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钺实在执拗,说什么也不让人送,非要自己大半夜遛马路醒酒,为了展示大冬天吹夜风多有效,他还张开双臂,给大伙走了几步便道牙子。
这么个拧种,谁也没辙,于是不久人潮便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最后,谭钺拍了拍跟他站桩不走的国超,笑着让他赶紧滚蛋,别跟他这瞎耽误工夫,回家养足精神,净蓝明天就官宣他这个新经理了。
国超眼眶又红了红,袖口一抹,很重地说了声谢谢,这才走。
从生下来就没度过这么漫长的冬天,漫长得快要挺不过去了,谭钺边走边打哆嗦,就是把羽绒服拉锁拉到头,帽子罩到头上也无济于事,冻得他牙齿上下对磕,嘴唇都泛白了。
半夜确实难叫车,他非要走嘛,本来在KTV前停了不少空出租车,谭钺烦得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冷是冷,但冻得真醒酒啊,掏烟,点上,动作丝滑无比。
烟气飘飘散散,别看就这点火星子,这些淡薄的白雾,谭钺觉得他的命续上了,眯着眼正抽着,忽然眼前一亮,街对面白亮的店名吸引了他的注意——
爱慕宠物店。
谭钺愣了愣,四处一看,啊没错,他就在原来那个家的附近,这就是他来过两次宠物店的那条街。
小……
煤球?
一下子他想到了那只黑团子似的小猫。
飞快几口抽完,谭钺手揣进兜,缩着脖子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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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睡了会儿,李祥迷迷瞪瞪一屁股坐到圆桌旁,大喇喇地往上一趴。
真睡得晕头脑胀,压着什么硌得慌才知道起来,一看立马醒神了,指着问旁边还在吭哧吭哧写的男孩:“小远,你高三?!”
男孩没反应。
像恍悟到什么,李祥胳膊肘捅了捅他,小远疑惑地扭过头,幅度很大,整个身子都在转,给过去另一边耳朵。
“是上高三吗你?”李祥很大声地问。
从那天收了那只黑猫手术,这孩子就天天过来,半夜两三点才走,说是不放心他的‘便便’,非要亲力亲为照看它,可李祥李大夫却不怎么信,他就没见过这样的。
“对啊,要考试的。”
小远眉间皱出个小疙瘩,咬着笔,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习题看。
“不是,你个高三的成天泡这算怎么回事啊?!还一泡就大半夜!家大人呢?家大人不管??”简直无法理解,李祥把桌子捶得砰砰响:“赶紧走!别跟这瞎晃悠,该干嘛干嘛去!”
这小崽子真看不出那么大岁数,嫩得跟个初中生似的,李祥要早知道是高三党他一天都不让呆,好在猫猫手术很顺利,恢复得也好,明天就能出院。
刚说猫明天卷铺盖走,小孩就”啊——”的一声,听着满满的负能量,李祥搞不懂这哪来的消极情绪,他也懒得管,噼里啪啦在计算器上按着。
手术加住院,再减去术后喂的药和处方猫粮所需费用,谭钺给的那些钱还剩下一些。
“祥哥哥,那天给钱的那个哥哥确定就没来过么?”小远把右耳凑得很近,盯着李祥看。
低头敲着数,李祥说:“没啊,你不在店里吗?”
“小远白天不在啊!”这崽子还急了,声音很大:“白天他真没来过??祥哥哥有没有好好帮小远查……”
“靠!你几岁啊到底?!”怪他看不出他多大嘛,长得显小就罢了,说话还这么个调调:“受不了啊!把你这摊收了,我给你叫车。”
说来也寸,从那天收了小猫,夜夜轮岗他值班,连着一星期都跟这幼齿小孩一块蹲店里。
这高三的下了课就往这跑,一呆就半夜,李祥嘴硬心软,不放心这小崽子一个人走夜路,每次都帮他叫车。
“……就,真没来?”小远弱弱地伸脖,转着脸听。
啪,李祥把手机反扣桌上,眯眼看着这小崽子:“你不会天天跟这耗就为了那土豪吧?”
“啊,小……”后面卡壳,小远怯生生地瞅了一眼李祥,低下头咕哝:“我上次错怪这个哥哥了,想跟他道歉,他不坏的。”
李祥翻了个白眼,超级不理解这么执着就为了一声‘对不起’:“行吧,要见着他让他来店里找我,我给他退差价。”
“我往哪见啊,”小远沮丧地一转身,从椅上下来:“小远尿尿去了。”
一个巴掌糊到自己脑门上,李祥真受不了这样的,这小子太他妈邪性了,而等他走回柜台,更邪的事发生了。
他俩讨论的焦点人物大半夜现身宠物店!
谭钺一进来就把帽子摘了,此时祥哥惊得一蹦,指着他“你你你你”的一通叫,谭钺愣了下,跟着答:“啊,是我,你要咋滴?”
