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鬼,大早上的敲门,还让不让睡了?”有人粗声大嗓骂。门打开,是个粗壮的女人,打着哈欠,睡眼惺忪。

敲门的是王彪,他出示了证件。

女人仔细看一眼,提起精神,“警察啊……啥事?”

“三十二号门锁着,好像没人住,人搬哪儿去了?”

“能搬哪儿,搬骨灰盒里去了呗。人死三四年了。”

王彪拿出了万惠兰的照片,“见没见过这女人?”

“咦,她啊。”女人眼睛瞪大,“三十二号家里原来的保姆嘛,姓万,叫万惠兰。怎么,她又祸害到别人了?”

王彪听出来话中有话。

“怎么讲?”

“快别提了。”女人嫌恶地皱起眉头,“这女的,简直坏透了。原本,人家请她来是伺候老头的,可伺候着伺候着就不对劲了,居然要跟老头结婚,这不是小家雀玩上老猫了吗?老头都七十八了,明摆着,是让那女的给灌了迷魂汤,等死后霸占财产。老头儿女不同意,打了她个屁股尿流,她就灰溜溜地跑了。老头玩痴心绝对,把存款折子给人家,那么大岁数,老树开花,恶心!他最后死得也难看惨了,屎尿糊了身,简直没法说。”

“她是哪一年来的?”

“五六年前吧。那女人看起来还挺老实的,见谁都是一脸的笑,把老头也伺候得服服帖帖的,谁知道心里竟然藏着鬼,揣着算计。这种人,就是人常说的佛面兽心。后来听说去医院当了护工,八成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道又踅摸着骗谁。”

“是在哪家医院?”

“市院吧,现在还在不在那儿干,那就不知道了。这种下地狱的女人,早该抓起来示众。”女人义愤填膺。正说到兴头上,有邻居过来帮腔,共同“绞杀”起女人的过往。

王彪无心听长舌妇的闲聊,随后去了医院。

“没错,她是叫万惠兰。不过人已经死了。”一名医生认出了照片上的万惠兰。

“死了?不是在这儿当护工吗?”

“她本身也有病,尿毒症。做透析花费很大,她没钱,我们就介绍她当了护工。后来病情恶化,实在没办法,才卧了床。好在有一个老头来伺候她,一直伺候到死,也算不错了。”

“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年前,大概春节前头。”

“老头是她什么人?”

“不知道。看起来像是相好,伺候得很到位,把屎把尿的。”

“老头叫什么?”

“都叫他老庞。”

王彪把在医院了解到的状况告诉肖荃。听说老头姓庞,肖荃顿时敏感起来。万晨宇曾化名“庞博”,或许这位老庞与万晨宇有些关联?

“详细询问,把老庞找到。”肖荃交代。

“没问题。”

王彪继续询问,但医生对老庞并无多少了解,只是说,人大概有六十多,很沉默,话很少。

“有没有特别古怪的地方?”

“他不怎么会用手机,这点倒让人挺奇怪的。”

“家住哪儿?”

“不知道。”

“有工作吗?”

“不工作。但看起来经济倒不怎么紧张,住的是单人病房,吃的是营养餐,用药各方面是也最好的。可能有人在提供帮助吧。”

“实际叫什么?”

“都叫他老庞。医院有缴费单子,上面应该有签名。”

“那帮忙找找。”

医生找到一个名字:庞勇。

随后,一位护工提供了庞勇的住址。

护工道:“听说住在极乐堂,在那里打扫卫生。他把女人的骨灰也放那儿了,说自己以后也在那儿讨个归宿。”

极乐堂是当地寺庙陈放骨灰的地方,属于灰色产业。王彪去时,老庞正提着水桶擦地,红色的骨灰盒暗在佛光里。

“老庞,有人找!”

老庞抬头看了看,放下水桶和抹布,微瘸着走过来。他大概有骨关节病,裤子穿得很厚,腿胖且弯曲。老庞老得惊人,头发白透了,像鸟羽。眉毛和眼睛是黑的,乌洞洞看过来的时候,王彪直觉这人是坐过牢的。

“去外边吧。”王彪道。

老庞低头跟着王彪走了出去。

“证件在吗?”

