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商拯就躺在商家的客厅里。
他穿的单薄,身上是换好的干净衬衫,比起一个星期前秦初慈回锦城的时候,他的头发并没有变长一些。
商拯的母亲蜡黄着脸色,坐在儿子身旁。
他躺在一块整雕出的冰块里头,纵使空调持续作业,四周边角已有要化的迹象,有水慢慢滴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之上。
衣物可将他身上的伤痕掩起,不让别人看见横在胸前的,那一道道翻出血肉的伤口来。
只是右腕处,衣物的弧度猛地向下显出空**来。
他生前被人重创,一只手被人齐腕斩断,魂铃也成了碎片。
商拯死的时候应该很痛苦,发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正狠命地向外凸起,眼球上都是血丝。
是死不瞑目。
就在万港城一家商超后头的窄巷里,昏暗的光线就照在粗粝墙面上,照出墙面上的大片血迹出来。
陆重的车就堵在巷子口,挡住了视线。
直到巷子里某户人家的小孩出来放鞭炮,发出的喊叫声惊动了家里的大人。通过身上的证件,确认了商拯的身份。
在一片乐景里,有一户人家在长夜里放声大哭。
看到商拯伤口的第一眼起,商母就已经判定出了凶手。
在撕心裂肺的一哭之后,她低垂了眉眼,坐在冰冷的石板上,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说,“我们不解剖。”
商拯的表姐忍泪,同公务人员开始斡旋。
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一个一个电话接起来。
他们最终带着商拯回了家,在回去的路上,商拯的父亲向各家发出通知,要集各家之力,要让陆重为商拯偿命。
各家的长辈一一起身,掀开了商拯的衣物,言夏清的母亲忍不住脸上变色,“的确是气刃。”
气刃是陆家独有的手法,凭着自身力量,将周身气流压成薄刃,虽无实体,却锐利非常。
商母手指抚向儿子的脖颈,正是她一针一针将儿子这里分离开的皮肉严密缝起。
她眼里恨意浓重,“是陆重,是这个杂种杀了我的儿子。”
无尽的悔意包围了她,一开始,她就不应该放任商拯和陆重的接触。言夏清也随着母亲一起来了,她最后上前看着商拯,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数月之前鲜活着的生命,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是,凶手真的是陆重吗?
似乎有人听见她心里的想法,阮家伯伯讪讪摸了摸鼻子,“这个,商拯死的古怪,咱们肯定得为他讨回公道。只是、只是这陆家两口子还在国外,咱们不通知他就把事办了,是不是有点……”
他两手反背在身后,大拇指不安地交缠,“虽然商拯脖子上和身上都有气刃的痕迹,可咱们都知道,陆家早先枝蔓那么多,往上六十年又出过那档子事,天下有没有其他人会气刃,这可难说……”
阮家伯伯刚说完,便见商拯母亲霍的站起身来,“除了陆重,还会有谁?!”
她声音陡然尖厉,“陆家那两个人早就死了,别忘了,这件事虽是秦家起的头,却是你们阮家亲自善的后。你现在说这种话,难道当年你们家做了什么手脚?”
阮洪波不禁打个寒颤,好似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他喃喃道,“怎么会做手脚,当年是我父亲看着断气的,要不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除小一辈的言夏清,在场的人却纷纷都转了脸色。
商拯母亲沉声:“咱们虽都没见过,可也是听先人们讲过的。清理门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陆家,”她冷笑,“六十年前能清一次,六十年后便能再清第二次。或许,在他一生下来的时候,陆谨行就该掐死这个孽种。有一件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替他遮掩——”
此时的商母就是一只严重受创的母兽,随时会跳起来咬断别人的脖子。
“陆重这个名字,是言家老太太取的。”
听见提起自己奶奶,言夏清不由望她。
商母却逼视着自己母亲,“那一年,你也才嫁进言家没多久,因为你未婚先孕,老太太心里不满,所以,你大着肚子的时候还要给你立规矩。”
母亲挂不住脸色,“你说这个干什么!”
商母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总得拉上你给我做个见证,省得有些人认为我冤枉了那个畜生!”
阮洪波咳嗽一声,在离众人远些的地方找了张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拿出张手帕来,背过人去擦了擦手。
“我丈夫和陆谨行自幼相识,他的妻子姚蕴婉,和我既是同乡,又是同一所女高的学姐。我嫁过来之后,因为这层关系,商陆两家走动的比从前还要勤一些。”
“那一年蕴婉才七个月,万港城有厉鬼出没,我们通知了陆谨行,蕴婉也一起跟了过来,那天凌晨,她就破了羊水,我们要开车带她去医院,在车里,她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刚出生的孩子,不哭反笑,脸色更是时白时红,反复交替。”
“蕴婉被他笑的几乎要吓掉魂,我们顾不上联系陆谨行,开车上了省道,连夜去找言家的老太太。”
她冷诮,“陆重这个名字,就是言家的老太太取的。现在,你要不要跟大家复述一下你婆婆当年的原话?”
