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过来的时候, 傅归荑正斜靠在床头喝药。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一眼望去她身上只有黑白两色。

乌黑浓密的秀发披在身后,额头上的秀发垂落挡住半张小脸, 脸和脖子是一个颜色,白的发光, 白的发慌, 眼睑半垂着, 看不清她的表情,整个人柔弱无力地瘫在榻上。

像一个行将就木, 垂垂老矣的老翁,神情萎靡,暮气沉沉。

这个想法像根冷箭般蛰了裴璟的胸口一下, 他莫名有些心慌。

素霖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 淡色的双唇微张, 安静配合着全部咽了下去。

这和裴璟想的有点不一样,他以为傅归荑至少要狠狠发一顿脾气, 闹个绝食, 打砸东西之类的。

他叫人从东宫内库取了套七彩琉璃盏, 每一个杯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傅归荑拿在手上刚刚好,不轻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既能解气,还不会累着。

桌子椅子什么的, 她可摔不动, 说不准还要伤到自己。

那晚他发现, 傅归荑的力气很小,踢人跟挠痒痒似的,不像反抗,倒像是在玩闹。

裴璟眸光微暗,不由失笑。

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傅归荑很快就发现站在门口的人。

她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又垂下眸继续喝药。

素霖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去,看见裴璟后立即站起来行礼。

裴璟走进来挥了挥手示意素霖让位,顺手接过药碗坐在傅归荑身边,里面还剩半碗黑如墨汁的药,光闻起来就知道有多苦。

他眉头轻皱,盛起一勺吹了吹,温度合适后放到傅归荑嘴边,她先愣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喝下去。

半碗药很快见空,裴璟小声问她苦不苦,要不要吃点蜜饯。

傅归荑闭了眼头偏过一边,摆出一副拒绝的意味。

喝药的明明是傅归荑,裴璟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大碗滚烫的苦药,烧得他嗓子发哑。

裴璟摸摸她的额头,忍着躁郁温柔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傅归荑麻木地摇了摇头,只是她的眼睛一直阖着,像是不想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

裴璟胸口压抑的火气腾地冒上眼睛,想擒住她的脸把人转过来,逼她睁开眼看自己,命令她张开嘴和自己说话,但是一看见她面无血色的脸又忍不住怜惜起来。

目光顺着她苍白的脖颈往下看,领口上方微微露出一抹淤痕,仅是这样不到拇指的一小点,印在白皙的肌肤上也显得分外可怖,更不用说她衣衫下遍布全身新旧叠加的指痕和咬痕。

裴璟心头烧着的火像被一盆冷水泼了下来,熄灭后的浓烟凝聚在胸口,堵得他说不出一个字。

气氛陷入沉寂和压抑,裴璟的胸口急剧起伏着。

“把太医叫进来。”他最终压着声音,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太医早在外面候了半个时辰,听见召唤,躬身走进去,眼睛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一点也不敢乱看。

“手伸出来。”太医听见殿下的声音从未这样柔和,还带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讨好,与他周身凌厉的气势实在不相符。

一只青紫斑驳的手腕伸到太医眼前,微微晃了下,很快就有一块白布盖在上面。

他心里一抖,很快稳住心神浅浅搭了上去。

“如何?”殿下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还有些发紧。

太医收回手,跪下伏地回话:“贵人气血亏损严重,至少需好生休养半月。”

裴璟淡淡嗯了声,问:“只是这样?”

“呃……”太医从傅归荑的手腕便可大致推测出身上的伤势有多重,联想她虚弱的脉象,又看太子对她的态度不同寻常,眼一闭大胆道:“还需太子殿下克制些,这阵子切记不可再近贵人的身,否则只怕要留下病根,以后恐难有孕。”

说完这番话后,太医直觉天灵盖上刺来两道犀利的视线,戳得他遍体生寒,顿时身体颤抖,大气都不敢喘。

裴璟五指攥紧,眉眼阴沉,“无论用什么方法,务必将人治好,东宫内库,还有皇帝的私库,或者有什么需要的珍贵物件尽管报上来,孤会想法子寻来。”

太医点头告退,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璟心里那点被傅归荑无视的恼怒已经全部变成了暗悔,还带了些埋怨,若是她那天晚上的嘴像今天喝药一样这么乖,他怎么会气得失去理智,不管不顾折腾她。

他转头看去,傅归荑姿势一成不变,像个泥塑般不悲不喜,仿佛太医的话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裴璟的心口莫名有点儿酸胀,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想伸手去碰她的脸,然而傅归荑又侧头往里躲了躲,裴璟的手僵在空中。

而后他装作若无其事收回手,柔声安抚道:“我会想办法调理你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无论用多少时间,花多少精力。”

傅归荑咳了一声,裴璟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咳出个好歹来。

“太子殿下不必自责,”傅归荑的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冷淡:“我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病,与您无关。”

与您无关。

四个字,足以将裴璟引以为豪的理智寸寸击溃。

他注视着傅归荑澄澈无波的双眸,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愤恨,没有恼怒,甚至连一点难过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裴璟的心像浸没在冰水中,又仿佛在烈油中滚过,冷热交替,心乱如麻。

明明他们两人已经做了这世间上最亲密的事情,傅归荑为什么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更让裴璟窒息的是,傅归荑就坐在自己身边,伸手可碰,然而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自己好像永远失去了她。

下一瞬,他便把这种荒谬的想法抛在脑后。

她能跑去哪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将人困在身边,他怎么会失去她。

傅归荑就是死,也要在他怀里咽气。

他狠狠闭上眸子,五指蜷曲**着,脸色阴沉难看,再睁开时双眸寒光凌凌,“你全身哪一处没有我的痕迹,莫不是瞎了,看不见?”