李祥:“……”
自知失态,他忙绕出柜台走过去,谭钺没别的话,就问上个礼拜那只巨结肠的猫怎么样了。
“好着呢,明天就出院,”说起猫李祥就很高兴,他主的刀:“小家伙能吃能喝的,啊对,你怎么才来啊?!给的钱还剩不少,支付宝微信?”
谭钺摆摆手,他来就想问问小煤球:“别找了,剩下的换成猫粮猫砂,出院给带着,走了啊。”
说完,推门出去。
来得快去得更快,等李祥想起来厕所那个小子人都走出去了,他嗷地一嗓子,喊着小远说他心心念的哥哥来了。
一个身影嗖地一下冲出店外,把门上的铃铛撞得一顿乱响。
谭钺听到叫声回头,一个男孩提着裤子向他狂奔,谭钺眼都直了,到了近旁才认出来是谁。
“你干嘛?”谭钺太惊讶了,不自觉地看了看四周,这什么时候?半夜,大街上?
男孩没听懂的样子,一脸困惑地偏着头凑过来,谭钺更惊了,上次也这样,就这么梗着脖子往上贴,妈的,这回裤子还他妈没系上!
他连推都不想推,嫌脏,瞪了对方一眼,扭头就走。
男孩却上手拽他,谭钺一下子就火了,一把揪过他衣领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距离足够近,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位置偏了,小远还是听得断断续续的,但他也明白这个哥哥正在冲他发火,特别地讨厌他。
“对……对不起,哥哥别生气……”男孩个子不高,比谭钺矮了整整一头,他被揪得吃力地垫起脚尖,两只手还提着裤子,说的时候脸红透了。
看着他,谭钺慢慢松了手,不过眼底依然是凉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远着急忙慌地系裤子,一个九十度大鞠躬,他没听清却不妨碍他表达:“对不起哥哥,小远误会你了,求原谅。”
没等发着懵的谭钺眨够眼睛,又一个九十度大躬:“谢谢哥哥为便便出钱治病,谢谢哥哥的好心。”
就在小远要鞠第三次时,谭钺上去一把扳住他肩膀:“说清楚了,你是要谢我还是要把我送走,三鞠躬?!操。”
这回位置对了,小远听清了,他一个突眼忙摆手:“不不不不,不是的……”
“行了你,”谭钺推了他一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几点了都。”说着转身,却又被这小家伙拽上了。
“哥哥,哥哥……”小远嘴上叫得欢,一看谭钺垂下眼冷冷地瞟他那只手,吓得马上缩了:“便便,就……就那小,小黑猫,明天它就出院了,可它没地方去,又,又不能四处乱跑……”
看着谭钺愈发难看的脸色,小远往后躲他:“……何医生那边都,都好几只了,不,不能再加猫猫了……啊,啊啾啊啾!!”
出来太急,没穿外套,小远就一件单薄的校服,这时候喷嚏连成串,打得他东摇西晃。
胳膊一痛,小远哎呦一声抬头看,只见谭钺嘴在动,他不敢往近凑,脖子伸伸又回来。
然后这个哥哥就完全恼了,狠狠地凶他,声音足够大:“你的衣服呢?!”
这下听见了。
小远弱弱地指了下宠物店。
谭钺拉着他就走。
走到门口差点跟出来的李祥撞上。
这人提了一兜子小远的书啊本啊,连同外套一起塞给他,撵着人说:“赶紧走!走走走!快半夜两点了啊亲弟弟……”见对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李祥哎地一声,凑到他右边:“你这耳朵啊……让你回家!车这就到!”
“他?”谭钺指着小远,扭脸问李祥:“是听不见吗?”
手机叮叮两声,李祥四处找着车:“对啊,没看出来?他左边那个就是摆设,多大声也听不见。”
谭钺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随后拧起了眉。
小远看起来很焦急,摇着李祥手臂:“祥哥哥,再让便便住两天吧,它没地方养啊,刚动过手术不能再流浪了……”
李祥烦燥地甩开他:“住不了住不了!明天拿走,钱我都退了……要住也行,按寄养来,一天一百,爱住多久住多久。”
哪有啊?!
一百块钱猫粮能买两大包,猫罐头能买两大盒,猫砂能买四大袋子呢。
祥哥哥其实已经是大大的好人了,小远很清楚这个每晚帮他叫车的哥哥心真的很软,那会儿听到便便要出院,他就惦记两个事,一个是给那个慷慨的大哥哥道歉,另一个就是猫猫住哪的问题。
病恹恹的小黑猫真没地方养。
正纠结着,车来了。
李祥撵着人,小远黏黏糊糊又要求他,被谭钺一把扯了扔后座上。
小远不放弃地落下车窗。
紧接着,伴随一股浓烈的酒味是谭钺挨过来的脸,贴上他右耳说:“明天我来取猫,你走吧。”
……
车开了很久,小远都在捂着他的耳朵。
他觉得似乎大概也许有个温热柔软的东西碰上了他的右耳,那东西像是——
嘴唇。
小远绞尽脑汁地想。
越回味耳朵越烫。
他赶忙松开,扒拉扒拉,让它散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