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是可以预料到的。
秦初慈来到家里的时候,陆重身体里的那个“他”已经有蠢蠢欲动的趋势。
在长夜里,在她彻底困倦之前,他告诉她自己的法门位置。陆家是驭气的,法门就是他们的生关死劫。
秦家的符箓对自己是不起作用的,除非针对的是法门。
有朝一日秦初慈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两个灵魂的事情,又或者,第二个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跟秦初慈站在了对立面上。
他希望秦初慈不至于措手不及。
陆重身体里的两个灵魂是共享一切的,包括记忆。所以当秦初慈睡着以后,他回到了书房,点起一支安魂香,在缭绕烟雾里将此事彻底忘记。
他忘记,“他”才能忘记。
这是当时的陆重所能预料到的,而昨天的陆重却预料不到。他知道的是对手不容小觑,商拯以神器合一的方式操纵魂铃。
他预料不到的却是,那人亲手捏碎了魂铃。
魂铃一碎,商拯的魂魄就毁了。
商拯喷出来的那一口鲜血如此浓烈,有些甚至溅到了他的眼睛里。陆重心底某处一颤,情绪剧烈变动之间,“他”已经占据了身体。
后来的事情,陆重是掌控身体之后从记忆里知道的。“他”不是自己,商拯的死于“他”掀不起波澜。
而“他”也知道,设界人的目标不是自己,所以,当那人再次发出气刃时,“他”不管不顾,反破开结界离开了。
令“他”好奇的是,天底下除了陆家,还有谁能使出气刃,并且能做到以气驭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说不清过了多久,陆重意识到自己可以动了。他在桌上转个身,视线顺理成章地落在秦初慈身上。
因为离得近,她脸上的血痕更加明显。
秦初慈将剩下的事情补充完整,“我担心周昭阳有危险,所以要在她身上打一张护身符,她对护身符有所排斥,所以我想,她身体里可能有你残余下来的力量。”
“我用音哨试了试,可能因为你的魂魄正处于从属地位,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的神识,它很容易就被音哨剥离下来。”
“由神识的指引,我来到你家。”
陆重碰碰她的额头,“疼不疼,上来的时候。”
秦初慈笑笑,伸手抚上自己左颊,“一点点。”
天色渐晚,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他们一齐没在书架投射下的阴影里,夕阳从窗户缝隙里漏入,在地板边缘处投下金黄。
陆重拥紧她,她洗发水的香气清晰可闻,“有一句话,还没有跟你说,”他薄唇轻启,“新年快乐——”
秦初慈稍稍一怔,眉眼微弯,她给予了同样力度的回抱,搂住男人腰身,将脸深深埋入他怀里,“新年快乐。”
不只是新年,陆重,我希望你永远都快乐。
纤长的手指缓缓滑过书架边缘,书架有些年份了,边缘圆整,胜在木料质地。
秦初慈站在单梯上,回头冲陆重扬了扬手指,“有一点灰,你把湿巾扔给我,我擦一下这里。”
陆重照作,出声叮嘱她,“你慢点。”
粗粗一擦,湿巾上已经满是灰印。她抬头,点阅着最上的家谱和行状。每一本,都用XXXX包裹着,一模一样的形制,书脊处空白一片。
她站在梯子上,尽力抽下最左一本,掀开第一页来。版心中缝处写的清清楚楚,【陆氏家谱,卷十二,一】
显然,这不是第一本。
她又抽出最右那本,轻轻抖落灰尘,随即打开,上面标明了卷数,五十七。
秦初慈合上书,回身告诉陆重,“这些全都不是按照顺序来摆的。”为了方便动作,秦初慈将厚重外套脱下,衬衫贴合身线,悬在高架之上显出某种纤细的单薄。
陆重想,不应该同意她上去的。心里一想,面上的表情便带了出来。
秦初慈见他面色微沉,便先抽出两本放在自己怀里,一手抱着书,扶着梯子的手顺势松开,“陆重,我要下来了——”
下一秒,她如断翅蝴蝶,直直坠落下来。
陆重眼眸一紧,身体已经做出动作。
她带着下坠的重力稳稳地落在他怀里,陆重被带的向下猛烈一顿,才卸去劲力。
秦初慈长睫一抖,睁开眼来,对上陆重薄怒面容。
她忙站起,先将抱着的两本家谱放在桌上。
陆重撷住她手腕,“秦初慈——”眼底不悦愈浓。她老老实实的站好,甩了甩自己手腕,试探地问道,“你生我气了?”
