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骑射这方面, 傅归荑算是被上天开了一扇窗户。

她耳力非凡,对方向和风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感知。

长年缠绵病榻,心性早已被磨得千锤百炼, 傅归荑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迅速达到心如止水的状态。

只要她想,世界在她面前似乎是静止的。

心之所向, 箭之所指。

裴璟听完后无声地笑了, “没想到傅世子天赋异禀, 难怪耳朵生得这样好看。”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傅归荑的耳郭,敏感的耳尖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倏地迅速涨成殷红色,温度滚烫。

傅归荑不自然往后缩,本能躲避裴璟的抚摸,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耳朵上的嫩肉被他磨得痒痒的。

“我很满意。”裴璟骤然凑到耳畔,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根, 低哑的嗓音钻进耳蜗,刹那间充斥她的整个大脑。

痒意漾开, 蔓延至脊骨深处, 傅归荑冷不丁打了个颤。

倏地, 裴璟将人放回原位,自己退开盈尺之地,连同两只手都收回去,背在身后。

“你该喝药了。”他的声音很平, 眼神却暗沉下来。

傅归荑端过素霖呈上的药一饮而尽,裴璟就在旁边盯着, 藏在袖里的手攥成拳头, 手背青筋凸起, 他努力平复短而急促的呼吸。

“太医给你配了另一张方子,等你好了,每日早晚都要喝上一碗。”裴璟面如常色,看见面前的人听见喝药两个字后眉头一蹙,小嘴肉眼可见地塌了下来,好笑地补了一句:“不是苦的。”

傅归荑才知自己在裴璟面前显露出不满,连忙收敛情绪,没什么底气地反驳他:“我不怕苦。”

裴璟轻笑一声:“哪有小姑娘喜欢苦的?你都快把‘不想喝药’写在脸上了。”

“我不是小姑娘。”傅归荑下意识辩解。

“哪里不是小姑娘。”

“我、我十八岁了。”傅归荑偏过头,脸颊发烫,垂下眸盯着地上的花斑岩看。

自从扮做男儿后还没有人叫过她小姑娘,听着怪难为情的。

裴璟想了想,“你从五岁起就扮作男子,当了十三年的男人。如果从现在起重新计算,如今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孩。”

傅归荑以五岁孱弱之躯撑起她哥哥的身份行走于世,这十几年定是吃了不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难怪平日里总是谨小慎微,警觉异常。

推己及人,裴璟想到当年他十岁离国成为质子远赴北蛮,那时他身体还算健硕,身边还有忠仆,依旧难以忍受北蛮人的磋磨。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单薄消瘦的身躯上,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天生体弱还需强作男儿,必定付出了想当大的代价,她明明是该在父亲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在承受不属于她的责任。

裴璟心口泛着心疼,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更柔和,暗藏几分他也未察觉到的怜惜。

傅归荑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怔楞片刻,反应过来后顷刻间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太子殿下怕是吃醉了酒,在胡言乱语。”

裴璟见她清丽的脸色染满云霞,薄唇嫣红,羞赧不安地偏过脸,顾忌她身体不好再逗她,便止住后面的话。

“不闹你了,但是药一定准时喝,否则日后吃苦的是你自己。我还有事,你早点歇息。”

外面的赵清半柱香前就在外面候着,神色焦急,往里踮脚张望了好几次。

裴璟起身离去前叮嘱素霖等一干下人好好照顾,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傅归荑等裴璟走后才抬头,抿直唇线,呆呆注视着桌上的空碗有些失神。

自从她身体渐好又长年在外以男装示人后,父亲母亲虽然疼爱她,却也快忘记她是个女儿家。

傅归荑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久而久之,她便习惯当一个男人,身边的人也是这样对她的。

