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尧虽然口里说自己不会拒绝朝廷的旨意,但真正内心里,还是盼着朝中的人忘了他这个小虾米的。

谁知正月里还没过完呢,伽箬支持翼国叛军起兵的事连坪洲城这边也知道了。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虽然翼国跟伽箬国都不算大梁的国土,但边境之民因距离近而感到惶惶不安者众,竟有不少人家舍弃族中老弱病人往北边去,这样的情况在坪洲这边也上演着,不知这些人怎么知道安置园的事,还把要舍弃的家人拉到园子门口。

宋尧并不天真,但真直面这样的事,还是心中一沉,他想保卫自己的小家,嘴上可以说能够对外面的事无动于衷,但实际上并不真的能。

外头乱哄哄的,宋尧不让徐臻出门,毛佳毛宜等人也没有敢于拿这些事来告诉她一个孕妇,所以她还不知道这些事,只每日里得空就做点小孩子的尿布衣裳之类,或者陪着邻居的小姑娘说话玩耍。

宋尧也依旧日日回家。旁人或许还察觉不到宋尧的变化,像隔壁的邻居们或者其他人就从未想过宋尧这段时间失忆后又恢复了记忆,但徐臻却发觉了。

她先还只以为是自己的话被宋尧听到了心里,觉得他现在能一本正经的也挺好,本还暗暗算他过多久才会故态复萌呢,谁知他倒是能坚持的住。

后头还是李婶子生气的说起自己的一个表亲家丢弃有残的孩子,那孩子到处打听安置园在何处,徐臻这才晓得宋尧的变化是从何处而来。

她经历的事情多,有沉得住气的底气跟倚仗,寻常的人却是没有的。三人成虎,不外如是。

李婶子虽然年纪比徐臻大,但一直在本地也没出过远门,再加上心中牵念的事情多,尤其是几个孩子,所以长久一段相处下来,有什么事总是要来寻徐臻拿个主意。

宋尧禁止了旁人说给徐臻听,却不能正儿八经的上门告诉李婶子也叫她不要讲。

等他这日傍晚回来,就见徐臻在前院等他,桌子摆在厅里,菜都用蒸笼扣着,酒水在炉子上热着,毛佳毛宜不见人影,独徐臻自己坐在桌边等他。

宋尧解了披风,然后又去洗手,边洗手边问她:“怎么到前头来了?”

徐臻自他一进门就用目光打量着他,宋尧听不到她的回答,从洗脸架子旁扭过头来看她,仿佛在问“我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么。

徐臻浅浅的笑了笑,伸手揭开了蒸笼盖子,轻声道:“等你吃饭呢。”

宋尧便稍微一甩手上的水,用帕子擦干,然后就过来了。

等吃完饭,徐臻才说道:“今日接到父亲的信。”

只这一句,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收敛了。

宋尧低头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后抓着徐臻的手不放开,过了很长时间才道:“从前我觉得自己心里没有什么心结,后来知道自己有,但觉得恐怕一生都难以跨跃过去。”

徐臻将脑袋靠他的肩膀上问:“为什么?为什么觉得跨越不过去?”她声音又逐渐带了一点笑意,跳动的烛火映在她的眼底,仿佛两个人谈论的不是他心底经久的伤痛,而只是一杯陈年的白茶。

宋尧缓缓的吐着气,吐完也笑:“总觉得想要跃过去解开心结,除非时光倒流,令我不是一出生就失去母亲,令我幼年不受饥寒交迫颠沛流离之苦,不用忍受他人嘲笑谩骂,令我平安顺遂的安生成长。”

徐臻追问:“那么现在呢?”

宋尧道:“现在突然没有了。”他可以带兵出征,可以身先士卒,也可以躲在家里,自成一统,他可以做个好人,做些好事,也可以不做这个好人,不做这些好事,这都是他,旁人怎么说他,其实无关紧要,关键的是他的内心怎么想。仔细想想小时候,他虽然也挨饿受苦,但总归是有口吃的,并且在从出生到会走的这段时日里,如果真有人恶意的想要他的命,那是极其容易的。别人的恶意没有那么大,他心中的恨跟戾气却是不停滋生连年叠加。他渴望父亲的时候,又没有父亲,所以他便变了感情,从羡慕旁人的父亲,到憎恨自己的生父。

而今,他手里有权,有钱,动辄甚至能决定他人生死,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热忱。

“安置园里前几日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孩子打人不成反而被人打了一顿,管事的处理了,先动手不讲理的受罚重,打人的反而没有受到惩罚,那受罚的孩子母亲找我来说这件事,我过问之后,说管事处置的妥当,本来也有规矩在此,谁知那孩子的母亲说我‘听说你也要为人父了,怎么这么冷漠’,我……”他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在那一刻,我知道这个母亲心里很难受,很痛苦,但那痛苦得不到旁人的认同,是她自己给自己加诸到身上的。她如果不做出改变,孩子在她手里也不会有好结果。”

他的心结也是在那一刻碎掉的。就仿佛有一层隔膜或者界壁的东西,一下子被打碎了,不堪的过去对他来说变成了过去,再没有前头的“不堪”二字。

他笑着道:“其实我仍旧想做个好人。见不到旁人受难的时候,我还可以自私些,等亲眼看见了,便没法继续无动于衷下去了。不过,我做这个,不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权势,也不是为了自己变得强大,我只是想护佑那些如同李大叔李婶子小囡囡等这样的寻常百姓。是为了我的心,我做这个,心里会快活。”

徐臻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形容,但那一刻她想她是感动了,脸上依旧笑着,却遮掩着她的真实的情绪。

她也是会不好意思的。

不过想了想,还是觉得趁着宋尧现在好说话,赶紧跟他沟通确认好了:“那你是不是真从此就改了啊?还会不会动不动就吃醋,就同我冷战?不说话?”

宋尧:“啊?不都是你不理我?”

徐臻不感动了,伸手一掐。

宋尧:“我错了,我改,你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