秦初慈看他,长睫低垂,“我就是开个玩笑,我知道你能接住我……”
陆重兀自背过身去。
好一阵,他的声音才打破凝固空气,“以后不要玩这种游戏。”
秦初慈抱住他背,“我都知道。”
玩笑之后,她已经明白了陆重态度大变的原因,她清楚他的顾虑,所以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他们草草吃了晚饭,便又扎进了书房。
长桌将他们分隔两侧,同样的位置让人有时空上的错觉。仿佛新年并未到来,商拯在隔壁的城市里像万千毕业生一样,将自己压制在书桌之前;陆重有两个灵魂的事情并未暴露,秦初慈的喜欢里不必掺杂着偶尔的警惕。
这种警惕像轻微过电,在一个激灵之后,意识到眼前的人还是陆重。细微而无孔不入。
秦初慈打开第一本。
她已经按照顺序,将这十二本家谱和行状排列好。对于他们而言,现在这是唯一的线索。
或许从其中能找到气刃这种法术是在何时创立,除了陆家以外,有没有其他的师承。
陆重特意点出其中三本,神色淡淡的,“这些‘他’看了。”
“他”和他们目的不同,但思路是一样的。秦初慈将这几本抽出单独放在书桌边缘处,认真分析:
“既然这些看过,那就不需要再看了。目前我们知道的信息是凶手会陆家的手法,还有一点很奇怪,他杀了商拯之后,还拿走了他的右手。我们要尽快把这九本翻完,希望里面有线索,可以帮我们找到凶手是谁。”
陆重颔首。
很快,书房中的空气都静谧下来。一方面要快速翻阅以节省时间,另一方面又生怕遗漏。而暗黄纸张上的字体如豆般大小,看起来格外费眼。
秦初慈只能眨眨眼,继续看。
手机的震动打破安静,秦初慈有一瞬慌乱。她先看一眼陆重,竭力镇定,若无其事地走出书房。
在走廊里接起电话,电话是伯父打来的。
秦正说,“现在是不是和陆重在一起?”
秦初慈沉默。
伯父叹了一口气,“你可以放心了,咒诅之刑无法实施。陆重的父母回国了,刚刚已经打过照面。小慈,不管你在哪里,立刻给我买票回家。这趟浑水不许在再趟。”
她向远处走两步,不想让陆重通过半开的门听见他们的谈话,“我们已经有了一点思路,伯父,我现在不能回去。”
电话里的秦正生硬一顿,说出来的话转了意味,语气里有失望,“我从前是怎么告诫你的,你同陆重纠缠在一起,将交代给你的事情都忘了是不是?”
他提声质问,“你父亲和你哥哥的死,也都忘了是不是!”
秦初慈一震,她扶着耳旁手机,眸中情绪复杂,“我没有忘。我不光是为了陆重,还有枉死的商拯!”
她声音愈加急切,“他不是陆重杀的,杀他的人还割下他的右手,我告诉过您了,阮嫱的右手也失踪了。是右手!”
“右手意味着什么,您知道的!”
