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出色的表演技能,较早出现在铺陈状物的赋体文学中。在张衡《西京赋》“猨狖超而高援”、王延寿《王孙赋》“颜状类乎老公,躯体似乎小儿”、阮籍《猕猴赋》“整衣冠而律服”,“举头吻而作态”描写之后,最突出的就是西晋傅玄《猿猴赋》的多层面描绘:
这说明晋以前猴戏即有或吟或舞的拟人表演,即要开始情节剧的表演了。隋代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咏叹“麋鹿下腾依,猴猿或蹲跂”。这是当时猴戏的真实记录。唐代作为猴戏的鼎盛时期,宫廷大戏中有百马同起舞,犀牛、大象登堂跪拜,还有猴戏共同演出。
其中唐肃宗的百兽之舞是猴戏。许多猴子打扮各异,各显技巧。每逢重大节庆活动必有猴戏出场,如当时每逢点翰林学士后,就演一场猴戏,以示祝贺。这时演猴戏就已经成了政府行为了。
唐昭宗时,有猴被驯服得像上朝那样,行跪拜之礼和随朝站班,竟被封“供奉”赐红袍。诗人罗隐有诗云:“二十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逢。何如学取狲供奉,一媚君王便著绯。”可见其这种经驯养成功后的猴在宫中地位之显赫,猿猴这些条件反射式的行为被作为有行为意识的理解。
至于《野人闲话》则载录了猴子表演技艺的高超及其引起的轰动,反映出驯猴技艺的成熟。这里的猴,实质上达到了与人类生态条件上、表情行为上的某种接近之处,特别要注意到特定文化环境中的人,用人类自己的思路去理解、解释猴的行为和心理:
蜀中有杨于度者,善弄胡狲,于阛阓中,乞丐于人,常饲养猢狲大小十余头,会人语。或令骑犬,作参军行李,则呵殿前后,其执鞭驱策,戴帽穿靴,亦可取笑一时。如弄醉人,则必倒之,卧于地上,扶之久而不起。于度唱曰:“街使来。”辄不起。“御史中丞来。”亦不起。或微言:“侯侍中来。”胡狲即便起走,眼目张惶,佯作惧怕。人皆笑之(侯侍中弘实,巡检内外,主严重,人皆惧之,故弄此戏。)一日,内厩胡狲维绝,走上殿阁,蜀主令人射之。以其蹻捷,皆不之中,竟不能捉获者三日。内竖奏杨于度善弄胡狲,试令捉之,遂以十馀头入,望殿上拜,拱手作一行立,内厩胡狲亦在舍上窥觑。于度高声唱言:“奉敕捉舍上胡狲来。”手下胡狲一时上舍,齐手把捉内厩胡狲,立在殿上。蜀主大悦,因赐杨于度绯衫钱帛,收系教坊。有内臣因问杨于度:“胡狲何以教之而会人言语?”对曰:“胡狲乃兽,实不会人语。于度缘饲之灵砂,变其兽心,然后可教。”内臣深讶其说,则有好事者知之,多以灵砂饲胡狲、鹦鹉、犬鼠等以教之。故知禽兽食灵砂,尚变人心;人食灵砂,足变凡质。[1]
社会需求呼唤出了驯猴表演高手,杨于度进行人猴搭配的滑稽小品表演,讽喻朝政:猴出场饮酒,做醉态,倒地不醒。杨于度亲自上场与猴合作演出。呼叫,推扶,猴故作不醒状,杨便边喝边演,先呼“卫使来了!”猴故作不理。又大呼“御史中丞来了!”猴仍不理。最后,俯在猴耳边轻呼“侯侍中来了。”装醉的猴却猛然跃起,作“眼目张惶,佯作惧怕”之状。当朝权臣侯侍中的煊赫霸道,得以昭然若揭,此故事,可为用猴戏进行政治宣传之最,也是利用动物角色进行政治讽刺的一个较早的范例。
那么,猴通人性的信奉究属何来?魏晋以降服食长寿的信奉,使人相信“食灵砂”也可改变猢狲的动物本性,听懂人言。说明饮食是智力增加的关键一步。论者指出:“在人类学会使用火之后,人类的文明史又有了新的提高和发展,即人类使用的工具变得更加多样化和复杂化。这说明此时人类的智力已有了新的提高。”[2]于此故事中杨于度所言有一定道理,而“好事者知之,多以灵砂饲猢狲、鹦鹉、犬鼠等以教之”则属小说家者言,效果自然不得而知了。这里的猴已跨越了被利用对象角色,而成为相对独立的主体,是杨的表演搭档,它基本上能揣测杨的大致意图和行为内涵。这当是古人与动物相处的较高境界。
