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顽皮的猴子,嬉笑怒骂地惩罚、嘲弄坏女人,是印度民间故事很有原创性的叙事母题。印度民间故事书《故事海》就描写了猴子代为惩治骗子妓女。说富家独子伊希婆罗婆尔曼被狡猾的妓女孙陀利母女骗取五千金币,床头金尽,遭到驱赶,其父责备鸨母耶摩耆诃婆没把儿子教导好。于是后者训练猴子阿罗,能如数吐出事先吞下的金币。那骗人的妓女孙陀利及其母见猴子真能吐金币,以为这是一颗化作猴子的如意珠,便用全部财富来换,而伊希婆罗婆尔曼把喂了两千金币的猴子交给这坏女人后,悄然离去,到黄金岛经商:
开始两天,孙陀利喜气洋洋,猴子每天按照她的要求吐出一千金币。而到了第三天,猴子却连一个金币都吐不出来,孙陀利怎样哄它也没有用,只好举起拳头揍它,猴子一挨揍,愤怒地跳将起来,张牙舞爪。孙陀利的母亲也来帮女儿揍猴子,猴子便抓破她俩的脸。孙陀利的母亲脸上流着血,愤怒地拿起棍棒,打死了猴子。孙陀利看到猴子死了,自己的全部财富也没有了,痛苦不堪,准备与母亲一起抛弃生命。……孙陀利和她的母亲既破财,又破相,亲友们好不容易打消了她俩轻生的念头。[1]
猴性之一就是急躁易怒,感觉受骗的坏女人冲动之下,却恰恰忘记了不能任性,不能用人的情感尺度、真假事理去衡量另一物种,猴的变本加厉有必然性。如果说,这一故事启发了清代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的相关描写,是有理由的。
巧计使猴弃宝珠,说是国王与宫女们在宫中游戏,夫人将颈上佩戴的真珠缨络挂在树枝上,忘了取回,猕猴见了持之上了高树。王的使者抓住了一乞儿,拷打付禁官,乞儿担心被饿死,就屈召是交给了某甲长者之子,乞儿先后又扳咬出了倡女、乐人一同入狱。大药告王勿忧,让释放所监押者,他入宫见猴在高树,就请王呼来先前的宫人,“颈下缨络咸悉庄严,猕猴遥见取珠挂颈;大药曰:宫人起舞。猴见亦舞。大药曰:可并低头,猴亦低头。珠便堕地,王见大喜,嗟其奇智,舍罪策功,重增封禄。”[2]
上引《故事海》接下来的“叙事干预”还有此忠告:“因此,王上啊,凡是期望吉祥幸福的人,都不迷恋妓女。妓女心中充满狡诈,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真情实意。她们与人交往,只是为了获得钱财,就像空旷无人的树林,只有商队通过。”印度故事谴责坏女人的阴毒本质,而中国的却对于妓女予以廉价的同情。印度的是以恶报恶,又反过来向妓女行骗,似较为直接地启发了清初小说《醒世姻缘传》中猴子向坏女人报仇的描写。
而较早的汉译佛经故事,就有人与猴代表的兽类两性私通的。也许,这正是人兽通婚母题的一个题材主流和表现分支。姚秦时竺佛念译《鼻奈耶》卷一写居萨罗国离城不远有个圆观,近边一个雌猕猴,它经常到比丘的住处,比丘也屡屡给猴吃的,于是雌猕猴也并不惧怕比丘,久而久之,“比丘与猕猴为不净行”。一次,恰值别的比丘来访,正在谈话,“猕猴从外来迳趣此比丘,在前熟视比丘,踞视比丘已,回面复看馀比丘,回看是比丘,与是比丘前回身背比丘,此比丘羞诸比丘,不从猕猴,亦不眄视,猕猴见比丘不眄视,便起恶意,回身攫掣比丘,头面伤坏,便去。……”于是在场其他的比丘,都觉察出先前这比丘的行为不端,责备这个比丘不该与猕猴有**行[3]。故事也是突出了雌猕猴兽性的一面,又突出了其情欲支配下的冲动与本能的妒意。
萧齐时僧伽跋陀罗传译的《善见律毘婆沙》卷六写,有不少禽兽在禅房前游戏,其中有个雌猕猴显得颇为肥壮可爱,于是一个比丘就以饮食引诱这雌猕猴,彼此“共行不净法”。一天恰巧别处的比丘们来此,这雌猕猴因先前与此比丘作了不净行,以为这些比丘与先前的比丘无异,就一如既往地跳上前来挑逗,“便以欲根向诸比丘,现其**相,举尾现示待,恐诸比丘皆有**意,于久不见,便自作其**行状,示诸比丘”,于是这事情暴露了[4]。
所谓“不净行”,在中土汉译佛经故事此类描写中亦多见。相关传播中介文本又载,观世音菩萨派能化为人身的猴力士努曼陀罗来到雪域,“此猴到雪域吐蕃中部一个大山崖底下修定,有一岩魔女每天来到这猴子身前,显现各种不净行之爱欲情状,又现出要在猴子身前自杀的样子。……由观世音和度母加以指示后,这猴子与岩魔女结合。”[5]这里,与猴通婚的罗刹女代表当地的土著,外来的猕猴则是以猕猴为图腾的一支氏族。据研究,今青藏高原东缘横断山脉的藏缅语族如彝族、纳西族、傈僳族、哈尼族、拉祜族等以猴为始祖的传说[6],其核心情节就是人与猿猴的通婚,隐喻不同族群之间的通婚,这有利于人种改进。如人类学家总结,在东南亚的一些传说也称,当地“有大量的猴子,像大猩猩和猩猩一样,盗走妇女并把她们带到自己的森林里去”,这些半人半兽的家伙,经常出现在民间大众的信仰之中。[7]