言夏清看见自己母亲略一犹豫后,方开口,“陆重体内装了两具灵魂。”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又是一变。
秦家伯伯面色一沉,“两具?”
母亲点点头,继续说,“当年陆重不过是个婴儿,蕴婉姐哭得几乎要站不住,求着老太太替她想想办法。于是老太太出手,商家人辅助,准备剥离出一个灵魂来。但最终只做到让一个灵魂沉睡下去。”
“随着陆重渐长,他的实力也愈发出众,这或许是因为他体内有两个灵魂的缘故。总之,这件事就只有我们知道,秦阮蒋三家,因为蕴婉姐的请求,我们就没有通知。”
说罢,站在他身旁的蒋京原表情就有些微妙起来。他是蒋茜同蒋衡姐弟的父亲,高高壮壮的像一座铁塔,这几年又留起了络腮胡子,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还大些。
秦家伯伯说,“糊涂!既然你们两家联手失败,就应该通知大家,而不是现在捅了篓子才知会我们。”
蒋京原说,“秦家大哥说的有理,这件事办得实在不漂亮。”
这样的场面,言夏清并不少见。各怀心事的众人,在言语里打着机锋。奶奶有五个孩子,三男一女,她父亲是长子,但是因为当年私自娶了自己母亲,奶奶颇有微词。
二叔和三叔他们一度要将父亲压过去。
她不想再听下去,去了厅里那一头。那一头只开了壁灯,暗里有光点一动,阮家伯伯微微低头,眼前的年轻人给他送上火来。
口中的烟点着了。
年轻男人又替自己点起烟来,他是陪着秦家伯伯一起来的。言夏清知道,他就是秦初慈的堂兄秦善。
她快步走向秦善。
秦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冲自己伸出一只手来,稍一顿,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递上根烟去。
女孩子将烟叼在嘴里,自个替自己点起来,深深吸几下,呼出烟雾来。
她背对着那边的人,姿态慵懒地向单人沙发的扶手处倚去,问,“你堂妹怎么没来?”
男人身姿微动,烟灰随之抖落,“她在家。”
偏偏言夏清问的正是秦初慈在家的原因。言夏清挑眉,“之前她问了我一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不过——”
她话锋一转,“你是她的哥哥,这里的事情,你还是通知她一下比较好。”
言夏清吸一口烟,“比如说,陆重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这件事。看起来,大家很快就会对陆重采取措施。”
言夏清语气舒缓,像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陆重有两个灵魂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根据她掌握的信息和拱月之会上的观察,陆重和秦初慈两个人关系匪浅。
所以,她现在也有点好奇,这件事秦初慈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陆重杀人的事情板上钉钉,秦初慈又该用什么姿态来保陆重呢?
言夏清扪心自问,比起演戏来,自己更喜欢看戏。
一旁的阮洪波却猛吸了几口烟,他顾不上别的,只快速瞟一眼那头几人。
商家伯母过来的时候,阮洪波脚下已经有了几个烟把。他有些惊慌,嘴唇动了动,还是商家伯母先开了口。
在言夏清的印象里,这就是阮家伯伯一贯的做派。
怯懦、犹豫、畏畏缩缩。
她忽然想起了阮嫱,阮家那个失踪的女儿。据说在她失踪之前,阮家伯伯已经这个样子很久了。
只是她也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在他们的青年时期,阮家伯伯不是这样的。
面对眼前那个没有精神的中年人,无论如何,言夏清也无法将他和父亲叙述里那个笑容肆意、行事出格的青年人联系在一起。
那时的阮洪波有底气。
因为那时的阮家正是盛期。阮洪波顶上有一父一兄一姐三座大山,由得他去潇洒。
商家伯母说,“就差你了。”
差阮洪波什么呢?
肉眼可见的,阮洪波脸色白了白,“你们都同意了对陆重那孩子实行咒诅?等陆家夫妇回来怎么说……”
咒诅,这个沉默多年的字眼再一次浮出水面。
六家之内,可任意合五家之力实施这一惩罚,中咒诅者的力量每分每秒在流失。很快,他就会丧失自己从家族承继来的一切能力。
再然后,他体内的血液会渐渐减少,肉体萎缩,直到成为一具干尸。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开始力量流失的时候,中咒诅者会觉得自己像是沙漏,他不甘、他愤怒,但他无计可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
商家伯母冷冷瞧着阮洪波,“陆重干出这样的事,我还要向陆家讨个公道!等他们回来后,自有我们商家一力承担。你只需一同实施咒诅便可,我们会在陆重变成干尸之前找到他,我要亲眼看着他偿命!”
阮洪波忙看向秦正等人,声音提高了些,“秦哥、京原,你们也想好了?”
蒋京原说,“陆重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本来就是危险人物,早该通知大家,也有个防备。现在连情同兄弟的商拯都下了杀手。若不动手,后患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