记得有一次与父亲外出游猎,两人带着一队族人奔袭七天七夜,个个疲惫不堪,蓬头垢面的。这时候他们找到一口温泉,父亲招呼她一起下来洗澡。

话一出口,父亲见她愣在原地,下一刻自己也愣住了。

而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她那时没看出来父亲藏在眼底的愧疚与心疼。

今日裴璟忽然这么一说,她才有种原来自己还是女人的陌生感。

直到素霖送上今日的书册,她方才如梦初醒,食指揉了揉额角暗叹自己怎么会为裴璟一句话而触动。

傅归荑很快敛了心神专心致志翻阅起册子来,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哥哥。

另一厢,裴璟出门后脸顷刻间沉了下来,赵清躬身走在后面,小声禀告暗探传来的消息。

睿王安插在季将军身边的探子发现了研制连弩一事,已经传到睿王的耳朵里。

裴璟面笼寒霜,闻言身形一顿,冷笑了声:“他还是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睿王是先帝第三子,宣安帝的弟弟,也是在裴璟三年整顿朝堂中没能抓到的漏网之鱼。

当年裴璟推行新政令时遭到几乎所有皇亲国戚,朝廷肱骨的反对,明面是几个世家联合起来,实则背后最大的推手便是睿王。

但睿王这个人极其狡猾,他在明面上一直中立,一边劝裴璟不要妄动国策,另一边斥责世家王公忤逆犯上,实则在暗中大力煽动世家与东宫之间矛盾。

裴璟在某次遭遇九死一生后采用雷霆之势将反对他的世家们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缩起脑袋做人,但心中一直有怨恨,他的很多政策依旧没办法完全推行,双方算得上两败俱伤。

睿王成了最大赢家,既保全了自身,又趁着此事疯狂揽权,京畿护卫和户部税收落在他手上。

裴璟卧榻之侧,岂能容忍有这样的存在,可睿王实在是滴水不漏,无奈之下他只能另寻他法破局。

裴璟端坐在书房,眸色寒戾,声线更冷:“盯紧了,一举一动都报上来。”

“是。”地下跪着一个全身黑衣,脸上覆着皮质面具的男人。

裴璟:“对了,毒蛇还在苍云九州吗?”

“在,头领一直在暗中查探真傅归宜的消息,然而进展不如人意。”

裴璟沉思片刻,命令他:“传孤旨意,让毒蛇撤回京城,傅归宜很有可能就在京中,不惜一切代价赶在傅归荑之前找到他。”

“是。”探子得令后退下。

裴璟眼眸半敛,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饮尽,心口的热意未退反倒更旺几分。

春天来了,闷热湿润的空气让人心浮气躁,思绪难安。

他扯了扯领口推开窗,负手而立遥望明月,月光也无法照亮他眼底深沉的暗色。

傅归荑想找回她哥哥,也要问他同不同意。

*

放了三天假,诸位世子再回到上书房时俱是面容惨淡。

乌拉尔生不如死地哀叹着:“比得不到更痛苦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世子们闻言纷纷附和,跟着一起感叹。

“是啊,三天假期我怎么觉着睡一觉起来就没了。”

“总算是体会到诗中的‘光阴难驻进如落,百年俯仰转眼间’。”

“还有那首‘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

傅归荑以书掩唇默默在旁边听着,暗笑他们平日里总说这些个诗词歌赋文绉绉的,一点也不爽快,如今倒是一个个成了饱学之士,出口成章。

强忍住笑意,她假意温书,实则在心底感叹环境对人的影响实在是潜移默化。

五个月前,他们还是一群牛嚼牡丹的莽汉,如今也能对着匆匆时光附庸风雅一番。

正当大伙都在吟诗作对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池秋鸿认真思考半天,忽然发声:“怎么样才能够让太傅继续生病。”

“咳咳……。”胡子花白的太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以手抚须扫了眼池秋鸿:“老朽身体还算健朗,再教五六年不成问题。”

池秋鸿两眼一黑,慌张告罪。

诸位也纷纷坐回自己位置上,脸上表情各异,全都捂住脸尴尬得不知所措。

也不知刚才的场景被太傅瞧去多少,简直贻笑大方。

太傅装作若无其事坐在上首,翻开《南陵六记》继续上课,他声如洪钟,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

