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一天,郑氏别墅的花园里正在举行一场小型宴会。年轻人聚在一处喝香槟、吃自助、拍照,欢闹在一起。罗光佑潇洒地飞着塔罗牌,赢得阵阵掌声。郑菲菲自豪万分,像只鸟儿一样扑上去,嘟起了红唇。她在等待,他却在迟疑,扯扯拽拽,勾引万分期待。这一对都有着过分自信的表演天分。“吧嗒”,他迅速吻在了那红唇上,力度适中,又迅速撤离,恰到好处。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新人,赢得万千宠爱。这仅仅是他们的订婚宴。这种被宠爱的幸福应该会持续到婚礼那天。谁又知道?不经意间,律师眼中划过一丝悲凉。低头,飘落一张牌,是恶魔的脸孔。

他看向准丈人,他正同政商界的同僚言笑,酒杯夹在两指间,娴熟地碰着。秘书正从屋里走出,将手机捧到他旁边。他从容地接过,压在耳上。忽而,他像被蛰了一下,手一抖,手机差点掉落。

“好,知道了。”他挂断电话,随即看向了他。

他吓了一跳,视线甩开,猛然黏在了郑菲菲脸上。

“干吗这样看我?”

“你……好看啊。”他慌乱地搜寻着借口。

“少来。不会有什么心事吧?”

“我的心事……就是想你啊。”

“liar,Glib tongue.”

“英文不好,别考我。”

郑菲菲拿起了一把水果刀,逼问:“说心事。”

“别闹,小心手。”他压下了水果刀。

她把他拉到一个角落,试探问:“你帮我爸避过税?”

“不会吧,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种问题了?”

“司机老周说,警察找过你们。”

“是股权上的事儿。”

“你得让我明白。”

“中国嘛,就这样,游戏规则乱。放心,没你想的那些。”

“我可不希望幸福葬送在你们手里。”

“不会。今天天气多好,不要老讲负面话题。”

“哪里老讲,才讲一个。”

“走吧,去吃点儿东西。”

“你保证没问题?”

“向上天保证。”他举手发誓。

他搂着她肩膀,勉强从角落走出。忽然,他发现没了准丈人的踪影。女友送一块松饼进他的嘴。他嘴松脱,松饼上的半颗草莓惊慌跌落。就在这时,手机在腿侧口袋里震动。他拿出来划开,是一条短信:你到游泳池这边,有事儿说。

是准丈人发的。

女友却贴着他,他只好找借口,道:“我上趟卫生间。”

“去吧。”

他进了别墅,先去趟卫生间,整理了表情,再转去别墅后的游泳池。池里无水,背阴的壁上长出了绿的霉斑。他坐在了遮阳伞下,黄昏薄暮,远山可辨,气温宜人。而他,心里却焦灼着,能听见砰砰的心跳。戒指锢得手指痛,他攒紧两手,用力一拔,手指脱了出来。他把戒指放进口袋的时候,准丈人站在了拱门处。

他站起来,轻叫一声,“郑总。”

准丈人走了过来,一层迷蒙的昏暗在那张脸上浮动。

“庞博死了。”

他心悸,又低头。

“我没帮到他,他太偏执。”

“是他没帮到我……”

他猛地抬头。

“……人是我叫他杀的,从那姑娘开始。”准丈人轻描淡写。

他软软地坐了下去。

“……包括那记者。我不能容忍她调查我,也不能容忍你和菲菲中间还有个她。本来可以不死人,是调查害了你,也害了她。”语调平淡得惊人。

“不……”他的喉咙里爆破出一个含混的音节。

“想出人头地,可惜你选错了路。你拿我身世不明的事儿做交换,是你自找麻烦。杀人,是叫你彻底卷进这事,叫你一辈子低下你那自作聪明的脑袋。但现在,很可能完了。”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

“我会帮您打官司……您和这事儿没关系,是庞……庞博一个人的事儿。”

