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饭后,高清河回了书房,而我则在苑里闲庭信步。
阿焕堆了个雪包,不远处子沁也滚好了一个雪球,抱起往这边走。
“好久没有这么悠闲的日子了,在观里的时候,天天不是打坐就是练功。”子沁说着,将雪球放下,一个雪人的模样已经初显现出来了。
阿焕将眼睛鼻子嘴安上,朝冻红的手里止不住地哈气:“这么无聊啊,我以为你们天天下山除魔卫道呢!”
子沁一摆手:“那些都是师伯师叔们去,和我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弟子无关。”
子沁说话属实是有意思,三句里总有一句能把我逗笑,我看着他身形,听他说话的声音,越发觉得他熟悉,仔细端详了他片刻:“子沁,你今年多大,家住何处?”
此言一出,少年身子明显僵了一下,直起腰,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回姑娘,我今年十六了,我……没有家。”
我一愣,无意戳到他痛点,连声说了几句抱歉,不再过问。
不料子沁却当没事似的,见我面上还有疑惑,接着给我解释:“我幼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在乞丐堆里讨生活,哥哥见我可怜,便把我带回家中,给我干净衣裳穿,给我热菜热饭吃。”
“那……你那时多大?”我问。
“五岁。”
五岁小儿,数数儿都数不清楚,就已流落街头,饥一顿饱一顿,实在可怜。
不过,年龄似乎对上了。
我低头思忖着,脑海里逐渐回忆起,十年前我寻高清河玩时,他房门前时不时出现的幼小身影。
他似乎很怕人,迎面撞见我就跑,因此无缘说得上一句话。
不过我对此并不在意,只听高清河说过他小名叫饭饭,完后我还取笑他年纪尚轻,就已能给旁人做爹了。
“那你姓什么?你的全名?”我问子沁。
“我姓范,在下范子沁。”说着,他习惯性做了一揖,做完后发现平白无故有些尴尬,直起身摸了摸鼻子,“当日里我除了自己的姓氏,以及小名唤作范范,其他一概不知,子沁还是哥哥给我取的名字,取沁人心脾之意。”
子沁子沁,的确沁人心脾,和他说话,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我笑了笑,竟也是位故人。
“是高清河送你入观修行的?我听说他同国师大人关系不错。”
子沁点头:“是,哥哥每日里四处奔波,怕照顾不到我,便把我送到真一观。至于师父,确实,他平日里什么都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可每每遇到和哥哥有关的事,就格外挂心,想来,关系是相当不错。”
我不作声了,盯着面前的雪地发呆。
“姑娘,莫要这么坐了,对腹中胎儿不好。”阿焕原先还兴致火热地拍着雪人,转头一见我蜷缩成一团,连忙上来扶我。
我被她扶着站起,看了眼那已将近完工的雪人,笑了下:“竟还给它围了条围脖,童心未泯啊。”
阿焕被我说得红了脸,拉着我就往屋里去:“天色渐晚,起风了,姑娘还是回屋歇息吧。”
屋里烧着暖炉,一进门就有一股热气盈来。
我匆匆将大氅脱掉,坐在暖炉边,手伸过去烤暖。
见子沁还守在门外,我朝门那边喊道:“入夜了,今夜格外地冷,你也别守在外头了,进来同我们一起烤烤火吧。”
只听门外略羞赧的一句:“在下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待你就如同姐姐待弟弟,快进来吧。”
他顿了片刻,磨磨蹭蹭地进来,低着头,规规矩矩坐在了我对面。
我看着火炉前三双通红冻僵的手,想了想:“哎,你说,我要不要去提壶酒来?白日里经过膳房,闻到好一股米酒香,咱们拿来尝尝,正好也能暖暖身子。”
“啊?姑娘,您怀着……”
我截住阿焕的话:“就别管那么多了,这已数月,如若我的孩儿连这点小酒都承受不了,往后就不要做我的孩儿了。”
说罢我拎起架子上的大氅,转身朝屋外走,我步子快,阿焕来不及拦我,膳房又离我的居所不远,穿过两条长廊便到了。
待我再回来时,手里已多出两壶醴糟。
“真……真要喝啊。”子沁满脸冒汗。
旁边阿焕手覆住脸:“我家姑娘要是想,谁都拦不住的。”
我嘻嘻一笑,从背后变出三个小碗:“来,一个都不许跑。”
两人像小鸡仔似的被我提溜到桌前,看着面前的小碗被灌满酒液,喉咙上下滚动了下,一副眼前不是酒,是毒药的样子。
我见他们畏畏缩缩,率先举起碗,有酒从边沿泼洒出来:“干。”
且听两人弱弱的一声:“干……”
一个时辰过后。
不知是不是没有下酒菜的缘故,旁边两个早早就倒了,一个趴倒在桌子上,一个坐在地上抱着凳子,嘴里还哆嗦着:“不了不了,不喝了……”
而我还没醉,仅仅是微醺,这醴糟于我而言还是淡了点。
瞧见他俩喝不动了,我也懒得再麻烦地将酒倒碗里,单手拎起酒壶,正要仰头往嘴里灌,忽地,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拦在壶口。
一愣,越过酒壶看向来人。
长身玉立,面容俊逸。
正是高清河。
此时他正挑起一端眉,看着桌上已空了的一壶酒,似乎在等我给他一个解释。
我咽了口唾沫,心里盘算了片刻,随即站起身,赔上笑脸:“高大人啊,请,小舍还余着半壶酒,如若不介意……”
“我一不在身边,”他截断我的话,接过我手里的酒,“你就要造反了?”
“这酒不烈的。”
“浅尝辄止,你喝多少了?”
我转了转眼睛:“这不,当初怀上这小家伙时,就是你哄着我喝醉了才有的嘛,我心想他应该也挺爱喝的……”
“……”像是被我这一顿歪理邪说彻底整无语了,他放下酒壶,拉起我的手,朝房门外走。
“干嘛。”我试图挣开他的手。
他回身:“你忘了你来这的目的?你得照顾我这个病人。今晚来我屋睡。”
说归说,自打进到他屋里,他就没让我起身过。
反倒是他自己,忙前忙后,打来用以洗漱的一盆水,又端了个热腾腾的木盆放到我脚边,浸湿了帕子然后又拧干了水,忙忙碌碌的,手里就一直没停下过。
我“哟”了声:“怎么,良心发现,回头是岸了?”
他没理我,自顾自脱掉我的鞋袜,手试了试木盆里的水温,小心翼翼将我的脚放进去。
我脸有些红,撇过脸咳了几声:“别以为你这样殷勤两天我就原谅你了。”
“不必原谅我。”
我眼角去瞥他,瞥见他神色有些黯然。
“不要摆那张苦瓜脸给我看,好似我欠了你什么。”
他手中动作忽然停下,沉默了半晌,抬起头,彷徨的面容上,努力地,扯出个无力的微笑:“我怕,等我以后想的话,就没这机会了。但愿我做这些,往后你还能时常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