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公寓住了大半个月,每天在一起几乎除了吃饭就是对局、打谱、看录像,日子过得枯燥且风平浪静。说到底这个公寓的管理也没那么严,除了傅一惟和项旭时不时带一些棋手前辈过来切磋讨论,其余时间还是比较自由的。
得益于象棋特长生的身份,孟朝夕等人在课程上相对会宽松很多,学校也都知情并允许,只要他们在学期末去参加考试并拿到40%的分就可以了。但连昭和孟朝夕会麻烦一些。
连昭已经工作了,建筑工程师天天画图对接方案,虽然已经和事务所谈好暂停工作,但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一些案子需要处理。
孟朝夕念的是法学系,这不是学校和老师给不给她放水的问题,她如果没有扎扎实实地记下那些法律条文和逻辑,这大学就等于白念,更不用说还有被誉为“天下第一考”的司法考试横亘在前。
而且今年司考的客观题考试已经结束,主观题则在十月中旬,算得上近在咫尺了。
另一方面,即便是在集训期,全国各地的大小比赛依然不断,为了提高自己的等级分,几人也都得依据自身情况前往参加,否则对清算时的排名不利。最近的一次,是十一假期的双人赛,又称“捭阖杯”。
在这样的情况下,孟朝夕每天都不得不超负荷地熬到深夜,于是之前与谢南风的那一个小插曲,也就被她悄悄地仔细叠好,收进心里。
而她的那一点点动摇和怯懦,连她自己都还没细想出原因,就被她囫囵地丢到了一边。连着对谢南风,也下意识地想躲避。
但二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总有时候是避无可避的。
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孟朝夕依旧醒得早。外面的天蒙蒙亮,她披了睡衣推门出去,想着起都起了,索性去煎个火腿鸡蛋垫垫肚子。
客厅静悄悄的,茶几上散着不知道是谢南风还是宁非凡搭了一半的乐高。她穿过客厅进了厨房,娴熟地开火热锅上油,将鸡蛋在灶边磕了一下,完整地打入平底锅。“滋滋”的油声烘出煎蛋的一圈金边,孟朝夕扫了灶台一眼,意外地没瞧见常用的胡椒盐,不由得伸手开了顶上的橱。
还真在那儿。不知道谁放的,还偏偏放的靠里的位置。孟朝夕踮起脚去够,够到一半身后忽然**来一缕柠檬香,同时颊边擦过一只手,轻轻松松地越过她把胡椒盐拿走了。
孟朝夕登时慌得回头,果不其然是谢南风,但他很快就撤开了。谢南风稀松平常地打了个哈欠,把胡椒瓶在她头顶上一点,丢到她怀里,然后自顾自走到一边倒水去了。
孟朝夕捧着胡椒瓶,心情有点复杂,问道:“你今天怎么醒这么早?”
谢南风的头发还不合时宜地翘着几簇,看着松软可爱,闻言依旧单手抓着水杯咕嘟咕嘟地喝水,喉结往下一送一送,直到喝完,才慢吞吞地回道:“饿。”
然后他瞥了一眼锅:“糊了。”
“……”
孟朝夕如梦方醒,慌慌张张地抄起铲子将鸡蛋翻面,可惜为时已晚,鸡蛋反面已经变成了焦炭,显然是废了。谢南风拖了张椅子坐下来,无辜地看着她:“朝夕,我饿了。”
他叫她叫得还挺顺口。孟朝夕被噎了一下,有气撒不出。
谢南风穿着套和风的绀色薄睡衣,系带在腰,但没系紧。V型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干净的锁骨和胸膛,像瓷一样。
他刚睡醒的时候和平常不大一样,是真的没有什么攻击性,整个人都像披着一层带着绒毛的光圈,眼睛没怎么睁开,更不会像平时那样跟她对呛。这个小恶魔,刚睡醒的时候倒更像天使。这一点,孟朝夕也是住过来才知道。
然而就算她现在跟他没头没脑地发一通火,估计谢南风也只会呆个一分钟然后回她三个字:“没听懂。”
真是她欠他的。
孟朝夕把焦掉的鸡蛋丢进垃圾桶,又往锅里敲了两个蛋:“单面双面?几分熟?”
“随便。”
孟朝夕很少做饭,但煎个鸡蛋还不至于炸了厨房。谢南风吃了两口煎蛋醒了神,眯着眼把剩下的部分一口气塞了进去,咽完后放下了筷子:“今天什么安排?”