秦初慈情不自禁地低喊出声。
那头久久无言,好一阵才重新响起声音来,“总之,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如果你认我这个伯父的话,现在就给我回家,否则就永远不要回来。”
秦初慈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让自己发出任何音节来,抢先挂断电话。
她顺着长廊快步走进二楼的卫生间里,一地的碎片还没人处理,柔软底的拖鞋随着步伐慢慢踩过。
她慢慢拧开水,腰肢微弯,在掬起的水里闭上眼。
冷风自无遮蔽的窗户里**,卫生间的门又隔绝外间温暖,很快,秦初慈脸上残余的水渍便被风干。
她虚倚着门,在隔绝的空间里看未翻看的微信。
秦善发了长长的语音过来,她摁在绿色语音上,转化成文字模式。
秦善说,陆重的爸妈已经到商家了,也见了商拯的尸体,陆重的事情,两家会协商后给出一个结果。阮清波知道了女儿已不在人世的消息,竟吐出一个秘密来,原来他们阮家已经没有了御尸能力。
秦初慈心中一凛,迅速输入几个字,想了想又一一删除。
言夏清也发来消息,“纸片人的事情,有眉目了。”同时还有一份文件传来,秦初慈在屏幕上微微一触,文件便开始自动下载。
她没什么心情去看了。
在半月之期要到的那两天,她尝试着联系他们,发出的消息却如泥入大海。那女孩的身体在鬼气的侵袭下只能坚持半月,恐怕现在凶多吉少。
秦初慈匆匆走回书房,见陆重仍在面无表情地翻阅手中家谱。她犹豫一下才开口,“你爸妈回国了,同商拯的父母见了面。”
陆重翻书的手并未停顿,语气冷冽:“出了事,当然要来清理门户。”抬头对上秦初慈担忧目光,陆重扯扯嘴角,“我没关系。”
秦初慈说,“还有一件事。”
她铺开一张纸,在纸上落下一个名字来。墨痕构成的阮嫱二字在雪白宣纸上对比强烈。
当伯父告诉她咒诅之刑无法实施的时候,她只以为是秦家的退出让咒诅之刑无法启用。直到她看到秦善的语音,知道阮家已经丧失能力的事情,明白伯父话里的真正含义。
没有对陆重实行咒诅,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而是不能。
秦初慈说,“你应该记得阮嫱,我们跟她只见过一次面。她因为喜欢翁老师,在摔下山崖之后上了沈芙蕖的身,但沈芙蕖的灵魂没有消亡,而是陷入沉睡状态。阮嫱消失之后,沈芙蕖的灵魂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苏醒。”
“阮嫱这么爱翁宗秉,不惜为了他背弃使命,离开家人,营造出自己死亡的假象,只是为了能够用沈芙蕖的身体求得翁宗秉的爱意。一个爱恨这么激烈的人,会心甘心愿地将占有了七年的爱人还到别人手上吗?况且就像你后来说的,阮嫱能操纵灵魂未灭的身体这么多年,实力不容小觑,那她为什么要说出真相,让我们送她走呢!”
陆重点了点头,“继续说。”
秦初慈在阮嫱名字后头紧追了一行字:“在来你家的路上,我联系了伯父,请他退出咒诅之刑,少了他一人,咒诅之刑就无法实施。我将阮嫱的事情也告诉了伯父,商拯被人砍下右手,而阮嫱的的右手也没有找到。阮嫱的死由我伯父转告了阮伯伯,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陆重视线落在秦初慈脸上,秦初慈闭眼,长睫微颤,“阮家已经丧失了御尸的能力。”
很快,她睁开眼来,提笔在纸上又添一行,“我想阮伯伯说的是真的。”
陆重又提起一个人来,“翟理。”
翟理是他们在云雩山上遇见的亡魂,死在了阮嫱参与的那一场登山事故中,因为怨念深重而一直困在山上不得解脱。在他的讲述里,阮嫱的表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在生死之际,她和寻常人一样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在听翟理讲述时奇怪的地方,现在就说的通了。
陆重说,“通常人死之后,魂魄存在一个觉醒过程,在此期间能控制的力量也相当有限。以正常的逻辑而言,阮嫱在肉体濒死状态的时候,从身体里脱离出来,强行占据别人的身体,并对身体的原有魂魄进行了强制。也就意味着,她的魂魄力量相当强大。以此倒推,阮嫱生前是具备出众的御尸能力的。但现在的事实是,阮家丧失了御尸能力,阮嫱只是一个普通人。”
秦初慈眉头微蹙,强打着精神说出最后的判断,“所以,阮嫱的事情并不单纯。她欺骗了我们。”
陆重弓起手指来敲了敲桌子,郑重其事:“阮嫱告诉我们的事情,统统要推翻。”
在夜里,他一双眼睛分外清明。
陆重捡起笔来,在纸上原有内容上面用力一划,“这些都不要管。现在有关于阮嫱,能确定的事只有几件,她没有御尸能力,是个普通人;她的身体死在七年前的云雩山,魂魄被缉魂使者带走是在去年;还有,她的右手并没有随着身体火化,在哪里,我们不知道。”
他敲着桌子放肆一笑,话里内容却不善,“看来,有人早就等着我们入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