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貌合神离地用了一顿午膳, 裴璟阴沉着脸把人塞进一辆马车。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卧榻案几一应俱全,裴璟坐在上方批阅奏折。

傅归荑很有眼力劲地坐在马车门口, 埋头闭眸假装休息。

裴璟知道她想避嫌,冷哼一声也没强求, 心口萦绕着股莫名的郁气。

她在跟他保持距离。

朱红色的丹砂落下最后一笔, 裴璟抬头望前看去。

傅归荑好像睡着了, 她背靠冷硬的红枫木头,纤长白皙的五指自然搭在深色的迎枕上五指微蜷。她的头垂在半空中, 乌黑的长发面朝他的方向自然垂落,挡住了大半边脸,隐隐约约可窥见暴露于空气中的瓷白赛雪的肌肤和淡粉色的双唇。

裴璟目光灼灼盯着她, 慢慢泛起冷意,说不准她就是故意的。

马车忽然碾到什么障碍物, 猛地颤了一下, 傅归荑单薄的身体随着颠簸一上一下的,可后脊却笔直挺拔。

装得可真像。

他也不点破, 悄悄起身走过去。

傅归荑一直都没睡着, 她怎么敢睡。闭着眼睛只不过是为了减少与裴璟的交流, 他性子喜怒不定,还是少说少错,减少交流方为上策。

然而她已经退避三舍,裴璟偏偏还要撞上来。

当那股熟悉又扰人的檀木香从四面八方包围她时, 傅归荑暗暗叫苦,纠结到底是要继续装睡, 还是睁眼醒来。

谁知裴璟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还没等她作出决定身体骤然悬空, 傅归荑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双肩,不期然对上一双乌沉幽黑的眸子。

“傅世子睡得可好?”裴璟面无表情,拦腰抱起她走到上方的卧榻处放下。

傅归荑捂住胸口支楞起上半身,对他讪讪一笑:“臣失礼,太子殿下莫怪。”

裴璟坐在她旁边,檀木香在逼仄的空间内愈发浓烈,她不得不屏住呼吸,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气。

“你晕马车?”裴璟盯了她半晌,看见她的脸色泛白,眉头更是快黏在一起,看上去不像是装的。

“……”傅归荑唇角压成直线,勉强点头。

裴璟不可置信:“你擅长骑射,居然会晕马车?”

傅归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眼神不敢与他对视,指尖局促地摆弄着衣角,似乎在隐藏自己不为人知的弱点。

裴璟轻笑了声,把人抱在怀里,亲昵地用手替她揉搓额角放松。又发现傅归荑的一个秘密,他心里很高兴,仿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再忍忍,出了城就让你下去骑马。”

傅归荑觉得更难受了,有气无力地嗯了一下,闭上眼默默忍受着窒息的檀木香。

心里疑惑:出城?裴璟要带她去哪里。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马车,傅归荑觉得自己像逃出生天的鸟,再与裴璟多呆一刻,她肯定自己会被憋死。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追着裴璟疾驰而去。

大约骑行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京郊追云骑军营处。

裴璟下马后本想来扶傅归荑,结果落了个空。

傅归荑身体微微前倾,优雅地跨出马鞍,双脚轻盈一跃而下。动作流畅稳健,像只鸟儿滑翔着陆般,在空中划出一抹好看的弧线。

然而如此优美的动作却让裴璟登时黑了脸,因为她下马的方向是另一边。

傅归荑慢吞吞挪到裴璟身后,两人之间相距三步,不近不远,这本是君臣间最合适的距离。

裴璟冷下脸,强硬地拽住她的手臂,拖到自己身边。手掌下移,竟是想掐住她的腰。

傅归荑手肘往后**挣脱他的控制,惊惧得连连后退。周围都是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处,裴璟怎么敢这样对她。

裴璟沉冷地笑了笑,傅归荑被他阴鸷的笑意钉在原地,额角突突地跳。

旋即他朝自己跨了两步来到跟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侵蚀她的五感,傅归荑又怒又惧,不由自主地摸上袖口的袖箭。

傅归荑用指尖猛地戳进掌心,疼痛让她稍微冷静,她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太子殿下,人多口杂,请您自重。”

裴璟冷眼扫过她惶恐不安的眼眸,一言不发地扣住她的腰,不由分说推着她往前走。

傅归荑试着挣扎,可腰间的铁臂力量如同巨山一般,无法撼动。她只能被他胁迫着往前走,心口的恼怒喷薄而出,傅归荑咬牙切齿抛出一句话:“裴璟,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不能泄露我的身份!”