午间休息,她赶回长定宫,将这几日抄录的名单拿给邓意。

邓意接过东西,皱眉道:“仅仅十余册就有数百人之多,粗略估计恐怕有千人之数,找起来破费功夫。”

傅归荑多住一天东宫,她可能暴露身份的危险就多一分。

邓意每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怕听见她被戳穿身份要杀头的消息。

他从没往男女之事上想过,在他眼里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邓意了解傅归荑,她只想找回傅归宜合家团聚,然后做个普通人,平凡安稳的度过一生。

而太子裴璟,他虽没见过面却知道他志在千里,更知道他心狠悍戾,心里更加装不下男女之情。

傅归荑的眉毛拧作一团,沉思片刻道:“阿意,你把我带回来的名单重新筛选一遍,尤其关注行为异常的人。比如这个曹子维,七月十九从苍云九州方向进京。这个时间点既不是科考时间,也不是过年前夕,忽然进京一定有原因。”

邓意不解地问她缘由。

“哥哥的线索是去年传回苍云九州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一下子突然出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可惜那人说的含糊不清,到底是哪一年看见的哥哥。”

傅归荑叹了口气,眉宇间聚着些阴霾,她总觉得哥哥近在咫尺,却偏偏不得相见,实在是有些焦急。

邓意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笑着安慰她:“别灰心,我们总算是有了方向,比大海捞针强多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傅归荑朝邓意展颜浅浅嗯了一身。

“时辰不早了,我要回上书房,你最近万事小心,我预感近期有大事要发生,咱们千万不要搅和进去。”临走前她叮嘱邓意无事不要出门。

“你也是。”邓意眼神关切,语气郑重:“别冒险,机会有的是。”

“我知道的,”傅归荑眼里的笑意真切几分:“等我回来。”

邓意凝视着傅归荑消失的背影,心里一阵失落,空旷的大殿让他格外思念曾经在苍云九州的日子。

放堂后,傅归荑照例回了东宫西厢房。

今日月事已经好利索,不知晚间裴璟是否要召她过去……侍寝。

如果她表现得好,能不能多拿到几册书卷。

傅归荑有些头疼,对这方面她实在是缺乏经验,她趁着素霖替她更衣的时候拐弯抹角稍微打听了下裴璟的喜好习惯。

素霖手里的动作稍顿,告诉她东宫并无侍妾,他们也不知晓太子殿下的喜好,更不敢妄议。

傅归荑听了头更疼,心神不定地等着裴璟回来用晚膳。

等到戌时,天色渐暗,裴璟还没回来,他派赵清传话今日不与她一同用膳,让傅归荑自己吃完休息。

心里好不容易憋足的勇气顷刻间被扎穿了洞,转瞬散去。

傅归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又得拖了一日,还是该失落自己的算盘落空。

她匆匆用了两口膳食就叫人撤下,晚上又照例查阅完一卷书册,喝完汤药便躺下了。

睡梦间,她闻到一股熟悉又窒息的淡香,处于长年警惕状态下的她立即清醒。

猛地睁眼,隐隐约约瞧见床边坐了一个黑影。

“唔……”傅归荑还没张嘴就被捂住双唇,黑影欺身下压,檀木香瞬间侵蚀整个鼻尖。

“别叫,是我。”裴璟的嗓音微哑,“这么警觉,是在提防谁呢?”

傅归荑认出是来人后不再挣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裴璟察觉到她的顺从,放开手轻笑一声:“看来不是提防我。”

傅归荑压住被角,眼睛看不清裴璟的表情有些心慌,她压住颤音问:“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裴璟虚虚趴在她身上,头埋在傅归荑脖颈侧边,闷笑道:“深夜到访,当然是睡觉。”

他鼻尖喷射而出的气息扑在颈肉上,痒意被黑暗放大,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迅速僵直身体。

