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淇月是你曾祖的妹妹,跟他差了些年纪,比你祖父大个四五岁。他们名义上是姑侄,相处起来和平辈人没有什么差别。那时候世上还没我这个人,连我大哥还在我母亲的肚子里。”

在一片寂静里,阮洪波叙起从前的事来。

“她很聪明,你们陆家隔些年岁,总会出这么个聪明人。只是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他伸手向上指指,“永远也不知道这老天爷留了什么后招。”

“陆淇月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自己上了火车,天南海北的去闯**,收伏了不少厉鬼,很快在北方就打响了名气。甚至有不少人辗转找上她,请她上门帮着镇压。在一次拱月之会上,她结识了其余几家的人。”

“都是年轻人,很快就玩在了一处成了朋友。”

“陆淇月太年轻,在家里的时候,因为辈分高、年纪又小,陆家人多宠着她、娇着她;到了外头,凭着她那一身本事,人人也客客气气的叫声陆小姐,堆起一张笑脸来。不知不觉中,就养成了心高气傲的脾性。但凡是她看上的,就一定要拿到手。”

“首饰是这样,衣服是这样,男人……也是这样。”

“只是人不是物件,怎么可能全随了她的心意。她喜欢上五姓六家里的一个男人。其实说起来,这种事也不算罕见。再往前数上些年头,那时见的人少,特别是闺阁女儿家,一辈子又能见几个外男?”

“五姓六家的人是不能通婚的。各家有各家的血脉传承,他们生下的孩子体内有了两种血脉,修习哪一家的能力都会被另一种血脉拖住,不会有什么大作为。更要紧的是,两种血脉不能共容,在孩子的身体里成了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砰的一声,暴体而亡。”

他见秦初慈脸色发白,忍不住又说,“你和陆家的这小子在一起,心也是够大。”

秦初慈勉强笑笑,“您接着说。”

纵使她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来,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只停在膝上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此时心情。五家六姓的人不能通婚这件事,她是第一次听说。在此前,从来没有人如此明确的告诉过自己。

她微微侧头,视野里出现陆重的身影。

他薄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线,面上不见喜怒,全神贯注地看向阮洪波,半点视线也没有分过来。

她心里倏的一疼,针扎似的。

阮洪波继续,“她喜欢人家,但人家却不喜欢她。人家比她大几岁,已经定下亲事,是当地一户书香人家的女儿,性情温婉和顺。陆淇月知道后在家里闹了一场,闹有什么用?一来五家六姓的人不能通婚;二来那男人对自己的未婚妻也有情。”

“那男人为了断了陆淇月的念想,就将婚礼的日子提了前。”说及此,阮洪波摇头,“这件事若是搁在别人身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偏偏陆淇月不是别人,在成婚的前一天晚上,她虐杀了新娘,放干了她的血,将一张脸划得如蛛网一般。”

他闭上眼,“这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除了新娘以外,那日来家里的所有人,都被残忍杀害。来迎亲的人发现不对,推开门后便吓傻了。满院的尸臭味,苍蝇密密麻麻地叮在尸首上,有些还流出了黄水。陆淇月穿了新娘的衣服,在日光里冲来迎亲的新郎笑了笑。”

阮洪波说,“那么多条人命,她也下的去手。”

“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大受打击,怎么也想不到,大喜的日子会变成丧事。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当时的政府。她被关进了本城的牢里,只等着走完审判流程,就进行枪决。”

“陆淇月越狱了。她找到那个男人,告诉他,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掉也不会让别人染指。男人经过未婚妻的死,已经恨透了她。陆淇月一走,他就联合了其他几家的人,要对陆淇月实行咒诅。”

阮洪波看一看陆重,“你曾祖知道陆淇月背上那么多条人命,便将她从家谱里除了名。”

陆重说,“家谱上虽然除了名字,但既然是长久存在过的人,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在家中的书信里,依然留下了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秦初慈默然。

那天夜里,在她困得几乎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听见陆重低沉嗓音,“有一个名字被划掉了。”她立时清醒,慌乱中还碰倒了手边提神用的咖啡。

那个名字被人仔细涂黑,看不出具体的字来。他们根据涂黑处附近的人名,查阅行状与书信,最终找到了一个多出来的人名。

这个名字是淇月。再加上陆姓,就成了陆淇月。

阮洪波说,“陆淇月逃走之后,你曾祖也曾找过这个男人,求他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不要对陆淇月实施咒诅之刑,因为受刑者要经历极大的痛苦才能死亡——”说到这,他小心地瞥了陆重一眼。

这个动作被陆重收入眼里,他眸光一冷。

阮洪波低下头去,自顾自地继续说,“按照你曾祖的意思,将人找到,重新送到监狱里等待枪决已经足够了。男人拒绝,咒诅之刑最终还是被实施。你曾祖心灰意冷之下,回了家乡。”

“陆淇月在一个雷雨夜里被人发现,她晕倒在乡间的水渠边,因为咒诅之刑的作用,身体已经虚弱至极,她口中喃喃念着男人的名字。恰巧有个乡人在城里替人帮佣,知道这个男人,以为是他家的亲眷,便连夜进城通知。”

“男人将陆淇月带回家里,将她关了起来,要亲眼看着陆淇月痛苦死去。”

秦初慈,“那后来呢。”

阮洪波说,“带回家之后,陆淇月便自杀了。她是撞墙而亡,死之前咬破了十根手指,在墙上留下了血书。”

“她写了什么?”