“啊……丢了。”

“那把名字和身份证号报一下。”

老庞报了名字和身份证号码。

“你和万惠兰什么关系?”王彪又问。

“相好。”

“算夫妻?”

“也不算。”

“她怎么找上的你?”

“老了,互相有个照应。”

“谈不上照应吧?是你在照顾她,还是在她卧床以后。你老实把情况说明,不为难你。”

“嗯。”老庞一直低着头。

“家住哪儿?”

“就在这儿落脚。”

“他是住这儿吗?”王彪看向极乐堂的负责人。

“是啊,他没地方去,庙里让我们收留他。”

“不是江源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但坐了半辈子牢,人基本废了。”

王彪镇定一下,果然应了猜测。

“什么案子?”

“老庞,你当年杀过人,对吧?”负责人打趣道。

老庞脑袋耷拉在胸口,不说话。

王彪胸中雀跃一下。随后去了江源市局。

“这人哪叫庞勇啊,叫庞修德,三十年前犯过一桩抢劫杀人案,后来转监去了新疆,一年前才释放。”江源市局的老丁说。

“这老家伙。”王彪气道。他只觉不妙,忙打电话给肖荃。

肖荃听到此状况,忙叫王彪把电话给老丁,紧张问:“那桩抢劫案,有没有在逃的同伙?”

“有一个……”

肖荃豁然开朗。

老丁道:“同案是他弟弟,庞修权。”

“大致讲讲。”肖荃开了免提,让芮智听到。

老丁娓娓道来:“讲起来,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那年代,正搞改革开放嘛,好多人投机倒把,一下富得晕晕乎乎的。有人眼红,又没本事,就起了打砸抢的念头。庞修德、庞修权兄弟俩也走上了这条道儿。小毛孩子胆大,骗了个外地有钱的,一顿恭维,求他帮忙做点儿生意。一到乡下,刀就架住了脖子。两边一厮打,出了人命。庞修德后来供述说,人是他杀的,其实是说谎,刀上没他的指纹,下刀的应该是庞修权。从一九八二年到二〇〇〇年,这案子一直没中断过调查。但过了二十年,老人儿走了,新人来了,慢慢也就变淡了。庞修权是死是活,谁知道呢。”

“照片有吗?”

“没有,就模拟个画像,发了个通缉。”

肖荃和芮智立刻赶回江源。老丁调来案卷。肖荃注意到发案日期,恰在“垭昶村”杀人案发案前三天。

“这两起案子没做过关联吗?”肖荃问。

“应该是没有,有的话,案卷中会有显示。”

肖荃将新津的案情说给老丁。老丁听完,很受震动,当即向局里汇报。

王彪、芮智按压着激动,比对着庞修权的模拟画像与郑干洲的照片,恨不得照片的形象瞬间屹立,生动地站到面前,让他们去触摸,去嗅闻,去审问。

“修德,修权,名字起得真好。”肖荃叹道。从警二十年,他曾处理过很多嫌犯,多数名字都富含美好愿景,但做出的事情,性质恰好相反。

江源警方决定重启对庞氏兄弟杀人案的调查,并开始与新津局接触。肖荃的“失踪”计谋提前败露。

局长七窍生烟,把电话打给芮智,大骂:“一丘之貉,玩的什么把戏?我命令你们,立刻回来!”

肖荃在电话里就接受了审查,从上到下,大概有四五人与他进行了谈话,有的激烈怒斥,有的温和沟通,有的走过场,有的只提案子,不提“失踪”。层级关系,交情深浅,在一两个小时内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在这个空当,老庞不见了踪影。是极乐堂负责人反映的情况。

“这几天,老庞每天都去山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神神秘秘的。一位食堂大师傅说,观察好多天了,他每天都多打一份饭回去。天天上山,好像是给谁送。”

王彪气道:“之前怎么不说?”