本来她早先做好了侍寝的准备,又被裴璟的安排打乱心神。好不容易安心睡下,他偏又来招惹她,弄得她此刻再一次紧张起来。

黑暗不仅放大了傅归荑的五感,裴璟同样也能轻易地捕捉到她身体的异常。

身下的人四肢僵硬,呼吸小心翼翼的,节奏紊乱。他能感受到傅归荑的视线一会儿落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往别处瞟。

这是典型紧张过度。

“你怕吗?”裴璟说话的时候故意把手放在她的细腰处,不轻不重掐了一下。

被子里的人无意识发出软糯的轻嘶声,与她白日的清冷嗓音截然不同。

明明声音很小,却像个炮竹直冲裴璟面门,炸开在他耳边。

他的呼吸骤然加重,半眯着眼,借着暗色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眼中的渴望。

没有光,他依旧能想象出傅归荑此刻隐忍又羞恼的表情,害怕又不敢拒绝,眼里含着水光,唇瓣咬成桃花红。

仅是想象,便叫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心绪起伏。

眸光一沉,他抬手解开身上的外袍,中衣,只留下与傅归荑身上材质相同的里衣,掀开被衾入榻。

傅归荑反射性地往里侧身躲他,腰间陡然一紧,下一瞬便被一只铁臂箍住圈了回来。

力气太大,她整个人撞进一个坚硬又炙热的胸膛,鼻尖檀木的香气顷刻间达到最浓,熏得她胸闷气短。

落在她身上的大掌温柔有力,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灼烫着她的皮肤,傅归荑忍不住连连颤抖。

她缩紧小腹,凝神屏息,临了到头,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恐惧。

三番五次想抬手挥退裴璟,五指却死死抓住身下被单揪成一团,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还是不自在偏过头,躲避他灼热的视线。

忍一忍,最多不过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滚烫的五指蓦然停住。

“今日没有束胸?”裴璟的手迅速后撤,虚虚搭靠在腰侧。

“……”傅归荑头压得很低,轻声嗯了一句。

裴璟的下颌抵在她的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表扬道:“还算乖觉,以后进了东宫你就不许再束胸。”

傅归荑默默听着,没反驳也没答应。

“听见没有,”禁锢腰部的力量变大,他声音沉了下来:“这是命令。”

“知道了。”傅归荑皱着眉应承下来,不知道裴璟想干什么,但她不想惹怒他,只能照做。

“安置吧。”裴璟说完便不再有动作,他闭上双眸贴在傅归荑身边睡了过去。

在前朝厮杀了一整天,直到子时才处理完政务,裴璟累得心力交瘁,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跟睿王等世家门阀斗智斗勇。

今晚他本打算在御书房歇下,他躺下的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想起东宫的人来说傅归荑等了他一晚上,安静的心瞬间痒了起来。

有人在等他回去。

这个念头起了便再也止不住,他迅速换上衣裳披星戴月地往回赶。

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发现屋内已熄灯,素霖回话说傅归荑亥时刚过便歇下了。

他原本只想进去看她一眼,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坐了一炷香。

看不见她的脸,裴璟仍无法抑制地从心里冒出千般陌生的滋味,看向傅归荑的眼神也愈发灼热,恨不得将她融化吞进肚子里随身带着。

等到真的拥她入怀时,他忽然又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性子不争不抢,淡薄平和,裴璟在她身边感到无比的宁静与踏实。

傅归荑的一颗心还提在嗓子眼里,她不敢妄动,僵硬地躺在裴璟怀里,没过多久头顶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裴璟睡了?

她绷直身体又等了很久,久到骨头都发酸。裴璟的胸膛和手臂肌肉都很硬,像块顽固的石头,搂住她的姿势一直不变,傅归荑刚试着搭上他揽在腰间的手,裴璟的手背忽地抽搐了一下,她惊得立刻收回。

傅归荑提着憋着一口气又等了许久,身边人呼吸依旧平稳。

她重新小心尝试打破裴璟的桎梏,这一次裴璟纹丝未动,她成功将他的手挪开。

看来是真睡着了。

傅归荑小心翻了个身从裴璟怀里逃开,滚到最里面,脸贴着冷硬的墙,背对他,鼻尖那股檀木香总算不再齁人,慢慢地她的眼皮开始变沉,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裴璟慢慢撑开眼皮看了一眼离自己远远的人,学她打了个滚靠过去,又把被子分给她大半才闭上眼。

