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赛场举行了简单的开幕式。
所有人都被打乱在几个分区里,孟朝夕和谢南风抽的是C组的签,第一场就碰见了外国友人。
两人的对手是来自日本的雾岛和彦和中国小有名气的棋坛飞刀——夏临。据说二人由网络结缘,因为棋逢对手,相谈甚欢,年纪也差不多,所以语言也没有阻隔二人的热情,相约来参加了这次双人赛。
雾岛这个日本人,和孟朝夕想象中不太一样,一头红发,一身皮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哪个酒吧刚玩儿出来的。他大大咧咧地在两人对面坐下,用僵硬的中文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夏临的气场很阴沉,而且嘴里似乎一直在碎碎念着什么。厚厚的镜片挡住了他的神情。孟朝夕向二人鞠躬,雾岛长手一伸,把夏临拉到椅子上。
然而夏临一下一蹦三尺高,弹到一边去,从口袋里拿出消毒湿巾,仔仔细细地把椅子反复擦了三遍。
紧接着就是他快速的碎碎念:“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些公共场合很脏的啊和彦你怎么能就这样坐下来啊这个棋具也好脏我们应该擦一下的吧对吧这个一定要擦啊……”
孟朝夕看得直愣神,谢南风倒是饶有兴味。
雾岛好像是习惯了,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但总之没不耐烦。他笑嘻嘻地拍了两下夏临的肩膀,用日语说了一句“放轻松”。此时裁判过来确认状况,夏临一脸紧张地戴上手套,开始准备下棋。
按照抽签,雾岛和夏临先手,谢南风和孟朝夕后手。
夏临的棋,孟朝夕早有耳闻,像是一把小而利的飞刀,总是能从出其不意的地方打开棋局的缺口。只是她没想到,夏临本尊竟然这么的……特别。
在夏临和裁判反复要求擦拭棋具失败后,他叹了口气,一脸恹恹地下了第一步。
这一步是先手拱了三路卒,这种开局在象棋中被称作“仙人指路”,是较为常见的稳妥开局,也有试探对手棋风的作用。
谢南风不假思索地走了一步过宫炮。
过宫炮一般是先手布局,出现在后手的话,基本就是用来对付“仙人指路”和屏风马一类的起马局。谢南风这一步,显然下得很有针对性。
夏临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在孟朝夕听来堪比魔音绕耳,十分乱人心神。
雾岛很自信地接了下去,孟朝夕紧随其后,定神落子。
两边来回交锋几个回合,局势逐渐混乱,陷入胶着,红黑双方互相狠咬着不松口,没造成很大的伤亡差距,却也容不得一点大意。
最糟糕的是,夏临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影响到了孟朝夕,使得她很吃力。
谢南风注意到她,手不动声色地在桌板下找到她的手,握住。
孟朝夕一惊,有些慌乱地看向他。谢南风不为所动,平静地说:“想想林坊街。”
是了,林坊街的街头棋局,比这还乱还闹,老头儿们永远精力充沛地干预她的棋,与那些比起来,这一点声音又算得了什么呢。
孟朝夕狠狠按了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双目清明坚决。
雾岛虽然是个日本人,下的棋却完全不水,相反,相当具有压制力。据谢南风之前的资料显示,雾岛早年跟着谢鹤学过棋,是谢鹤教的第一个国外棋手。雾岛天分不错,不但会下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围棋、日本将棋,都下得有声有色。
“谢君,”雾岛笑着说,“我听你爷爷说过你。”
“哦?他说我什么了?”谢南风稀松平常地按下一步。
“你,很厉害。”雾岛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火红的头发根根直立,显得很精神,“棋,要跟你切磋。”
谢南风笑起来,露出一点儿酒窝和虎牙:“他甩锅给我呢。”
“锅?谢君,我们要煮饭吗?”