“那你也没问啊。”

王彪忙向肖荃汇报。肖荃无法再拖延,他断掉审查电话,带领芮智和王彪去了极乐堂。又恐生变,三人埋伏在了山脚下,等待老庞下山,胸中涌动着期待。埋伏了很长时间,也不见老庞的踪影。

黄昏日落,群山苍茫,时间来不及。

“还是上山吧。”肖荃终于道。

芮智和王彪同意。

略做部署之后,三人便踏上了上山的路。行至半路,发现了一个身影,一瘸一拐,正往下走。

“老庞!”王彪大喊一声。

老庞也吓了一跳,夺路而逃。王彪朝他奔去。

半山腰隐约有座小木屋,肖荃和芮智迅速爬了上去。进到小屋,只一眼,便望到**坐卧的印迹。肖荃上前一摸,余温还在,再看后窗,一个人影跌落。他立刻奔了出去。

局长又打来电话,芮智忙不迭地应付,落在肖荃身后。

肖荃返下台阶,见王彪已将老庞控制。

肖荃喝道:“把这老家伙看住!”

王彪一把将老庞反剪,铐了铐子。

肖荃站上制高点观望,那身影正向山下逃去。

“肖头儿!”芮智举着手机。

肖荃来不及回应,着急向山下奔去。

芮智冲着听筒应付几句,也奔了下去。

红松林莽莽苍苍,那身影很快被淹没。两人站在一棵树下徘徊,气喘吁吁。静听,只有风。忽而,那身影却在头顶闪现。

“妈的!”

两人返身追去。山势渐高,体力渐渐不支。那身影反复跳脱之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趴伏在台阶上歇息,汗湿透了。

“会是凶手吗?”芮智气喘吁吁问。

“很有可能,或者就是。”

“这次会结束吗?”

“会吧。局长说什么?”

“等回去办你!”

“距离太远,怕是办不了。”肖荃咧嘴笑。

“还是找支援吧。”

“来不及,让江源警方相信凶手就在山上,太浪费时间。”

“他很可能有枪。”芮智检查了配枪,两人只这一把武器。

“枪还没射出过子弹吧?”

“打过实靶。”

“那不算。”

“没准这一次会射出去。”

“你可以还回去,不然肩膀上的伤会叫屈。”

“你叫我报复?”

“我没说,说出去,就是渎职。”肖荃故作轻松,“他跑不快,一定猫着。”

“得小心点儿。”

“是得小心点儿。”

忽而,两人望见一个身影。

“像是那老头。”芮智道。

“枪给我,你下去看看。”

芮智把配枪摘给了肖荃,跑了下去。车边,王彪躺在那儿,手被铐在车前杠上。

芮智去查看,王彪正在昏迷状态,脖子上一道勒痕。

“醒醒!王队!醒醒……”

芮智去找了老虎钳,剪断了手铐。

王彪醒了过来,眼前朦胧。

“我怎么了?”

“老庞跑了!”

“老家伙使诈……”

“别废话了,你清醒着吧!”

芮智去追老庞。他找捷径,却误入歧途,丢失了目标。一切都是变数。他孤立无援,四顾茫然。突然又恨起王彪,这家伙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彪打电话给老丁,希望能派出武警支援,但老丁却只说会通知寺庙辖区派出所。

“那是个暴徒,有枪!”

“既然有枪,那就得研究抓捕方案。”

“等你研究好,人都跑没影了!”

“那也得先研究。”

王彪愤怒挂断。他忍痛上路。抓不住老庞,是他的耻辱。

“居然让一个老瘸子打倒,呸!”王彪自抽一耳光。

老丁又打了过来,道:“我这就去打报告,尽量争取,你们不要贸然上山!”

“随你便!”王彪终于体会到“掣肘”。

肖荃通话给芮智、王彪。三人商议先放弃老庞,联合去追捕头号目标。肖荃在电子地图上做好规划,预估目标的大致逃脱方向,三人分前中后三条路径去追。翻过山,有一个主要出口。肖荃让前来支援的辖区民警去那里守候,且开启警报。

三个人,两个目标,艰苦卓绝,与自然抗衡。战斗静静进行,松弛有度。三人一边找寻,一边隐藏,一边寻找痕迹,并随时联络沟通。安静里藏尽机锋,剑拔弩张。枯叶碎在脚下,鸟虫在头顶编织嘶鸣。忽然,在这些细微的声响中,夹杂着一个轻微的咳嗽声,随之又陷入无尽的安静。