翌日,傅归荑醒来时挨着墙,却并不冷,身上搭了大半张被子,转头往回看,另一侧空空如也。

素霖进来替她更衣的时候告诉她裴璟卯时就起身离开了。

傅归荑默默听着,用过早膳后就去上书房学习。

黄昏时,赵清亲自前来告诉她太子殿下政务繁重,贵人不必等了。

听见这个消息,傅归荑晚膳多用了一碗饭。

等她回到里屋就寝时发现自己的卧榻天翻地覆,原本能容纳三至五人的拨步床换成了勉强够两人的红木雕花架子床,四根床柱上雕着四簇云纹和缠枝花纹,厚重绚丽的芙蓉帐四面挂着,密不透风。

傅归荑躺在上面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小笼子里,压抑窒息。她的双手双脚稍微撑开些摆成“大”字的形状,四肢刚好能碰到左右两侧的四根柱子。

裴璟大抵是生气了,故意弄个小床来膈应她,她虽身材略微瘦小,可喜欢大床。

常年束胸让她天然亲近开阔的环境,排斥逼仄的空间,不过好在如今除掉一层束缚,这张小床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她照例将今日登记册中的可疑名单摘录出来,熄灯安寝。

子时,一双手裹挟着凉意悄然伸进丝被里,直贴她的后心窝,傅归荑遽然被冷醒,下意识打了个颤。

“对不住,手太凉。”裴璟语气里没什么歉意,快速除掉衣衫躺了进来。

床太小,傅归荑这下怎么躲都躲不掉裴璟。

檀木香实在是太浓,她屏住呼吸闷声道:“太子殿下为何夜夜扰人清梦?”

裴璟的手圈住她的腰,闭上眼睛戏谑道:“再多说一个字,今晚我们都别睡了,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扰人清梦’。”

傅归荑闭了嘴。

裴璟如昨日那般很快睡着,然而她被这股味道折磨了大半宿,寅时天蒙蒙亮才实在撑不住沉沉睡去。

睡眠不足导致傅归荑今天一整天都魂游天外的,乌拉尔和池秋鸿跟她说了什么也没听清。

乌拉尔担忧看着她:“太子殿下压榨人也太狠了,瞧你眼底的青黑快赶上锅底色。”

池秋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傅世子,太子的看重固然重要,可你也要注意身体。”

被檀木香熏了一晚上的傅归荑:“……我知道了,多谢关心。”

在东宫住下的第二日,世子们间都知道了太子殿下十分看中傅世子,甚至把人接到东宫问策,更有传闻两家要结秦晋之好。

“不可能,”傅归荑对池秋鸿斩钉截铁道:“绝无此事。”

池秋鸿眼里闪起了光,忸怩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那令妹可有定亲?”

傅归荑诧异地反问:“池世子为何这样问?”

乌拉尔哈了声,旋即拍了下傅归荑的肩膀:“哈哈……这小子是想跟你结亲,当你妹夫。”

池秋鸿抿着嘴瞪了乌拉尔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傅归荑当场愣住,旋即婉言拒绝:“池世子都未曾见过小妹,怎么如此突然。”

池秋鸿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呼吸后郑重道:“不瞒傅世子,我有自己的私心。我是家中嫡子,天资驽钝,难堪大用,想着找一门亲事以后能够成为我的助力。”

池家家主少年风流,处处留情,家里除了池秋鸿这个嫡子,还有数十个庶子,他还嫌不够多,一直在往府里抬人。这次裴璟下召让世子们进京,别家都是担忧自己的孩子有去无回,只有池家主来信说一个够不够,不够他可以多叫几个儿子来学习南陵文化。

“但我池秋鸿发誓,定当对令妹真心以待,绝不纳妾。只要镇南王府同意,我池家愿意用一半的矿山所属权作为聘礼,从此与傅家同气连枝,唇齿寒亡。”池秋鸿言辞恳切,目光热烈。

傅归荑眼神复杂,她冷言拒绝:“我不会拿自己亲妹妹的婚事做垫脚石,池世子今日所言我就当没听见。”

池秋鸿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傅世子,你是嫌弃我愚笨不堪吗?”