“云期雨信,一十七年。”

秦初慈不寒而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的意思是,她还要回来?”

阮洪波说,“男人擦去了墙上的血迹,要将人扔进乱坟岗,却被其他几家的人拦住。他们虽然不满陆淇月所为,一起实施了咒诅,但人死如灯灭,此事已经了结。”

“其余四家的人将尸首运去安葬,为她立了坟,但天降大雨又将坟堆冲垮,我父亲独自留下,等雨势稍小时将人安葬。”

陆淇月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秦初慈问,“那句‘云期雨信,一十七年’有应验吗?”

阮洪波摇了摇头,回答她的问题,“当然没有。一个被实施咒诅的人,魂魄是留不下的。陆淇月是个骄傲的人,我想她留下这句话,是有意要她爱的这个男人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下,活在她会回来报复的恐惧之中。”

秦初慈蹙起眉头来,陆淇月没有子嗣,线索到这里就又断了。

陆重开口,“陆淇月喜欢的这个男人,姓秦?”

阮洪波的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秦初慈缓缓垂下眼去。听故事是一回事,故事里的人同自己有关,又是另外一回事。

阮洪波说,“过了几年,男人从未婚妻离世的阴影里走来出来,像其他男人一样娶妻生子。这都是后事了。”

阮洪波看着他们,“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阮嫱的事情了。”他喝一口酒。

秦初慈开口:“去年秋天,我们学校有两个女生跳楼。第一个跳楼的女生叫做汪荷,她替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生下孩子,是这位老师的妻子授意她这样做的。

因为一些原因,汪荷跳了楼,成为怨鬼。因为她,我们找到了老师家里,随即发现,老师的妻子被人上了身。上她身的人,就是阮嫱。

她和老师的妻子是好友。七年前,她们和同学一起去爬山,遭遇了意外,一起摔下山崖。阮嫱喜欢那位老师,而老师又是她好友的恋人,所以——”

秦初慈打开手机相册,找出一张照片来给阮洪波看,黑白的底色,那是阮嫱的墓碑。她迅速别开脸,有些不忍去看阮洪波。

阮洪波捧着手机一动不动,眼睛里有晶莹迅速汇集。

他定定看着相片,声音干涩,“你们是说,我女儿用别人的身体,又多活了七年。”

秦初慈说,“阮伯伯,节哀顺变。”

她刚刚说完,阮洪波忽然失控,他抓起酒杯向地上摔去。砰的一声,酒杯四分五裂。陆重站起身来,挡在了秦初慈身前。

阮洪波红着眼睛,“一派胡言!我的女儿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你以为人人都是陆淇月那个怪物吗?”

秦初慈从后头拉住陆重的手,示意他不要冲动。她也站起来,“这个朋友叫沈芙蕖,您有听阮嫱提起过吗?”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阮洪波因为愤怒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生硬的回答:“阮嫱不喜欢交朋友,她没有跟我们提过这个人。”

“那您在这七年里,没有找过她吗?”

阮洪波一拳捶在茶几上,茶几上的物品伴着沉闷声响,而猛烈颤动一下。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五官皱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扭曲表情。

他说,“我找了,我在她工作的城市里找了两年,每条街、每条路都让我走遍了。那座城市底下有十一个县,每一个我都去过。人人都说没见过她。后来我就不找了,我妻子有心脏病,我想着,或许哪一天她就自己回来了。”

阮洪波的声音低下去,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看着他们,喃喃道:“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您必须知道!”

秦初慈走到他跟前,“阮嫱的事还有很多疑点,她的死和商拯的死很可能有关联,因为他们的右手都不见了。商拯的右手应该是被凶手砍下,而阮嫱的,有人说是被云雩山里的野兽叼走了。”

阮洪波一震,“云雩山?她是在云雩山出的事?”

陆重的声音响起,“云雩山有什么特殊之处?”秦初慈也吃了一惊,由阮伯父的反应来看,他似乎知道一些云雩山的事情。

阮洪波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他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半天,才抬起头来,问明阮嫱尸骨埋在何处。得到回答后,阮洪波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很晚了,我送你们去古城,那里有很多酒店,你们可以在那里住。”

尽管阮洪波始终没有告诉他们云雩山有什么问题,但他们今天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最起码,弄清楚了陆淇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