“不清楚,晚一点项院长好像要过来。等师兄他们醒再说吧。”
谢南风“噢”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那等等我们先下几把热手啊。”
孟朝夕的筷子停了停,下意识别开了眼:“啊……”
谢南风知道她开始想借口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那天以后,他找她下过六次棋,无一不被孟朝夕以各种理由拒绝。开始的理由还比较靠谱,什么今天有几个残局要演啦,司考还想再温习温习啦,后面就逐渐离谱,就差说自己要回开心农场收菜去了。
她心里想什么,谢南风清楚得很,但他没打算点破,就想看看她能逃到什么时候。
没关系,他不着急。
可能是孟朝夕自己也终于意识到拒绝的次数多到不自然了,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没翻出借口来,她停了半晌,心不在焉地说:“也行吧。”
听着相当勉为其难,勉为其难得都让谢南风忽然有点后悔那天的决定了。想了想,他开口说:“你倒也用不着这么怕我,大不了我让你九子呗。”
孟朝夕一听炸毛了:“谁要你让啊!”
“行,不让不让,”谢南风撑着腮,话里有话,“没事,你慢慢吃。我不急,等得起。”
孟朝夕索性不理他了。
他知道他应该慢慢来,就像下棋一样,布局、计算、成杀,沉着冷静,循序渐进。像他一直以来擅长的那样,像他一直以来谋划的那样。不能乱吃子,不能乱将军,更不能一上来就把子打到对面底线去,那是最愚蠢的新手做派。
可是做不到。
他对她的喜欢不是一场对弈,而是一场赌局。从他怦然心动开始,就只剩丢盔弃甲,难以步步为营。
谢南风的眼神很亮,和那天晚上一样。这样的眼神逼得孟朝夕心烦意乱地低下了头,但她的目光,却又不由得又落到谢南风被朝阳照出的阴影上。
她想她应该是讨厌谢南风的。讨厌他的不可一世,讨厌他的我行我素,讨厌他的漫不经心,讨厌他总是打乱她的计划,最讨厌,他每一次的忽然靠近。
可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想赶他走啊。
两个人正坐着各怀心事,厨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连昭看见餐厅里对坐的孟朝夕和谢南风,脚步顿了一顿,随后神色如常地往冰箱走去。孟朝夕见连昭来,心里莫名松了口气,站起来笑道:“师兄你醒了啊。”
连昭“嗯”了一声,拉开冰箱,拿出一壶冰柠檬水,倒了两个半杯,放在桌上。
孟朝夕又跑去开了炉,连昭坐在餐桌边,眉眼像是刚从冰水里沥出来,锋利又寒冷,依旧是把谢南风当空气。孟朝夕煎了一个单面流黄的蛋,倒到盘子里放到连昭面前,连昭就默不作声地吃。
孟朝夕把连昭手边的两个杯子拿过来,兑上热水给他摆回去,连昭就默不作声地喝。连贯默契得像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像这样在一起了。
甚至,连孟朝夕和连昭的杯子都是同款,是一样干净稳重的磨砂玻璃杯。
谢南风对这种默契如鲠在喉。
连昭其实也不高兴。江山棋院的这只小狐狸觊觎他们院里的孟朝夕不是一天两天,只怕除了孟朝夕自己,谁都心知肚明。·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他原本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喜欢孟朝夕,他只知道,如果让他选择一个人共度余生,他的第一和唯一反应,都只会是孟朝夕。久而久之,他想这就是喜欢了吧。
他从小和孟朝夕一起长大,走过同样的路,挨过同样的骂,吃过同样的苦,举起过同一座奖杯。他们熟知彼此起眼抑或不起眼的习惯,也习惯身边彼此的存在。他们是让方圆棋院骄傲的师兄妹,也从来只是师兄妹。
他和孟朝夕之间,即便再亲密,也仿佛始终隔着一层玻璃。
但过去连昭很满足。因为虽然他进不去那层玻璃,可是也没有其他人进得去。直到某一天,谢南风打碎了那块玻璃。
只有谢南风,偏偏是谢南风。
孟朝夕好像只有在他身边会哭会发怒,会大笑会喊叫,会变得不像她自己。或者说,做回她自己。
连昭抬眼看谢南风的时候,谢南风也正好看过来。
谢南风冲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将瓷杯里的水一饮而尽,站起来叫孟朝夕。
“朝夕,吃完了就下棋去啊。”
“催什么啊,”孟朝夕皱眉,“你先去摆棋盘啊。”
谢南风听了就往外走,突然,一直坐着不说话的连昭开口了:“小夕,不想下不要勉强自己。”
尽管孟朝夕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现在确实不怎么想和谢南风下棋,但就这么直接地被连昭点出来,她也有点尴尬。
孟朝夕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进退两难。
谢南风停在厨房门口,转过身,笑眯眯的:“她跟不跟我下棋,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