孟朝夕忍俊不禁,再紧张的气氛都被这两个人弄没了。
棋面推进到中后盘,红方稍占了优势。这也是正常的,俗话说“先发制人”,一般来说,先手的红方较后手的黑方来说天然会更有优势一些,所以有些棋赛甚至会规定:如果红方和棋,就算作输棋。
夏临依旧显得很紧张,每下一步都反复地用手调整着棋子的摆放角度,使得其中线和棋盘线平齐或垂直。
双方并没有互相兑掉太多子,就这么保持着相对完整的阵容来到了残局。但两边的烽火却燃得很盛,箭在弦上,杀或被杀,都只会是一步之差。兵贵神速,这个时候,拼的就是速度。一旦算错让对方抢先,纵然局势再好,被擒了王都只能缴械投降。
孟朝夕的眼里仿佛燃着火。
狼烟四起的楚河汉界上,谢南风一杆银枪,一匹黑马,气质凌然。她坐在车辇上,和他并驾齐驱。而对岸,夏临和雾岛甲胄加身,振臂高呼。
哪边都没想着防守。
防守是来不及的,此时此刻,只有以攻代守,杀出一条血路。谁先拿下对方的王,谁就是胜者。
棋盘上,夏临和雾岛的双车控住了黑棋的将门生死线,当头炮控住中线,只要一步,就能进入绝杀。
谢南风眯了眯眼,半晌没有落子。
成败在此一举。若想反杀,那么从这一步开始,黑方必须连“将”,要让红方自顾不暇,无法分神作杀,直到最后。
有可能!
只要孟朝夕和他想的一样,中间没有差错,就有可能!
他信她。
谢南风向孟朝夕投去一个眼神,孟朝夕会意地点头。于是谢南风眼中含了笑意:“开始了哦。”
像是棋盘上突然起了一阵风,狂乱的黄沙阻挡了夏临和雾岛的视线。疾驰的车辇冲向红方的九宫,第一步,大胆弃车,“将!”
被将必须应将,否则视为输棋。红方被迫应将。
车辇已经将九宫撞出了一个口子,红方明明赚了一个大子,却怎么也无法开心起来——这是将帅之间的对决,其他的子力,都只是为了将帅存在而已。
孟朝夕乘胜追击,不慌不忙,按下后一步。
再将!
飞炮坠至底线,直指红帅。
雾岛和夏临知道,这局棋已经没有转圜了。接下去的每一步,都只能按照谢南风和孟朝夕预料的那条死线去走。
这个杀法,被称为“双杯献酒”。有诗云:“一杯不醉两杯醉。”这个杀法正是取了此意。一炮当先将军,敌方还能抵挡,也就是挡下第一杯,但紧接着后炮再将,避无可避,王上只能束手就擒。
像是觥筹交错的酒桌之上,笑盈盈的谢南风和一丝不苟的孟朝夕双双献酒,硬塞给了红方那个倒霉的王。
陛下,再来一杯!
最后,谢南风轻巧按下棋钟。倒计时停在了三十一分。
裁判确认局面,忠实记录:谢南风、孟朝夕,后胜。
之后的几局棋,比起第一局来,赢得都算简单,下得谢南风都有点犯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一件事是,宁非凡和从欣也赢了雾岛和夏临,只不过,耍了一些小聪明。
据说宁非凡开局没多久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包薯片,然后就开始大摇大摆地边吃边下。这在别的对手那里不算什么,但夏临却快被他逼得抓狂了,他生得瘦瘦小小,这下子简直要跳起来打人,还是被雾岛险险抱住了才没打成。反观宁非凡,嚼着薯片,一脸无辜,继续用刚吃完薯片的手去触摸和走子。
夏临尖叫得整个会场都抖了三抖:“你别碰它!”
宁非凡自然不会听他的。
而从欣既没阻拦也没跟着做,只柔声向工作人员要了原本是吃炸鸡用的一次性手套,给自己不紧不慢地套好。
江山院训:不拘小节,快乐至上。
孟朝夕听完,冷汗直下,不由对夏临深表同情。
“你这也太不要脸了。”等今天过了,夏临怕是要有心理阴影了。
宁非凡满不在乎,甚至有点得意:“这怎么了?成大事者,不择手段!是吧,老大!”