傅归荑淡淡瞥了他一眼,池秋鸿心底的秘密仿佛被看穿。

“池世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想到太子殿下是不愿看见兵力最强的藩王和最有钱的藩王联合在一起的。”

“可是,只有我们拧成一团,太子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池秋鸿皱眉继续劝说她。

“不,”傅归荑斯条慢理收拾好课本,起身前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警告道:“他只会防患于未然,将威胁掐死在萌芽。”

“想想平津侯。”傅归荑目光清冷,淡淡提示他:“别走他的老路。”

池秋鸿站在原地沉默着,乌拉尔拍了拍他的肩留他一人冷静。

*

池秋鸿求亲一事傅归荑很快抛之脑后,她非常清楚裴璟绝不会允许两家联合在一起。

傅家已经向裴璟低头,但她不能左右其他人的判断和决定,家族大计不是她这样的外人能够随意置喙的。

连续几日,裴璟都没回东宫,傅归荑畅快地睡了几个好觉。

侍寝一事裴璟迟迟不提,她更不好意思开口,想着索性只需要熬四个月便能全数查完册子。

到时候她已经完成学业,找到哥哥后就能请求离京归家。

傅归荑全然没想过裴璟会扣住她不让她走,在她看来,他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己不过是个附属战利品。

又到七日一轮的休沐,傅归荑打算下午回长定宫看看邓意那边的进展,两人再合计一下如何快速地筛选目标。

刚踏出上书房,等候在门口的赵清躬身笑着迎了上来:“太子殿下传召傅世子前往御书房议事。”

傅归荑脚步一顿。

赵清并未收着声音,还没完全离开的世子们听见后纷纷诧异看过来。

那可是前朝。

他们这群人自从入宫以来就被拘在宫墙一隅,每日两点一线,所见所闻都在太子殿下掌控之中。

前朝这样敏感的地方他们更是两眼抓瞎,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

傅世子果然深得太子殿下倚重,有小道消息说太子还曾宿在世子房内,两人日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瞧着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对傅世子如此恭敬谦卑,想来传言非虚。

众人眼里涌起复杂的目光,傅家的态度已然很明显了,他们回去需得好好思量今后的路。

傅归荑没想到裴璟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来请她,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样做必定有目的。

赵清装作没看见傅归荑的不满,笑着又请了一次,语气暗含不容拒绝。

傅归荑收敛情绪,淡淡地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带路。

世子们目送着二人离开,心底叹了一句傅世子真是宠辱不惊。

池秋鸿正好忘记拿东西,回到上书房时便听得三两个世子在讨论傅世子被带到御书房之事,手上动作微顿,旋即沉下脸,低头离开。

傅归荑跟着赵清踏进高高门槛。

御书房内空旷冰冷,整齐庄严的大殿两侧依次站着伺候的人,他们个个垂首敛息,赵清的脚步也是静悄悄的。

裴璟埋首于案牍之间,听见底下人回禀方才抬首。

几日未见,他威严愈重。

这是傅归荑第一次见到处理政务的裴璟,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龙椅上,穿着黑底绣金龙纹的交领袍,头戴金冠束发,威仪非凡。

抬眸朝傅归荑看过来的刹那间,眸底带了几分肃杀之意,显得愈发高高在上,矜贵威仪。

她被他冷血的目光刺得颤了颤,虚握着拳头下跪行礼。

裴璟随意扔下笔,发话让她起来:“傅世子过来孤这里。”

