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孟朝夕是该拒绝的。但她隐约觉得,谢南风似乎心情不太好。迟疑了片刻,就没拒绝,只是说:“很晚了,走个钟吧。”

棋钟是计算双方棋手各自落子时间的工具,走一步按一下。赛场上先用尽时间的一方,会有更大的对局压力,并有可能因为超时判负。

谢南风点了点头,越过她走到柜子边把棋钟拿了出来。

其实他倒不是心情不好,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没想清楚,就不大想说话。现在看到孟朝夕,他突然想跟自己打一个赌。关于孟朝夕的赌。

两人在茶几两边面对面坐定,孟朝夕把棋盘摆开,谢南风主动说:“你先手吧。”

孟朝夕也没跟他客气,伸手飞了一步相。

先手飞相开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消极防守的开局,以至于赛场上鲜有人使用。但自六十年代象棋宗师谢鹤以先手飞相妙棋频出坐稳国内象棋头号交椅以后,飞相局经过了各方名家的研究发展,已经成为当前象棋赛场上最流行的布局之一。

飞相局的核心,是寓攻于守,以静制动,与孟朝夕的风格正相适应,是她用得最为纯熟的布局。

而谢南风这局选择了左中炮,中规中矩得都有点不像他。两人走过几步官招,孟朝夕看了眼棋钟,皱眉:“你又忘记按了。”

谢南风不作声,只是乖乖地把棋钟按了,继续对局。

他忘记按棋钟不是一次两次,不如说是常见的事。近年被训练多了还好一些,刚出道那几年,狂妄得不惧神佛,本来又没有按钟的习惯,恨不得把时间全给对面,只给自己十分钟,来证明自己的强。因此,也少不了有人要钻他时间的空子,用超时的规则来打败他。

胜之不武也是胜。这个赛场上从来没有虽败犹荣,只有成王败寇。但谢南风不在意。

然而,至今这样钻空子的人在谢南风这里也没成功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费这个心了。

对局进入中盘,开始子力绞杀。孟朝夕罕见地在谢南风身上感受到了极重的压迫力。平常见他吊儿郎当惯了,忽然这样她还觉得有点不习惯。

谢南风是认真的。

他的每一步棋都透着比以往更辛辣狠绝的味道,精准非常。这种棋下起来凶,但一旦下错,局面就会翻天覆地,败势无法挽回。哪怕只是算错一点点,都是不行的。

孟朝夕不是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但确实已经许久没见了。她本来就是好胜不服输的性子,这么一来胸腔里的心脏“咚咚”狂跳,血气上涌,起了脾气。

谢南风要认真,那她当然求之不得!

棋钟只剩下最后的三分钟,孟朝夕的手悬在一个马上,却始终没有触碰上去。

是输了的。她想。“马跳连环气死车”,谢南风这局的连环马,用得轻巧而缠人,当得起古语的“八面威风”四个字。

放眼楚河汉界之上,谢南风的黑棋剑指红方九宫,势在必得。包围圈正逐步缩小,红帅插翅难飞。而孟朝夕红棋的行军,离黑将还有十万八千里,很不成气候。红方接下去的一切挣扎,都已经是徒劳了。

杀局成。

谢南风定定落步:“将。”

孟朝夕退。

谢南风继续:“将。”

孟朝夕再退。

谢南风依然紧逼:“将。”

孟朝夕无路可退。

死棋。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半晌,孟朝夕放下棋子,有些不甘心地叹气:“你赢了。”

谢南风看着她,嘴角很慢很慢地扬了起来,恢复到了孟朝夕熟悉的弧度。

“是我赌赢了啊。”

“什么?”孟朝夕不明就里。

下一秒,谢南风起身侵向她。一只手轻巧地按灭了客厅的灯,周围再次陷入黑暗。一片漆黑之中,谢南风扣紧了孟朝夕的肩膀。

她正要斥他:“谢……”

还没有喊完他的名字,额头上忽然落了很凉的一个吻,像蘸了水的羽毛,轻轻拂过。孟朝夕呼吸一窒,瞬间失声。

“听我说。”谢南风微微起身,说话时呼吸温暖,“我一直在想,我对你的喜欢,究竟应该要表现到什么程度,才既能让你知晓,又不让你困扰。我觉得这个问题,比让我赢下我爷爷还要难。”

在黑暗里,孟朝夕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借着窗外微弱的灯火,看见他眼睛里的一点点光亮。

“所以,我刚刚和自己打了个赌,”谢南风接着说,“如果我能在三十步内赢了你,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不希望你现在就给我答复。”

孟朝夕愣了愣,重新找回声音:“什么意思?”

谢南风弯了弯嘴角:“之前我打架的时候,棋协给了我一个‘事先告知书’。意思就是,他们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正在商议解决。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给了我一个‘处罚决定书’,来确认对我的处理是什么。”

孟朝夕听得更云里雾里了。

谢南风却很认真:“刚刚我亲了你,可以算是我的‘事先告知书’吗?至于‘处罚决定书’,你过几个月再给我,好不好?”

他问“好不好”。尾音上挑,带着点少年干净软糯的鼻音,狠狠地撞在孟朝夕的心上。

简直犯规……

孟朝夕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谢南风是这个样子的呢?

她想说“好”,想显得自己从容老道一些,毕竟,她才是年纪大一些那个。可不知道为什么,却羞得怎么也开不了口。

客厅的灯突然又被“啪嗒”地按亮了。宁非凡一脸状况外地站在房间门口,睡眼惺忪:“老大?你们干什么呢?”

随着一阵“叮铃哐啷”的动静很大的碰撞声,孟朝夕慌不择路,一下挣开了谢南风,水杯也顾不上拿就往房间里钻。

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

谢南风摸着鼻子,略显尴尬地直起身。

宁非凡依然很不怕死:“老大?”

谢南风面无表情:“明天我就跟老傅说你玩物丧志,让他叫你爸妈来把你手办全拿回家。”

“什么啊?为什么啊!”宁非凡深觉自己躺着也中枪,“我做错了什么啊!”

谢南风的眼里含着怜悯,居高临下:“你呼吸都是错的。”

把宁非凡哭天喊地的嚎叫隔绝在门外,谢南风终于松了口气,仰倒在**。

没忍住啊。谢南风。

耳朵烫得离谱,他把手臂横在眼睛前,心烦意乱。忽然,手边的手机震了震。谢南风一把抓过来看。

是孟朝夕的微信消息。消息里只有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