走在最前面的肖荃发现一个影子,那影子靠着树干,微微晃动,分明是一个人形。他示意另两人趴伏,好将那人形辨识清楚。

肖荃压好了配枪。芮智和王彪敛声屏息。三人只能以眼沟通。

时间如同静止。

近旁的一棵树干上,一只肥硕的蜘蛛正往上爬上,刚毛直立,活泼紧张,黑褐色背部像古代兵士的盔甲。它走走停停,查望地势,试探风势,亦有观到一些猎物的踪影。那猎物是几只绿头苍蝇。

蜘蛛再次上路,他绝不回身,身下就是“万丈悬崖”。当然,它有它的法宝,如果攀缘不利,即可吐丝,缆挂而下,起到缓冲。但丝要省着用,它还有大工程,要在那树杈处编织出一张捕猎的网,否则不得食。幸好今天来了几个人,才引来了大个头的苍蝇。生存不易,它一定要努力争取,一网打尽,留足日后几天的口粮。

蜘蛛终于攀到了枝杈的位置,歇一歇,松口气,看看“地形”。枝杈处有几处凸起,它迅速计算出一个方案,并马上开始实施。猎物不等它。它攀到一个凸起上,一弓身,吐出曼妙的丝线,牢牢帖附。又一个跳跃,扯出两尺长的丝线。“扑哒”,两只脚落在枝杈另一段,英武有力。

天赋的建筑家编织出多边形,再一圈圈缠绕,精妙地造出一个大工程。最终,它如国王一般,端坐中央。结实的丝线上散发出一种美妙的味道,这味道足以吸引猎物靠近。蜘蛛胸有成竹地假寐。

树下的三个警察亦做假寐,眯着眼,等待目标的移动。如果不是预估凶手手中有武器,肖荃三人必然会扑上去。三比一,生擒一个,绰绰有余。但还是先做足观察,减少不必要的伤害。由于树的遮挡,芮智和王彪看不到前方的状况。肖荃等于是三个人的眼。然而不妙的是,天空飘过一朵黑云,那树连同人影瞬间没了。猝然又起了一阵风,扫过三人的后背,濡湿消掉一半。树后依然毫无动静。

蜘蛛岿然不动。终于,一只苍蝇跃跃欲试,闯入他的地盘。蜘蛛重新假寐,越显懒散,其实眼睛留出了一道缝。“哒”,一道白线自蜘蛛口中喷出,苍蝇无情地滚落,跌坐在黏力巨大的网上,再不得动弹。蜘蛛猛然一跃,像武林高手一般,左右横竖,拉出数条丝线,将苍蝇死死捆住。美食稍后食用,打猎要紧。

肖荃示意另两人匍匐前行,一寸又一寸地向目标进发。王彪爬得吃力,啤酒肚子擦着地面,只叹平日缺乏锻炼。肖荃身形凌厉,依靠树干的遮挡,迅速往前藏了十几米。芮智紧随其后,斜出一个角度,替肖荃做掩护。忽然,一颗石头滚落。就在两人注意力被转移的时候,树后窜出半个身子,一管黑物冲着他们。肖荃和芮智慌忙趴地。那人从草坡上滑了下去。

肖荃大喝一声:“别跑!”随之冲向了草坡。芮智和王彪紧随其后。草坡上瞬间烟尘四起。

追击需一鼓作气。然而,目标十分狡猾,在滑下的瞬间,突然消失,一丛矮灌木遮挡了他。

肖荃三人只能停下脚步,同样蛰伏。

“还是叫外援上来吧。”王彪悄悄跟到肖荃身后,悄声道。

“先逼他下山,再考虑夹击。”

“怕不是要转到天黑吧。”

“他总要下山,先耗一耗。”

“他手上的东西大概射程十到二十米,还能再往前走一走。”芮智也跟了过来。

肖荃同意。三人继续前行。

太阳从云层里冒出,日光穿过枝叶缝隙,将三人照亮。时间如钝刀切割着他们的焦躁。三人走走停停。忽然,灌木丛中冒起一股白烟。很快,就有火苗蹿起。目标的脑袋从灌木丛里升起,疯狂向山下奔去。

肖荃三人亦被指引,死盯目标,穿越浓烟。

疯狂追逐惊动了山林。忽然,山下传来狗叫,且警笛声大作。

目标大惊,不辨方向地跑起来,时而爬上,时而跑下。

林中多了武警的身影,步话机频频在响。老丁到了。

目标终于无路可逃,如果可逃,只有遁地化形。

肖荃三人看清了目标的相貌,没错,是那张刻在他们脑子的形象。

“狍子!你跑不掉!”肖荃喊。

三人猛追过去,却见一个陌生人正往山下走。

“不好!”