我国古代猴戏规模宏大,间或有政府行为,后随着其他戏剧活动形式的增多,猴戏渐少,乃至被挤出主流文艺演出,成为江湖艺人、乞丐生存的主要依赖方式之一。于是猴的文化角色变得愈益江湖化。清代以后,猴戏演出就更江湖化、世俗化了。光绪年间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载录北京的街市娱乐风习:“耍猴儿者,木箱之内藏有羽帽乌纱,猴手自启箱,戴而坐之。俨如官之排衙。猴人口唱俚歌,抑扬可听。古称之沐猴而冠,殆指此也。其余扶犁、跑马,均能听人指挥。扶犁者,以犬代牛;跑马者,以羊易马也。”李振声《百戏竹枝词·猴戏》也有:“取猴之狡黠者教之,戴面具以演剧,如人形焉。”顾禄《清嘉录》则称:“凤阳人畜猴,会其自冠带并豢犬为猴之乘,能为‘摩房’、‘三战’诸出,俗呼‘猢狲撮把戏’。”有的“艺猴”甚至还会利用自身优势记住凶手样貌特征,为曾解救自己于危难的恩主报仇,这在古代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动物报仇系列。
清代有些地区,猴戏已成为人们的主要娱乐节目。袁枚《怪异录》卷二《剑女》写走马驿的居民们,已将看猴戏作为日常生活中一项主要的艺术审美消费活动:
酷好跳猴为戏。其猴演剧,只不能度曲吐词,行止举动,无异生成。如演文臣,则文气可观;演武将,则威风可畏;演到才子佳人,形容步履,绝妙之极。故一乡演剧,远近男女,咸集如堵。……[3]
以表现冷兵器时代为主的武侠小说,其中也不乏关于猴的商业表演的描写,特别是与清末时代接近的民国武侠小说,往往载有这方面非常可贵的民俗资料。如顾明道《荒江女侠》第六十五回《访女侠蓦地得凶音,观兽戏平空生悲剧》苏城的昌门外来了一伙“做兽戏”的,观看者人山人海,兽场的票价分左三等,头等制钱二百文:“座位舒畅而接近,可以看得清楚;二等每人卖一百文,也有座位,不过都是些长凳,而且距离较远;三等每人票价三十文,却只能立着看而没有座位。”
接着便有十二头小白猿,各骑在绵羊的背上,在场中赛跑;跑得第一的猿猴,便有人去代它披上一件红衣,算是得胜。后来又排成队伍,学着马兵的操演,十分整齐,表演毕,循序而入,大众看得很是满意。[4]
这十二头小白猿可不容易选,不过即使如此,相对来说,驯养猿猴类动物进行表演,还是较为容易操作且安全、成本低,可见这类猴戏多半不能少,所以在一些地区,索性就把走乡串镇进行杂技、兽戏表演的江湖艺人,统称为“耍猴的”。
[1]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六引《野人闲话》,第3647页,北京,中华书局,1961。
[2] 蔡树雄:《火在人类进化中的作用》,载《化石》,1989(1)。
[3] 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第八册,第34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4] 顾明道:《荒江女侠》第六十五回《访女侠蓦地得凶音,观兽戏平空生悲剧》,第1110-1111页,北京,农村读物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