《北齐书·魏收传》写传主魏收:“既轻疾,好声乐,善胡舞。文宣末,数于东山诸优为猕猴与狗斗。”对此,杂技史评曰:“这类乔妆动物戏,不但装扮外形,而且动作要求模仿动物,此类节目已形成了完整的套子和固定的形式,其典型是‘兰陵王’。”[8]为什么要很相像地扮演动物舞蹈呢?显系有着远古巫术的遗存,或曰人类这种“人科物种”对于与自己接近的动物关注的自然记忆。
钱钟书先生指出,《焦氏易林·剥》关于“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独宿”的猿猴叙事,对于后世猿猴形象特征的类型化塑造,可谓起到了重要的塑形作用:
按,猿猴好人间女色,每窃妇以逃,此吾国古来流传俗说,屡见之稗史者也。《艺文类聚》卷九五引阮籍《弥猴赋》言猴“体多似而非类”,举古人为比,如“性偏凌”比韩非,“整衣冠”比项羽,有曰:“耽嗜欲而眄视,有长卿之妍姿”,正取挑卓氏孀女之司马相如为比,斥猴之渔色耳。张华《博物志》卷九:“蜀中南高山上有物如弥猴,名猴玃,一名马化。伺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而为室家。”《太平广记》卷四四四《欧阳纥》(出《续江氏传》)记大白猿窃取纥妾,先已盗得妇人三十辈;此篇知者最多,实《剥》林数句之铺陈终始而已。《类说》卷一二引《稽神录·老猿窃妇人》、《古今小说》卷二。《陈从善梅岭失浑家》、《剪灯新话》卷三《申阳洞记》皆踵欧阳纥事。吴昌龄《西游记》院本中孙行者尚未脱故套,第九折中摄金鼎国王女为室,正如申阳公之“摄偷可意佳人入洞”也;即回向皈依之后,遇色亦时起凡心,观第一七折在女儿国事、一九折对铁扇公主语可知。至吴承恩《西游记》小说之石猴始革胡孙习性,情田鞠草,欲海扬尘,以视马化、申阳,不啻异类变种矣。西方俗说,亦谓猿猴性**,莎士比亚剧本中詈人语‘yet as lecherous as a monkey’可征也。[9]
如此普遍,跨文化、超时空的故事母题与稳定性的猿猴形象,主要还是因为,猿猴叙事体现了与不同种族人类的共同趣好:好色,这一点上,人猿类似,而人类正是在猿猴身上,看到了人自身。以及人自身潜藏的内心欲望。是雄性猿猴喜欢女人外在的自然属性和形式美吗?须知野女还特别喜好抢掠男人尤其是外来男人的[10]。这实际上是用人类的标准来要求猿猴,看待猿猴,根本上置猿猴的物种特征、动物习性于不顾,是一种“非生态”的话语系统和价值观念。这种情况,因古代中国是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异类抢掠男人的资源,也是一个物种之间资源争夺的较量,实际上是霸道的人类“一言堂”而行使的“语言暴力”,人人得而诛之的谴责性话题。
[1] [印]月天:《故事海》,《故事海选·那罗婆诃那达多和舍格提耶娑姻缘》,黄宝生、郭良鋆、蒋忠新译,第260—26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2] 《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卷二十九,唐义净译,《大正藏》卷二十四,345a—b。
[3] 《大正藏》卷二十四,852b—c。按,此处根据上下文句意重新标点。
[4] 《大正藏》卷四,684a。
[5] 达仓宗巴·班觉桑布:《汉藏史集》,陈庆英译,第80页,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6。
[6] 参见石硕:《一个隐含藏族起源真相的文本——对藏族始祖传说中“猕猴”与“罗刹女”含义的释读》,载《中国社会科学》,2000(4)。
[7] [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第368—374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8] 傅起凤、傅起龙:《中国杂技史》,第10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9] 钱钟书:《管锥编》第二册,第54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0] 参见王立:《野女掠男故事的主题学分析》,载《山西大学学报》2005(5),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J2专题,2006(2)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