傅归荑踌躇一瞬,最终在他沉冷的目光下局促地走到龙椅一侧,目光略略触到案几上的白纸黑字,登时低头垂眸盯着脚下的花斑岩不再乱看。

她一点也不想卷入南陵内政的纷争中。

忽然右手被大力一扯,猝不及防往龙椅上倒,裴璟的手掐住她的腰侧,帮她稳住身形,同时也将她摁在自己身侧。

“使不得。”傅归荑手忙脚乱地挣扎起身,嘴里告罪:“臣失仪,请殿下恕罪。”

“慌什么,孤让你坐,你坐下便是。”裴璟揽住她把人圈在怀里,多日不曾见到她,心中思念,今日一得空便把人叫了过来。

闭眸轻嗅傅归荑身上的气息,是太阳的味道,暖暖的很舒服。

傅归荑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余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宫人们呆若木鸡,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她仍觉得自己与裴璟纠缠不休的一幕暴露于大庭广众下,整个人不知所措,更羞窘难堪。

裴璟未免太肆意妄为,又太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眸中闪过一丝恼火屈辱,很快又藏于眼底。

“太子殿下传召臣有何事相商?”傅归荑绷着脸,目光冷淡,语气更是客气疏离:“若无要事,臣下午还有私事,想先告退。”

裴璟听出她的不高兴与抗拒,若是别人敢在他面前这样大不敬,他早就把人拖出去杖责三十,可换成傅归荑,他只觉得分外可爱,像在跟他撒娇似的。

他眼神柔和,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配合地放软声音:“叫你过来自然是有事,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抬手指了指桌上巴掌大小的金丝楠木盒,盒身四周有龙凤盘旋的浮雕,十分精美。

傅归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迟迟没有伸手。

“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在裴璟的催促下,她缓缓伸出手打开木盒,待看清里面装的东西后瞳孔一缩,手指僵停在上方。

一把精致小巧的连弩袖箭躺在明黄色的绸缎上,银色的箭头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傅归荑小心拿起放在眼前,怔怔道:“这是……”

裴璟见她那呆傻样,暗自得意,双臂绕过她的手臂握上她的五指,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

“那日我瞧见你的袖箭,便想着将你的连弩构想与袖箭结合,最后做出了能连发五次的暗器,你瞧瞧怎么样?”

最后那句话隐约藏着些邀功的意思。

傅归荑仔细端详片刻,想不通如何能将两者结合起来的关窍,微微皱眉凝神研究其中的奥秘。

裴璟看在眼里并不打扰,眸底浮出浅浅的笑意,故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等她看够才有条不紊地告诉傅归荑其中的秘密。

她听完后恍然大悟,又瞧了眼鬼斧神工的连弩袖箭,小心地将它放了回去,还贴心地合上盖子。

裴璟的笑瞬间淡了,脸色阴沉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傅归荑抿紧唇,淡色的唇瓣被压得浮上一层白色,“这礼物太贵重,臣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裴璟冷笑着重复道:“傅世子以为孤在试探你?”

傅归荑默然不语。

连弩作为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无论到了谁手上都是一把利刃。傅家既然已经决定向裴璟表明自己不会生出异心,自然不可能接受这种凶器,徒惹猜忌。

任谁也能看得出,若是袖箭都能改造成连发的样式,那士兵们用的弩.箭更是能依葫芦画瓢,届时军队整体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而傅家,又是专精骑兵。

傅归荑很难不深思他背后的用意。

裴璟自然猜到了傅归荑心中所虑,所以更加愤怒。原来在她眼里自己一直都是需要时时小心提防的存在,她从始至终都在忌惮他,从未真正将他当做可以信赖托付之人。

心口的怒火化作沸腾的血液直冲太阳穴,额角突突地跳动,疲惫的脑子瞬间炸开了花。

他原本是想让她高兴的。

裴璟粗暴地挑开盒盖,从里面拿出袖箭握在掌心。

木头相撞的声音刺得傅归荑头皮一紧,裴璟的阴寒的目光更是压得她胸口闷痛。

他的一手强制性地擒住她的手腕,掌心朝上,拿着袖箭的手倏地将东西摔在她手心里。

坚硬结实的木质结构砸得她皮肉生疼,傅归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刹那间被逼得微微湿润,她反射性往回缩却被裴璟死死抓住。