“打官司?你恐怕也在水里了吧。”准丈人绕到他的身后,气息逼近,“现在才是个开始,后面,阶下囚的日子会不好过。我跟你不一样,我罪有应得。你,是自找的。出人头地,有上路有下路,你偏找下路。你这张好看的脸迷住了菲菲,其实你不喜欢她,是在演戏。你竟在我面前演戏,是你自不量力。”

罗光佑感到脸皮被划了一下,是准丈人手上的戒指。那手在他脸上轻拍一下。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

他讲了一个超长的故事,最后气势垂落道:“有人会为一包饼干杀人,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很多人以为杀人的人会胆子大,其实不是,是胆子小。那被杀的喊了一声‘警察来了’,杀人的太害怕警察了,因为他之前已经杀过一个人。这声‘警察来了’一喊,他崩溃了。他捂嘴,勒脖子,把这人给杀了,杀了以后,才知道上了当。那年,他十九岁,爱看《水浒》。《水浒》里说杀人练胆,他就一直拿这话骗自己。他东躲西藏,是胆小追着他改变。他后来换了身份,把过去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为一切都过去了,胆子也慢慢变大了,更胆大地上了电视,胆大地把他哥哥的儿子接到身边,好好补偿他。可一切都变了,死人的阴魂一直还在,瞪眼看着他,一天天变大,把天都盖了起来。他熬了三十年……”

“……”

“想不沾事儿,就举报吧,还来得及。律师不要做了,带菲菲和他妈出国……先出去招待客人吧,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他起身,手机却掉落在地。屏上,录音指示灯正在闪烁。他慌忙将手机捡起,急忙向拱门处走去,骨节软得像注了麻醉剂。

律师离开,他上楼走进书房。打开壁橱,挑出一管猎枪。很多年,他以枪做胆。他坐到桌前,静静地看着枪身上的反光,又试了试扳机,不那么灵活。他拉开抽屉,取出润滑油点了一下,又用帕子擦拭一番。楼下传来欢声笑语。一阵风吹进,吹乱了桌上一捧文竹。

忽而,隐隐约约有警笛声传来。

秘书的身影出现,气喘吁吁。

“郑总……”

郑干洲挥挥手,秘书离去。他早该想到,会是这种速度。

“这狗东西……”他暗骂,其实他早瞧见他在录音。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提枪下楼,一步又一步。

欢声笑语声已散去,宾客们齐齐望着门口。门口一辆警车,数名警察正在下车。

他脱掉外套,裹住了枪身,放在了客厅门背后。当他走出去,所有目光倒转。人人沉寂,唯有《A小调圆舞曲》静静流淌。

警察向他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老丁。老丁出示了证件。

“我们是江源警方,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嚯……”他心中感叹,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忽然,他发现警车车窗里一个白头翁,陌生却又如此熟悉。那年,他十九,他二十一。没错,是他。那白头翁转而又低下头去。苍茫三十年,竟在一瞬间浓缩,错的、对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汇成一股激烈的恶恨。无有念想,大势已去。

“……我穿件衣服,跟你们走。”

老丁点点头。

有两部神经突然撕裂,是郑干洲的妻和女。

众人迷惑不已,悄声议论。

郑干洲走了出来,手上提着外套。突然,外套竖起,黑洞洞的枪管指向了一个人。“砰”的一声,那人倒地。

老丁还没来得及反应,郑干洲便丢了枪,举起了双手。两名警察猛扑上去,将他按倒。

众人惊得屏住了呼吸。等郑干洲被拖起的时候,才有人发出一声惊叫。

“血!”

倒地的是罗光佑,脸被打掉半个,乌亮的血流正在蔓延。老丁冲了过去。

“快叫救护车!”

小花园里乱作一团,人群像受惊的肉虫子,缩出巨大的空旷。罗光佑垂死扭曲,脖颈微弱起伏,吞咽着稀薄的血腥之气。

郑干洲的妻子晕厥倒地。女儿扑向母亲,号啕声撕心裂肺。惨烈的一瞬,人人冷得发颤。

华丽的订婚宴血气弥漫,纵容了污浊,败给了魔鬼的笑容。

“为什么杀他?”老丁怒道。

“他该死。”笑容收起,人生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