武警正在逼近,老丁紧随其后。

狍子被包围,但那陌生人也困在了其中。陌生人吓坏了,突然止步不前。就在犹豫之际,狍子将他拎到了手中。他拥有了一个人质。

“都他妈别动,动就杀了他!”狍子在叫嚣。

“救我!”陌生人大喊。

相持,谈判,最后的较量。狍子的眼睛红得像嗜血的野兽,喉咙里发着低沉的咆哮。

“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让路!让开!”

武警让开了一条路。老丁缩在盾牌后。

肖荃举枪,渐渐靠近。

陌生人突然挣脱,猎枪同时举起。肖荃抬手一枪,狍子肩头挨了一下,颓然倒地。一切只在一瞬。

一阵大风,浓烟滚滚袭来。

三人来不及多想,冲进了浓烟。只见狍子正把那管猎枪插于口中,他看着肖荃,一笑,清晰逼真的笑。“啪”一声,子弹穿喉,他自杀了。

芮智看向了那双圆睁的眼,正是潮白河那晚看到的鬼魅之眼。一股酸塞漫上胸口。

肖荃十分懊恼,在尸身上猛踹一脚。他不想多看一眼罪犯,一个无赖的野兽。他竟用自杀嘲弄了他。

“混蛋!”

武警迅速靠上来,盾牌挤在一起。

老丁探头,“死了吗?”

“差不多。”有人道。

“那散开吧。”

有人号啕大哭,是那个陌生人。

这一场措手不及的抓捕,尾声是一具尸体。狍子的头后开出一个血窟窿,从嘴可以瞧到后。一抬上担架,零零落落掉下太多东西,稀的、稠的、红的、黑的,形成一堆脏污。掐指数一数,他手上应该过了好几条人命。

芮智只觉浑身发冷。反而,他渴望狍子突然复原过来。如果苏岩是被狍子所杀,她的踪迹同时被杀死在袍子的身体里。无有念想,他必须接受这种结果。

狍子的尸体被抬上了救护车。远远地,一个白头的人拖着身体过来,他看到一对儿赤脚,“呀”的一声猛扑在车后。

“你们打死了他!是你们打死了他!”

武警将老庞拉住。王彪记起前仇,冲过去给了一脚。

“你个老鳖货!再勒我一下!”

老庞绝望地趴倒在地。

“儿!我没保住你啊……是我害了你!”

老庞被铐了起来,拉到一边。救护车呼啸而去。

警车一一离开,山林下的路面排空。只有一抹淡烟在树林上空飘**。

“呜呜……”是一个人在哭。还是那个陌生人,蹲在路基下。

冰冷的审讯室里,老丁对庞修德进行了审讯。芮智、肖荃、王彪在外旁听。

“死掉的是谁?”老丁问。

“我儿子……万晨宇。”白头的男人压抑着浓浓的绝望,头深深埋在胸口。

“还有没有别的名儿?”

“有……随我姓。”

“叫什么?”

“庞博。”

“你没结婚,哪来的儿子?”

“是犯案前,跟他妈怀上的。”

“他妈是谁?”

“万惠兰。”

“知道你儿子犯了什么事儿吗?”

“知道,他杀了人。”

“谁?”

“他弄死了他舅,还有……”

“还有谁?”

“潮白河的那个爸。”

“为什么杀人?”

庞修德缄口不言。

“说话!”

“不知道。”

老丁拿出了郑干洲的照片。

“认识吗?”

庞修德低着头,闭起眼。

“不知道。”

“没看,怎么知道认识不认识?”

