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今年似乎来得格外快。

大巴由高架桥上快速行驶,桥的两侧高高挂起彩灯,随着行道蔓延开来。这座由水环绕的城市在古代也曾以花灯闻名。赏灯的记忆长久的沉淀在市民心里,与边缘的古城在新时代一同静默着,每到这时才有了声音。

这辆大巴车正是通向古城。

他们是来找人的。

原有地址上的房产已经辗转易手,这次的买家年前才搬到这里。当他问明陆重他们的来意后,便将卖家的联系方式转告。

他们在市里呆了三天,直到人在国外的第一任买主传回当时的中介信息,辗转之下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如今已经搬到古城。

今天的古城人流旺盛,许多人都涌向那座高高的花灯彩楼,东西两街的生意因此好的不得了。

有卖花灯的、捏泥人的,更多的还是食品与饮料的摊位。

陆重牵着秦初慈的手走在人流中,在花灯摊位前停下脚步。老板穿了大袄,袖着手不紧不慢的抬头,“妹妹,看上哪个我给你拿下来,大过节的不挣钱。”

秦初慈莞尔,“老板,那个花灯怎么卖。”她指向一个小小的、做成苹果式样的灯。

“那个十块。”

老板一面回答一面摘下灯来,又忍不住补一句,“妹妹属什么的?买个生肖灯多好,吉利又喜庆。”

秦初慈只笑着捏了捏自己的灯。她推开手柄上的开关,苹果灯顿时便亮。旁边的摊位是快速照相的,正巧替一家人拍完,举着相机招呼他们,“美女,和你男朋友照张相吧。”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陆重。陆重唇角微弯,搂着她的肩走过去。

快门一按,男人比个ok的手势,夸奖他们:“放心吧,好看的人随便一拍都很上相。”

他满意地看了看成像照片。女孩子长发披散,围着灰色围巾,身旁站着身形高大的男生,亲密地搂住她肩,两人齐齐望向镜头,都有一副精致相貌。

照片将秦初慈手中提着的苹果小灯也一并拍了出来。

秦初慈捏着照片细细看了,又问陆重:“我们再照一张好不好?这样可以一人一张。”

陆重当然不会拒绝。

镜头再次对准他们,很快,男人拿着最新出炉的照片自我夸耀,“这张也好,美女,你看我把你男朋友照的多帅。这个构图什么的,都挺有水平。”

秦初慈将两张照片小心放入包里,重新提起灯后问道,“古城这边有没有什么测字、看手相之类的摊位,我想看一看我和男朋友的姻缘。”

照相的男人乐了:“有有有!像你们这么大的,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是问感情,还有一个问学业。”

一旁的花灯老板也凑了凑热闹,指了指长街,“你顺着咱们这个道一直往前,到头了转左,使劲走到头上,好几家都是。”

按照花灯老板指点的位置,很快,陆重和秦初慈就找到了摊位。相较于那边的热闹,这头要冷清的些。

感受到眼前投下的一片阴影,阮洪波知道有客人,他将手中拿着的小书往旁边一放,抬起头来,熟练的摆出笑意,“想问什么?”

下一秒,嘴角却一僵。

他身子猛烈一晃,险些从坐着的小板凳上摔下来,“陆、陆重,怎么是你。”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涨红了脸。

陆重俯下身来,半蹲着与他平视:“阮伯伯,搬家了也不通知一声,让我好找。”

阮洪波咽口口水,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手机,“你找我干什么?”

他看一看自己摊位上的东西,有些讪讪,“风水轮流转,我家这些年运气不好,我靠本事挣钱,也没什么丢人的。”

陆重说,“来找你自然是有来找你的理由,”他看着阮洪波,“我们来都来了,不请我们去家里坐坐?”

阮洪波警惕地望他,“我在这做生意,哪里也不去。”

陆重眼眸一暗,闪电般的出手,抓住了阮洪波的手腕,将他一只手提了起来。秦初慈刚要出声,便见阮洪波吃痛松手,手机掉在铺着的塑料膜上。

他抢先拿起手机,冷嘲,“想通知商家?”

