下顾,红绡仿佛而在。从者指之说是野宾:“呼之,声声相应,立马移时,不觉恻然。及耸辔之际,哀叫数声而去。及陟山路,转壑回溪之际,尚闻呜咽之音,疑其肠断矣。”[8]

与人相处日久,猿猴的智慧往往就能浸染之而得到跃升,以感悟人类的情感,“逢人必啮之”的各种原因尚需考究,但淘气顽皮的确是猿猴的主要天性。当派人把它抛弃在远方后,猴其实感受到了被抛弃的威胁,因此就“掀扑食器,登屋掷瓦”,表示不满。再次被抛弃后,猴只能无奈的选择回归自然,但他其实不曾忘怀与人相处的那段时光,所以当他们在溪水边相遇时,主人“不觉恻然”,如巴东三峡猿鸣般的“呜咽之音”不绝于耳。其实猿猴与人类有很多可相通之处,尊重各自的主体性,或许是彼此应有的和平相处之道。

其三,是在争夺自然资源过程中,人类对于猴群的征服。华夏古人站在人类中心的立场上,往往较为充分注意到了猴性的弱点,而人们正是利用这一弱点,引诱、分化、恫吓,最终还是发挥了作为“道德代言人”的人类的优势,将同是“生态主体”的猴转化为人类的食物或豢养的宠物,成功地取消了它们的大地居民资格。其实,关于这一残忍行为的载录,早在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即有,还曾概括出猿猴与僧人的特殊缘分,似乎这实际上是把深山古寺中僧人与猿猴较多接触,加以实录并形象化了:

猕猴见僧,即必围绕,状如供养。戎泸夷僚,亦啖此物,但于野外石上,跏趺而坐,以物蒙首,有如坐禅,则必相悦而来驯扰之,逡巡众去,唯留一个,伴假僧偶坐。僧以斧击,将归充食。他日更要,亦如前法击之。然众竟不之觉。又被人以其害稼,乃致酒糟盆盛,措于野径,仍削木棒可长一二尺者三五十条于侧边。其猴啖糟醉后,拈棒相击,脚手损折,由此并获。是知嗜酒者得不鉴斯兽之贾害乎![9]

这类擒猴叙事,体现出在共同的生存空间中,在“资源共享”的情况下,人与猴之间的密切关系。僧人为了生存的更舒适,利用猴好奇的动物性行劫杀之事,违反“不杀生”佛教戒条。而猴子争夺人类劳动果实,有时的确有些过分,然而人类的惩罚也是较为严厉的。故事通过人对猴的设计捕杀,对比中有效地展示人性恶的本质,戒条等也很难对人性彻底改变,只能适当遏制残杀乱杀。

镇压猴类,需要专业人员协助。有时人们往往还是要依靠对于猴之习性熟悉的弄猴者,来降服猴子:

邑东南枇杷岭一带,人皆种山为业。薯芋粟果之属,遍植山坳。至收成时,辄被猿猴窃食,狼藉满山。村人患之,乃悬重赏,募能捕之者,有湖北猴人,应募而往,村人喜,各家轮日授飧,款待丰备。猴人先将果饵置山间,以饷致之。时近残冬,山果俱尽,猴见果饵,纷纷争取食之。如是半月,乃深掘一坎阱,自坎内以至坎外,果饵连属不绝,猴初惟就食坎外,不敢深入,久之渐有入坎者,猴人大喜,移坎外饵置坎中,阅宿视之,俱尽。知猴已大至,是夜置饵如前,而身伏坎侧,俟猴尽入,遽下其机关而覆之,啼声啾啾盈坎,中有一老猴,须眉皆白,身被群猴啮啮,鲜血淋漓。度其意,似此行皆老猴导之,众归怨而怒啮之也。老猴泪眼莹莹,忍痛不敢声。越日,触壁而死。猴人入坎以执群猴,辄被抓伤,顿思一策。待其饥疲,取一猴枭首以示,众乃大惧,各抱头俯伏,觳觫听命,一一取置笼中,得四十馀头。村人大喜,如数酬猴人,自此猴患乃绝。

谵呓生曰:始猴见饵而止,逡巡不前,虑亦审矣。卒至聚族而歼者,贪之为害也。从来辱身失节之徒,初何尝不欲为君子,及睹利害当前,始而惧,继而惑,终乃奋然不顾,甘为名教之罪人矣。其视斯猴也,将毋同?[10]

这是清代人口膨胀,人猴争夺生态资源的背景下,一个猴家族覆灭的悲惨故事。枇杷岭一带,作为人类和猴类共同居住地,人类开发土地耕种粮食,猴们趁机夺取果实,物种之间为了生存而竞争食物本是自然存在的常态。“弄猴人”则发挥了强势物种的特长,根据猴性设诡计将群猴关在土坎中,最后将猴们一网打尽,“自此猴患乃绝”。在猴们大呼上当之时,猴的行为也带给人类深思:首先,猴的社会群体颇近于人世,当猴群遭厄,老猴被追责,群猴“啼声啾啾”,继则咬啮“老猴”,而目睹族群遭难,负疚抱愧的老猴:“泪眼莹莹,忍痛不敢声。越日,触壁而死。”当“弄猴人”要捕捉时,猴们奋起反抗,对其大打出手。“弄猴人”又采用饥饿招术,再“取一猴枭首以示”的“杀鸡给猴看”老招数,最后令群猴降服。在人与猴的较量中,人的动物性与智慧得以张扬,人对动物的统治权得以巩固。而猴群的弱势生态主体地位,使其所拥有的智能也只发挥出负能量效应。

人猴之争,根本上还是在于生态主体对生存环境、生活资源的争夺。当代人类学家曾考察非洲喀麦隆的猴群,从草原迁徙到人工开垦的森林里生活:“坦忒勒斯猴在新环境区定居下来后,赢得的名声是农业的祸害。无怪农民要尽一切方法捕捉他们。1960年,正当这种猴处于灭绝关头,这一地区被划为禁猎区,他们才得以生存下来。……坦忒勒斯猴一个突出特性就是机敏。他们能隐蔽在有限的覆盖物里,人们怎么也发现不了他们。他们偷庄稼时,行动十分敏捷,农民一旦发现,他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11]生存需要,也提高了猴群的适应性。可是从上面的故事可以看出,如果人采用更加专业的社会化了的人的方式来捕捉,猴群的应付能力就很难达到的。猴群在适应新生活的过程中遭遇挫折,甚至毁灭,这就是作为人类,在灭绝其他物种的暴行的一部分真实写照。

[1]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四十四引《续江氏传》,第3629—36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2] 陈珏:《初唐传奇文钩沉》,第280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参见王立、隋正光:《陈珏〈初唐传奇文钩沉〉简评》,载台北汉学研究中心《汉学研究》,2006(2)。

[3] [法] 卢梭:《社会契约论》,何兆武译,第18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 刘敬叔:《异苑》卷八,第7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

[5] 洪迈:《夷坚丙志》卷六《孙拱家猴》,第412—4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6] 《隋唐嘉话 朝野佥载》,第13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美]谢弗:《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的外来文明》),吴玉贵译,第45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8]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四十六引《王氏见闻录》,第3643—3644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9]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六引《北梦琐言》,第3647—3648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10] 贡少芹、周运镛:《近五十年见闻录》卷六《捕猴》,第48—49页,上海,进步书局,1928。

[11] [英] 米歇尔·卡文纳:《被开垦的森林里的新生活》,李奋编译,郑开琪、魏敦庸编《猿猴社会》,第175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