庞修德看了一眼,仍说“不知道”。

“当年你可有个同案,你包庇了他三十年,现在还要包庇下去吗?那把刀上的指纹还在,很容易比对得到。何况你们有血缘关系。听过DNA采样吧,一样能比对得到。你现在不说,等于放弃机会,好好想想吧。”

老丁走出去,换肖荃审讯。

肖荃细细观察了老丁,和郑干洲有些神似。无疑,他们是逃不掉关系了。

“你是去年什么时候出狱?”

“五月份。”

“整整三十年?”

“二十九年零一百五十六天。”庞修德说得极其认真。

“冤吗?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白头的人忽然身体瑟瑟发抖。他在哭。

“万惠兰也等了你二十九年零一百五十六天,对吧?好在,你陪了她最后一程。”

庞修德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三十年的囚徒必有一个执着活下去的信念,万惠兰或许就是他的那个信念。那十恶不赦的儿子如同死去的万惠兰的化身,他揭他的罪行,如同剜自己的肉。

肖荃不忍再听,他走了出去。一切不言自明。

“等等再审吧。”

再审应该审的是消失了三十年的庞修权,而非这白头的可怜人。

肖荃和芮智在半夜回到了旅店。白天抓捕,夜晚审讯,两人早已精力透尽。肖荃躺下,即刻睡了过去,他累极了。芮智却被一块巨大的痛击中,他去了卫生间,开了莲蓬头,哑然失声,泪水、浴水混在一处。他快撑不住了。

翌日一早,老丁打来电话,说:“庞修德愿意交代了,是关于‘垭昶’的案子。”

肖荃和芮智忙赶了过去。

庞修德一夜未眠,反复考虑之后,他决定揭露,彻底地揭露,无情地揭露。

他道:“照片上那个,是我弟弟……庞修权。”

“你能确定?”

“确定。”

“垭昶的案子也是你们做的了?”

“是。”

“是怎么一回事?”

“那年,我们抢劫杀人后,逃到了山里,逃了三天。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手上有包饼干。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们很冷,也很饿,就想把饼干抢过来。为了那包饼干,我弟弟勒死了那女的。他说,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可没想到,背篓里有孩子哭,我们都慌了。天一直下雪,孩子丢那里会冻死。我不忍心,就想把孩子放到村子那边去。没想到,我弟弟朝背篓里插了一刀。他居然朝孩子下手。他说,要插死就插死了,插不死就算命大。那孩子没死,哭得很大声。我跟我弟弟商量,分开跑吧。然后就分开跑了。我不忍心把孩子丢掉,就把她背回了江源。我跟万惠兰说,我们杀了人,还有个孩子,没忍心丢掉,怕冻死。万惠兰那会儿也大着肚子,她更不忍心,又怕我坐牢,就把孩子送到占里老家,那地方很偏。去自首的时候,我把这事儿瞒下了。”

“万晨宇是什么时候和你弟弟相认的?”

“五年前,万惠兰在电视上看到了他。那时候,她就生了病,想找些钱来维持。她怕等不到我就死了,又要替不争气的儿子找出路。她跑去新津找了我弟弟,我弟弟没认她,但还是把万晨宇留在了身边。我弟弟不知道,那没死的孩子现在长成了大姑娘,一直黏着万晨宇。后来,我弟弟见到了那姑娘,他叫万晨宇和那姑娘断掉。”

“那姑娘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万晨宇也不知道。我出来一看就知道。”

“是什么?”

“……那姑娘和她死掉的妈长得太像了。”

众人一阵惊愕,眼前轰然展开一个恐怖画面,三十年的“阴魂”像只恶鸟最终扑向了罪犯。极尽伪装的他或许在看到姑娘的那一刻,便被那一次毫不留情的杀戮缠绕,终至被他锤炼成一个可怕的噩梦。那姑娘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将他完美的人生炸得粉碎。或许他该懊悔,不该留这样一个侄子在身边。或许他更该懊悔,不该高调地出现在电视上。或许当年为了那一包饼干,本该手下留情。或许他压根不该去搞那一桩抢劫。但一切仅止于假设,他只能叫那个不懂事的侄子尽快打发掉那阴魂不散的姑娘。

“他现在叫郑干洲。”肖荃喃喃地道。

“他买了一个死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