她的计划是找个哥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对调两人身份。

傅归荑有一件事骗了裴璟,五岁以前她和傅归宜长得有八分相似,她笃定哪怕经过十几年他们两人也定有相似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她要离开苍云九州的原因之一,离家经年,样貌身高有略微变化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到时候哥哥可以根据她的长相略做调整,即可瞒天过海。

裴璟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冷冷瞥了一眼,说着风凉话:“你动作何不再大点,叫这里所有人都注意到我们关系非比寻常才好。”

傅归荑怒目而视:“你……”

她谨慎地环视周围,发现确实有不少人往两人这处看,无奈之下只能任由裴璟扯着她。

外人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只依稀辨认出太子身边的少年仙姿玉骨,殿下甚是亲近。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吁”剥夺了傅归荑部分注意力。

她仰头看去,一银甲少年顶着同色头盔高坐在骏马上,笔直的脊骨挺拔如松,剑眉入鬓气势如虹,一双眼睛璀璨如星般闪烁。

鲜衣怒马少年郎如是也。

“卑职季明雪,见过太子殿下。”季明雪下马的动作与傅归荑一样利落流畅,他脸上表情很激动:“殿下,东西成了!”

裴璟大笑一声,眉宇间的阴鸷尽数散去,他笑着侧过头对傅归荑说:“走,带你瞧瞧去。”

季明雪一早就注意到太子身边这个长得有些过分漂亮的少年,然而殿下没开口,他也不好多问,倒是从殿下的语气和神态中看出对他颇为重视。

他暗暗记下这一点。

一行人来到校场上方的看台,数百人骑着马,个个手持特质弩抗在右肩,只听季明雪一声令下,齐齐亮出家伙朝前方射出。

砰砰砰!

数百连弩起发声势浩大,反射力让身下的骏马焦躁地刨着蹄子,激起阵阵尘土。

裴璟目视前方,嘴角带着笑意问:“傅世子有何指教?”

傅归荑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淡淡道:“不敢当,太子殿下训练出来的自然是好的。”

陪同在旁边的季明雪听见“傅世子”三个字眉头微挑,原来他就是苍云九州第一神射手,镇南王独子傅归宜。

听太子殿下的口气,原来那位神秘的设计天才居然是他?

他用余光暗自打量傅归宜,长得没有他高,身板看上去单薄瘦弱,他能拉开弓么?

季明雪心里对傅归宜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佩服他的巧思敏捷,能打破传统思维的局限设计出连弩,另一方面对她又存在隐秘的比较,他是骑兵,傅家亦然。

亏他之前还在太子殿下面前夸下海口,说追云骑有了这套训练方法再加上新式武器,定能与傅家骑兵一较高下。

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的,难怪当时太子殿下听了后表情有些玩味。

他心里滋味万千,就好像自己努力学习先进技术,最后却发现这项技术是对手送过来的。

季明雪暗暗诋毁,说不准傅归宜还有私藏,他怎么可能毫无保留地将家族秘术全部交出来,不过自己可以根据南陵骑兵的特点进行战术调整,说起来也不算全是他们傅家的功劳。

想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季明雪对傅归宜观察得更仔细了。

这一看,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堂堂南陵的太子殿下,如此金尊玉贵的人眉眼含笑地给他讲解连弩的设计,还亲自上手示范操作,可他表情淡漠敷衍,眉眼间更是覆着一层冷意。

这也太不知好歹了。

裴璟问傅归荑:“如何,这个礼物可能入你的眼?”

傅归荑吃了教训,接过连弩不再推拒:“多谢太子殿下赏赐。”

她的声音冷淡得听不清情绪起伏,说完这句冠冕堂皇的谢恩之词后便不再言语,目光更是落在远处,半点不想分给旁边人。

然而她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的这样平静,脑海里回忆着裴璟刚刚为她演示讲解的连弩,再一次感叹南陵果真是人才济济,居然能够想到利用拉杆和牙来补充箭矢。

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巧夺天工的方法?