“傅归荑,孤觉得你还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裴璟冷下脸,盯着眼前微微发颤的人。

傅归荑面无表情,眼帘半垂偏头盯着某处,目光好像一点也不愿意落在他身上,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排斥和抗拒。

裴璟冷眼看她,胸口剧烈起伏,强压沸腾不止的怒意。

他毫不怜惜地用自己的手掌裹住傅归荑的五指,用力一握,袖剑顷刻间被拢在她的掌心。

冰冷的木头咯得她掌心生疼,裴璟沉怒的声音在头顶压下。

“孤给的东西,容不得你拒绝。”

裴璟低头猛然咬住她的唇瓣,切齿地摩擦着,似乎要咬下她的血肉。

傅归荑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柔软却有力的东西横扫她口中的每一寸领地,又凶又狠,像是在发泄什么。

亲吻发出的水渍贴着头皮涌入大脑,傅归荑脑子里混沌难思,眼前雾蒙蒙一片。

她用余力余光瞟了眼周围站着的宫人,朦胧间看见他们依旧如木头人般目不斜视,躬身垂立,纵然如此她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上方这一场折辱式的发泄。

傅归荑羞愧难堪地撇过头躲闪他的攻势,裴璟察觉到她的不专心,发狠地咬了她唇瓣一下。

她痛得双眼失神,嘴里霎时尝到血的腥味,反倒把眼前的泪雾逼退。

裴璟的动作愈发剧烈,五指从她后脖颈伸进乌发中,轻而易举地按住她的后脑勺往下压,迫使两人贴得极近,密不可分。

直到她的舌尖、唇瓣都发麻到几乎没有知觉,呼吸变得凝滞时,裴璟才肯放开她。

他的呼吸同样紊乱,胸口起伏不定,她看见了裴璟被染成艳红的唇角,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他的。

裴璟平复着呼吸,拇指抚上她的唇角,长睫下垂凝视着双颊微红的傅归荑,轻描淡写地哑声威胁。

“孤若不想给,你也得不到。”

傅归荑垂立在身侧的手背指节发白,胸腔暗自微微起伏着,牙齿轻颤一不小心咬破了舌尖。

作者有话说:

裴璟:床做那么小是有原因的,微笑.jpg。

傅归荑:记住今天了。

标注:

“光阴难驻进如落,百年俯仰转眼间”唐·许浑《南亭夜坐贻开元禅定二道者》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张抡 《阮郎归》

中秋小剧场(终篇)

傅归荑在三天后又收到了同样的月饼,这一次月饼不但有精美的礼盒包装,生产明细,产品商标一应俱全。

甚至连用的每一样原材料都能扫码看见产地所属,生产厂家,真正做到样样有迹可循。

傅归荑诧异地看着手机:“一个月饼,为什么还申请了专利?”

裴璟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做月饼的人!”

这下傅归荑再也没有理由推脱,最终在同桌裴璟沉沉的目光下吃完一整个月饼。

傅归荑意犹未尽地夸道:“味道还不错。”

裴璟的黑脸肉眼可见的变成冰脸,在傅归荑看不见的另一侧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很多年以后,C市的某家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月饼品牌被它的对手挖黑料。

其中一点便是这家公司从注册成立到产品上市仅用了三天,发家前一定是不知名的小作坊。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的那个小作坊最先坐落于C市寸土寸金的富人区,裴璟特地腾出来一层别墅为傅归荑做月饼,他对着说明书试验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做出来,他小心地将自己的心意塞进甜甜的馅中。

只因为傅归荑某一日在跟她闺蜜顾今月聊天时感慨了一句:“愿意为女朋友去学做饭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嘿嘿嘿,裴璟即将成为我目前作品中唯一一个对厨艺有天赋的男主。

沈惊问:我已辟谷。

嬴风:你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