秦初慈忙蹲下身来,这是她第一次见阮洪波,“阮伯伯,您不必担心,我们没有恶意。今天找上门来也是迫不得已。我们有一些事情要请教你,还有阮嫱——”

提起阮嫱来,阮洪波神色猛烈变化。他转念一想,就已知道了面前的女孩子是是谁,“秦家的?”

“我是秦初慈。”

阮洪波紧盯着他们,“是你们两个把人送走的。”

秦初慈说,“是我召出的缉魂使者。阮伯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谈,难道您不想知道阮嫱那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阮洪波不再说话,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收拾摊位上的东西。

隔壁摊子上的人一早看见他们这嘀嘀咕咕,伸长脖子来看,“老李,这么早就收摊啊?”

阮洪波胡乱嗯了一声。

老李?

秦初慈了然,阮伯伯并没有告诉这边人他的姓氏。她随即帮着阮洪波收拾,将东西放在一辆改装过的电动三轮车后头。

阮洪波上了车,示意他们去后头坐着。他拧了拧把手,电动车开始发动。为了躲开行人和摊位,一开始开的慢些,等出了巷子到了大路上,三轮车就开始加速。

他们逆着风,一张嘴,冷风便毫不留情的灌入 。

陆重将秦初慈的围巾向上一提,又紧了紧,一张脸上只漏了眼睛出来。她斜倚着陆重,声音透过围巾传出:“你冷吗?”

前头阮洪波的声音四散在风里:“商拯是怎么死的?”

秦初慈转而面对着阮洪波的后背,声音提高了些,“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阮伯伯,陆重不是杀人凶手。”

冥冥夜色里,她神情被围巾所遮挡,但坚定的眼神却透漏一切。同时,秦初慈握紧了陆重的手。

阮洪波说,“也是,你姓秦,跟商拯应该也认识。陆重真对商拯下了毒手,你还能没事人似的坐他旁边,那心也挺黑的。秦家有秦大哥看着,出不了这样的人。”

陆重微微眯眼,不知想起了什么。

电动三轮继续向前开,经过一个铁道,面前的路狭小了些。远处有一片低矮平房,阮洪波载着他们朝那里驶去。

一进门,院里就传来了动静,“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女人端着盆子正向外倒水,见到丈夫身后的一男一女有些吃惊,“老阮,这是?”

阮嫱有张美艳的脸孔,眼前的女人同她如出一辙,虽然不再年轻,但那张窄窄的脸、上挑的眼形和过于高挺的鼻子,均印证了基因的强大。

阮洪波从三轮车上拿下东西,领着人进屋,“都是那几家的孩子。饭留了吧?”他回头看看陆重和秦初慈,“你们要是没吃,也一块吃了吧。”

陆重和秦初慈随着走进屋里。

房子不大,好在家具摆的不满,处处又透着干净,因而不算逼仄。阮伯母替他们倒了水,闪身进了厨房,不多时便又出来。

手上端了张托盘,里头放了三碗面。

莹白的宽面上有切得碎碎的肉丁,洒了些花生碎,还压了嫩绿油菜。她将碗放在茶几上,笑着说,“不知道你们要来,招待不周。”

秦初慈忙放下手中水杯向她道谢。

阮洪波看他们一眼,端起碗来吃面,当着人的面,他不吝啬夸赞妻子:“好吃,我就爱吃你做的饭,比外头馆子里的都香。”

女人笑笑,“当着孩子的面,也不怕笑话。”

阮洪波吃得很快,吃完自己这碗便站起身来,去院里水槽刷碗。门没关紧,隐隐听见他们夫妻在院子里说话。

“我来刷,你快进去。”这是阮伯母的声音。

“刷什么刷,你往边上去,水这么冷。”他声音提高了些,“里头的,吃完了就将碗拿出来刷。”