傅归荑的余光不动声色地往站在远处的季明雪瞟去,方才看他下马的姿势已然有几分傅家骑术的真传,他还是追云骑的将军,想必对箭术机关也颇有研究,莫非是他?

裴璟压低眼皮半眯着眼,从侧面瞧见她眼神清冷,嘴角微抿,唯独鼻尖有一抹红,想必是恼了他在生闷气。视线无声往下移,深色衣领衬得半截脖颈愈发细长雪白,连同笔挺的脊骨连城一条流畅的弧线,像只骄傲的天鹅。

她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裴璟心底刚刚聚拢的不快又悄然散去。

东风骤起,傅归荑垂落的乌发被风扬在空中,不经意间扫到裴璟的侧脸,痒痒的,像无数个小爪子在挠他,又勾出他心底的邪火。

侧眸望去,她的脸部轮廓和她的脖颈纤瘦柔弱,眼角却藏着坚毅,刚与柔在她身上恰到好处的融合。

裴璟不喜欢南陵贵女们那般如菟丝花一样的女人,也不喜欢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

傅归荑这样的刚刚好。

既不娇弱任人宰割,也不会逞强做无畏的挣扎。

他喜欢聪明人,更喜欢会审时度势的人。

更准确地说,在没有遇见她之前,裴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人,而傅归荑这个人的出现,恰好满足了他所有的喜好。

她像是上天注定送给自己的礼物,跋涉千里,遥遥而来与他相遇。

裴璟看向傅归荑的目光里掺杂几分难以察觉的宠溺,又暗生几分懊恼,早知道她会因为那件礼物对他冷着脸,还不如直接遣人赏赐下去。

罢了,她以后总会明白他早已对镇南王府早没了戒心,甚至已经决定若是傅归宜终是无法寻回,他也会帮她扫除后顾之忧,让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行走于世间,忍受她本不用承担的磨难。

裴璟心念一动,抬手绕住风中胡乱飞舞的一缕发丝,温柔地替她别至耳后。

她这样好,他怎么舍得让别人发现她是个女人。

傅归荑的耳朵冷不丁地**了一下,垂下眸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裴璟失笑地盯着通红的耳尖,傅归荑原来是害羞了。

她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裴璟察觉到季明雪的目光,皱了皱眉,身形微移挡住傅归荑大半张脸。

余光瞄到赵清冲他使了一个眼神,他神色不变,直到等傅归荑耳尖和脸颊上的红晕都退散才招来季明雪。

裴璟吩咐道:“孤有点急事,你替孤好生招待傅世子,不可怠慢。”

季明雪自然恭敬称是。

裴璟说完看了眼傅归荑,她神情已恢复成往日的清冷疏离,他这才挪开遮挡她的身体。

傅归荑这拒人千里的冷肃模样让裴璟分外安心,他放心离开去处理别的事。

“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裴璟轻柔地替她弹了弹肩膀上的浮尘。

傅归荑像木头一样背对着裴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裴璟也不在意她的怠慢,径直离开。

傅归荑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漠地驻足眺望远处训练的骑兵。

季明雪负手陪立在身侧,也不言语,心中却已然掀起滔天大浪。

他方才看到了什么,太子殿下在替傅世子整理仪容,动作小心翼翼中带着说不出的亲昵,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太子甚至在对待傅世子说话时用的是“我”!

在他心里,裴璟是高高在上的明月,是不可亲近的君主,怎么能如此纡尊降贵去讨好一个世子。

最可恶的是,这个傅世子面对殿下的厚爱还表现出一脸抗拒,他都已经不能用不识好歹来形容傅归宜。

他简直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错了。”

季明雪犹自沉浸在对傅归宜的大不敬谩骂中,忽地听见耳畔边一个清冷的声音,他转头看去,傅归宜精致的五官登时冲击着他的全部感官。

傅世子眼眸含笑望着他,与方才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对谁都是冷冷的一视同仁,我很放心。

季明雪:……你这么说我有点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