孟朝夕皱眉吐槽:“不择手段和不拘小节,还是有点区别吧。”说着看向了谢南风。
谢南风立马撇清。
“别看我。我没教他这种损招。”
“咳,都一样都一样,谁叫他自个儿给了我这种机会呢!怪他自己!”宁非凡晃晃脑袋,跑一边儿玩手游去了。
谢南风觉得有点奇怪,一般来说,宁非凡不是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和从欣呆在一起的么?可是最近看起来,他却好像都在努力避着从欣似的。
孟朝夕在一旁和从欣感慨:“你们江山真是捡到鬼了。”
从欣不置可否:“鬼才的鬼。”
两日赛程结束,宁城除了连昭那组,其他两组的积分都位于前列。赛程过半,各区合并,差不多也该碰到自己人了。果不其然,第三天的第二局,孟朝夕和谢南风抽中了连昭和白笑萤。
孟朝夕总觉得已经很久没见过连昭了,这段日子,连昭不是出门就是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即便偶尔路过客厅和孟朝夕撞见,二人往往也说不上什么话。
主要是连昭不说。
白笑萤今天穿了一身红裙子,头发乖巧地梳成马尾,很元气。她不远不近地跟在连昭身边,见到孟朝夕,就抿嘴笑了笑:“夕姐姐。”
谢南风半躺在椅子上,脸上盖着一本笔记本假寐,显然没打算在寒暄上浪费时间。孟朝夕懒得管他,就规规矩矩地向二人打招呼:“连昭师兄,笑笑。”
白笑萤每次只要连昭在场,就会莫名内敛许多。她低着头,不时悄悄看连昭的神色。连昭却没什么表情,他的眼神很空,焦点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像是听不见几人说话那样。
裁判过来宣布比赛开始,这局孟朝夕和谢南风后手。
谢南风后手跃马,孟朝夕按照自己喜好的路数,先出了横车。
每个棋手都有自己的棋风,性格和气质的不同,决定了棋手棋风的不同。每一个成熟的棋手,都会有一套和其本人喜好和优势相符合的稳定棋风,如孟朝夕、如谢南风,也如连昭。
但白笑萤的棋风是什么呢?孟朝夕回忆了一下,似乎不是很能想起来。印象中,白笑萤似乎并没有特别偏好的布局,也没有较为明确的攻击防守风格。
一个棋手形成棋风的时期,就是他的迷茫期和瓶颈期。白笑萤恰巧处在这个时期。
棋盘上两军无声对垒,白笑萤今天意外地没有那么紧张,每一步都按得很坚定。
谢南风的手里转着吃下的棋子,嘴角扬了扬:“有意思。”
然后,他一意孤行地将炮退了一步。
冷僻布局之一,龟背炮。
孟朝夕狠狠瞪他一眼——这人存心要她吃力!
龟背炮是一种非常难掌握的冷僻布局,稍有不慎就会弄巧成拙,使得自家子力堵塞,反被敌方利用。不熟悉这个布局的人,是很难下好的。
连昭看着孟朝夕和谢南风之间的互动,眼神暗了暗。他还不是很习惯在赛场上看见孟朝夕以这样的方式坐在自己对面。
耳边又响起刺耳的蜂鸣,声音忽轻忽重。连昭咬牙皱了皱眉,果断落子过棋。
双方紧密交锋,十几轮下来,有舍有得。
下棋是舍得的艺术,有舍才有得,子力的调度和均衡是最考验棋手棋力的课题之一。下象棋,最忌讳的就是思路不清,不会把握主动权。如果被对手带着走,同一个子前一步进,后一步退,那必然赢不了棋。
象棋难的不是杀法本身,而是把局势从中局过渡到杀局的那个入局的过程。
白笑萤显然还不是很擅长这件事。
明明她和连昭红方处于优势,然而她却不能很好地利用和扩大优势,给了黑方喘息之机。
压力又转到她身上,她捏着棋子,冷汗渐渐从额边渗出来。
该怎么做?继续进攻?还是回防?要抓子吗?还是先活跃自己的子力?
有一位辩手说过:“做人最怕‘半吊子’,半吊子无法获得幸福。此岸望彼岸,两头不靠岸。”
白笑萤就站在这个两头不靠岸的位置。
连昭的脸色很差,在聚光灯下白得几近透明。其他三人全神贯注,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下这里!
白笑萤打定主意,移动棋子。谢南风的反应很快,几乎是立马就应了棋。
轮到连昭下,然而原本下棋不算慢的连昭却迟迟没有落子。孟朝夕不由狐疑地抬头看去,之间连昭冷汗涔涔,嘴唇发白。
孟朝夕“噌”地站起来:“师兄,你怎么了?”