“伤再重也有好的一天,痕迹再多总会消散。”傅归荑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又咳了几声,冷静道:“我子嗣艰难,是因为先天不足,太子殿下不需为我暴殄天物,白费力气。”

她尾音微扬,他听出了讽刺。

裴璟脸上的黑气几乎凝成实质,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压下胸口冲天而起的怒火,沉声道:“闭嘴!”

傅归荑的本意也不是惹恼裴璟,见他听不进去自己的忠告,便不再多费唇舌。

她实在是太累了,身心都疲惫至极,也不管裴璟还在屋里散发沉抑的冷意,兀自用手勉强撑住身子往下躺。

忽然一双手替她扶住腰,傅归荑不可自抑地僵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发颤。

“好好休息,我不会乱来的。”裴璟的声音又变得轻柔平和,他慢慢将她放下去,还好心替她盖上被子。

傅归荑悠悠闭上眼,略微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

她必须要快点好起来,也不知道在昏睡的三天里忠叔有没有找到哥哥,他有病在身,自己若是也生重病,对他来说是雪上加霜。

还有邓意,他没有等到自己的消息,恐怕着急坏了。

只有身体好起来,她才能做下一步打算,若是裴璟不放她走,至少她要想办法让哥哥平安回家。

裴璟见傅归荑睡了,他看了一会儿,又去把屋内的灯一一熄灭。

随着黑暗逐渐填满整个空间,裴璟脸上装出来的平静渐渐被撕破,有些失神的站在床头。

傅归荑的姿势变成了背对自己,整个人蜷成一团,潜意识的动作是在保护自己,也是在拒绝他。

他眼前忽然闪过方才走进房间前,傅归荑看他的眼神,冷漠地敷衍。

裴璟陡然生出一股想叫醒傅归荑的冲动,想告诉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自己,仅此而已。

喉咙却像什么拧住堵住,又搅成一团乱麻,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开口,偏又无处发泄。

最终,裴璟控制自己的力道,俯身在她鬓边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轻得就像他从没有来过。

等他转身离开,傅归荑睁开了眼,艰难地从被衾中伸出一只手,用尽所有力气在裴璟方才碰过的地方狠狠擦了几下。

仿佛在抹掉什么令人难以容忍的脏物。

*

“太子殿下,首领在书房等您。”裴璟一出门,有人凑进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裴璟深深吸了一口,转瞬间又变成平日里杀伐果决的南陵太子。

“如何?”裴璟冷着脸问秦平归。

秦平归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其他的都好办,唯独王沐然与傅归荑长得没有半分相似,我之前在苍云九州见过镇南王夫妇,与他们更是风牛马不相及,傅归荑会信那是他哥哥?”

裴璟眉头微蹙:“之前我问过傅归荑,她说自己和傅归宜长得并不像?”

秦平归嗤了一声:“我很好奇,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跟你说的。”

是在他把人扔进水里,试探她是男是女的时候,正常人当然会否认。

秦平归听了后笑笑,不说话。

“那你说怎么办?”裴璟铁了心要让傅归荑认为傅归宜死了,他无法容忍有一个人在她心里这么重要。

傅归宜不死,傅归荑就会一直想着他。

傅归宜死了,时间会让她忘记他。

秦平归啧了一声,定定看着裴璟:“要么将王沐然的容貌毁去,要么……傅归荑瞎了眼。”

作者有话说:

男主太狗了,写个现代小剧场虐一下他。

—————————————————

裴璟最终如愿以偿地和傅归荑上了一所大学,他在法律系,傅归荑在哲学系。

两个学院间的距离不近,裴璟为了制造与傅归荑的偶遇,每天早上都会在她们系的宿舍门口晃**。

然而一个月雷打不动的等待过去了,傅归荑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他才知道,傅归荑根本没有住校,每天都有专人接送上下学。

手里提着的早饭顿时有些可笑,他生气地扔进垃圾桶。

后来,他拿到了傅归荑的课表,想变成和傅归荑一起下课回家。

看她拿着书本走在林荫小路,裴璟决定从旁边的小道绕过去,然后装作不经意间撞上她,最后再送她回家。

这个计划完美极了,可惜在小道尽头他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砰!

实打实的拳头砸在他腹部,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裴璟正准备握拳反击,头顶传来一阵恶狠狠的怒喝。

“我观察你小子很久了,跟着我妹妹有什么企图?”

说罢,又打了一拳。

“离她远点,再被我发现你跟踪她,小心我废了你。”

裴璟捂住肚子没说话。

傅归宜推开裴璟,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从容地走出去。

傅归荑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哥哥,问他去哪里了。

傅归宜不动声色地朝裴璟那处看了看,笑道:“做好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