等了一会,看到出来的秦初慈手中拿了两只碗,阮洪波皱皱眉毛,向她伸出手去,“这男人你就不能对他太好,对他太好,自己是要吃亏的。”

却被秦初慈轻巧避开,她将碗放在水槽里,挽起袖子来拧开水。

冬天里的水带着刺骨冷意,她静静刷着碗,很快指节便红了,等她刷完将水沥了沥,阮伯母忙接过碗来,指尖相触,她催促道:“瞧瞧这凉的,快进屋。”

秦初慈笑一笑,先进去了。

阮洪波落在后头,同妻子说,“他们两个来找我是有事要谈,等会啊,你就别在了,去房里休息。”

妻子不免担忧,“又出什么事了?”

阮洪波拍拍妻子的肩,满不在乎的一扬眉,“嗨,不是什么大事,女人啊,最忌讳操心两个字。”

逗得妻子一笑,伸手锤他一拳。

等两人进了屋,阮洪波见妻子回了房,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来,先问秦初慈,“你这次出门,带安魂香了没有?”

秦初慈打开随身背包,从一个细长木匣里抽出一根来递给他。

阮洪波瞧一眼,“倒也用不了这么多。”他从茶几之下抽出一把剪子,在香上剪下小小一段来,又走到电视旁,抬手从上头柜子里拿了些花旗参出来泡水。

水有些热,阮洪波便时不时地碰一碰杯壁感受温度。

等温度合适了,他就吩咐秦初慈,声音刻意压低了些,“我妻子现在还没睡,你去将这水端给她,等她喝完就把香点了。”

秦初慈照办。

不多时便从卧室里出来,将空了的水杯放到茶几上,“阮伯母已经睡着了。”

阮洪波放下心来,替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笑了笑,当中几多苦涩,“家里太久没来人,这酒瓶上都有灰了。你们能找到这来,应该也知道我把家里的房产都卖了。”

秦初慈小心问道,“阮伯伯,家里出什么事了,弄到卖房的地步。”

阮洪波看着杯中的白酒,重重饮了一口。

“什么事?总之,砸到我们家身上的,就没有好事。”他并不想同小辈解释败落的细节,满是红血丝的眼瞧着陆重,“说吧,来找我要问什么?”

当听见那个姓名时,阮洪波端着酒杯的手猛烈一颤,险些将杯中**洒出。他忽然笑起来,“问我,你们来问我?”他笑得更厉害些,指点着他们,“你们一个姓陆、一个姓秦,偏偏来问我,好笑,太好笑了!”

陆重与秦初慈彼此交换眼神

阮洪波一杯酒说话间已见了底,他又替自己倒满,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满脸通红。

秦初慈看他,“阮伯伯,我们不是故意打扰,只是陆家的家谱上都将此人的名字勾去,推算下来,距今不过五六十年的功夫。或许您曾从父兄口中听过她的消息,所以才冒昧前来。”

阮洪波带了两分醉意,似笑非笑,“天底下居然也有这样的父亲,”他看向陆重,“想联合着外人要自己儿子死,你的命真是不好。陆家和商家,这两家,你们问不了;至于秦家,”他又看秦初慈,“你和陆重混在一起,一定不能家去,只要家去,再出来就难了。”

“还有蒋家和言家这两家可以去问,特别是言家,天底下十件事能知九件,你们不去找他们,却来找我,无非是柿子挑软的捏,是不是?”

秦初慈被他戳中心事,忙避开阮洪波的目光。

陆重却玩味笑笑,露出满不在乎的生气,“阮伯伯,我以为这些,我们是心照不宣的。”

秦初慈忙伸手拽他,他反手握住她手,始终紧盯着阮洪波,“放心,阮伯伯不会生气的。”

阮洪波说,“你们太小了,经过的事太少。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一个道理——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他说,“这些人明面上不说,谁不是背后看我的笑话。不过,谁也别得意的太早,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还能永远风光。”

他目光发直,将酒杯向桌上重重一磕,念出这个久沉在记忆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