其他人也纷纷看过去。白笑萤惴惴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师兄?”
连昭合了合眼,似乎是极力镇静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眼里如古井无波。
“别管我。”他说,“下棋。”
他的世界是寂静的。
现在的连昭,只能从孟朝夕他们的嘴型和神态,勉强判断出他们在说什么,再作出回应。不能说太多,否则会暴露。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持续时间也越来越久。
他握了握口袋中的助听器,终究是没有拿出来。
连昭低下头,继续落子。
孟朝夕还有点担心,谢南风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孟朝夕的肩提醒:“下棋。”
项旭作为领队,靠在赛场一边,远远望着场中的学生们。他年纪大了,动作有些缓慢,半天才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然后把烟衔在嘴里,开始翻找自己的打火机。
此时,旁边的一只手及时地递过了火。
项旭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然后低头接了火。烟被点燃,拿着火的青年把手收回去,淡淡地说:“老师,赛场不能抽烟。”
“那你还给我递火?”项旭猛吸了两口,把烟掐了,“你来都来了,却不上场么?”
青年一身笔挺西装,闻言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没兴趣。”
项旭眯着眼看他:“堂堂前全国个人赛冠军,象棋特级大师沈骆迟,如今却说对象棋没兴趣?”他停了一下,“你还在找小一吗?”
沈骆迟将烟夹在手指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望着赛场中间的孟朝夕,淡淡地道:“她和白一,倒是很不同。”
“是不同。但她也很优秀。”
项旭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神渐渐深了。他掸了掸衣服上微末的烟尘,淡淡开口:“朝夕小时候,在院里排名一直靠后。但我记得有一次,我让他们不停训练,小孩子们撑不住了,累得睡过去,还有一些跑了。孟朝夕也睡着了,可是当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正在下的棋说出下一步时,她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我。”
瘦弱的,不算聪明的小女孩,累到了极点,脑子里转的仍然是棋。
沈骆迟静静地听着。
项旭说:“那时候我就知道,这孩子,是能成的。”
“那也很好。”沈骆迟静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失陪。”
棋局的形势很明朗。
黑棋一点一点把颓势挽了回来,隐隐有压过红方之势。连昭闭口不言,只觉得棋盘上的光越来越暗。
孟朝夕就坐在他对面的位置,那么近,又那么远。
灭顶般的绝望淹没了他,让他在一片阗静中愈发焦虑不安。
白笑萤是无法配合他的,或者说,配合不上他。他想攻击的时候,她的下一步却偏偏是后退;而当他想要回防,她的下一步又冲了出去。
这让他觉得烦躁。
但白笑萤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努力下好自己的每一步棋。
黑方兵临城下,红方大厦将倾。子力差距有些大,棋似乎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连昭第一次萌生了认输的念头。
忽然,白笑萤重重落下一步。
“将!”
谢南风挑了挑眉。
这步棋下得很灵,看起来只是一次无足轻重的将军,却精准地瞄住了黑方无根的车,又因为将军的缘故,黑棋不得不兑。
孟朝夕自然也知晓,别无他法,便也从容兑换。
但事情却并未结束。在连昭暂缓一步,孟朝夕续上攻势以后,白笑萤几乎以一种胡搅蛮缠的态势,用自家为数不多的子,死死地牵住了黑方的子。
像一只满身是血的白兔,狠狠用牙咬住了马蹄。
“将!”
白笑萤攥紧拳。
是,她知道这局棋她赢不了。但是——她会拼尽一切去和棋!
兑!
就算要输,也要输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不止孟朝夕,不止连昭,也不止过去的白一,她白笑萤也是方圆的骄傲!
她必须相信她自己。否则,不会有人相信她。
像是碧波在平静的湖面上一圈圈**漾开去。
白笑萤忽然想:半吊子凭什么不能获得幸福呢。一个清醒的半吊子,也没什么不好。
有时候,在此岸望彼岸,不是因为自私,而是因为善良。那些“半吊子”们总希望,能找到人人满意的解决方案,总希望人人高兴。
那就和局吧。
象棋除了胜负,本就还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