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绿树间,一座灰楼。二十年前,杀害女童的巫师曾住这里。人世上有一股邪火,洞穿一些人的脑垂体,是上苍制造的刑,让另一群人陪绑。这处灰暗的、潮湿的、破败的地方,如同被世界遗弃。锈迹斑斑的铁护栏围着一个坑坑洼洼的水泥院子,穿蓝白条格病服的病人们或站或蹲或走,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挪,时间在“挪”之下更变得缓慢。
芮智和肖荃经介绍来这里查巫师的“历史”,或许当年的警方曾遗漏过某些重要信息。档案里,巫师的名字叫孙锦庭。这名字是随意安的,巫师入住医院的时候,没名字、没来历,他流浪到此,精神病院收留了他。他用了一个去世病人的名字,住了他的床位。二十年过去,这院子、这灰楼早将他遗忘。
介绍人先去做沟通。肖荃和芮智则在门口等待,望着院里的灰暗景象,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线索,反反复复。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绒毛小狗,好奇跑来,抬眼望着两人。
肖荃伸出脚,逗引着小狗。小狗乖巧,舔起他的鞋帮。芮智从头顶扯根树枝,小狗被吸引,轻轻一跳,就把树枝叼在了口中。他晃着树枝,抬高,再抬高,小狗兴奋,越跳越高。
肖荃又伸出了脚,小狗转移目标,去“安抚”他。芮智一挥树枝,小狗又着急忙慌去“安抚”他。这可爱的宠物忙坏了,公平对待,一视同仁。
肖荃问:“有吃的吗?”
芮智掏了掏口袋,找出块巧克力。他撕开包装,掰了一小块,把手伸到小狗嘴边,小狗把巧克力含在了嘴里,转而去到一棵树后,吐掉,闻了闻,又慢慢踱回来,好似盛情难却,又不愿当面拒绝。
隐约一声狗吠。小狗警觉,耳朵灵活一转。“嗖”一下,它甩掉了芮智和肖荃,找它的同类去了,且不忘在车轮胎上留下一泡尿。
小狗的到来漾开沉重,又随着它的离去,消散掉涟漪,恢复如初。
芮智开始怀疑:“郑干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撞开他的门,去审问,再去查证,真有那么难吗?”
“难,但不是咱们能理解的难。”
“还是不明白。”
“想理解人,本来就难。好比你和苏岩,如果不是失踪,她很大一部分生活对你是屏蔽掉的。我想,你对她一样会有。”
“我很坦白。”他口吻强硬。
“如果坦白,你的婚期就不会拖延。如果坦白,你会直接去向她求证,把你们的隐疾暴露出来,共同去解决。你纵容了她的不坦白,更拒绝了她坦白的机会。结果是,你混乱,你酗酒,你失去了作为警察的敏感度,放弃了苏岩提供的重要线报。而她呢,也放弃了求助,任性地把自己搞进了命案。”
“那是因为她和罗光佑之间有不轨,她不敢坦白,她在袒护他,她怕认清一个事实,搞上了一个魔鬼!”
“你这是在说混话。”
芮智低下了头,悲伤浮游心间。
“嫂子能理解你吗?”
“肯定能,我不是任性,是……迫不得已。”
“你对我也有隐瞒……是上头的压力吗?”
“我现在就是个傀儡。”肖荃无奈苦笑。
“是尤胖子在捣鬼?”
“他只是个添油加醋的料。”
“你的意思,是郑干洲的操作?”
“郑干洲重名誉,绝对忍受不了栽在我这块绊脚石上。他有狠劲儿,能搞死别人,同样能搞掉我。”
“你应该早告诉我。”
“告诉你,只会让你对当警察产生怀疑。你还年轻,日子还长,我半老头子了,二十年警龄,早满足了。”
芮智算了算,他才七年不到。七年前,稳定了工作,三年前,谈了恋爱,今年,谈婚论嫁。一切按部就班。但他还是败了,婚姻计划宣告破产,注定就是悲剧,一生的悲剧。现在,他只在收拾旧山河残片,噩梦一次次重温,是破败狰狞的笑,是白骨嶙嶙的悲。
介绍人走了过来,两人收起脸上的惨淡,没再聊下去。
介绍人给了肖荃一个联系方式,道:“这是位退休女护士,她在这里待的时间长,应该知道的比医院多。”
“病人里没有当年和孙锦庭一起待过的病友?”
“有,但都过去二十年了,死的死,呆的呆,出院的出院。喏,就那样的光景,你还指望能聊些什么?”墙角轮椅上两个老人,面容憨痴,身上盖着厚棉被。岁月的蒙昧将他们层层笼罩,彻底与人世隔绝。
肖荃和芮智只能离开。
在云里县街心公园,两人找到了那位退休女护士。白头佝偻的一群人中,女护士亦是老态龙钟。她正在晒太阳,眯缝着眼,沉默着,等待人生落幕。
女护士听说是找孙锦庭的,稍微焕发出点儿神采。她拄着拐棍勉强站起来,风湿病令她行动不便。
“跟我走吧。”她道。
肖荃和芮智载着女护士去了郊外。女护士指了指一处废弃的砖厂,道:“他就是在那里被枪毙掉的……”然后又带他们进了砖厂。
三人从一眼眼黑漆漆的烧窑洞前走过,烧窑洞里散发着淡淡的残留的烟火气。“呼”一声,有几只野鸡飞出,“咕咕”向远处飞去。
绕过一截断墙,那里有处乱葬岗,坟包高高低低,乱柳横七竖八。向前走,有些腐烂的祭奠物。女护士站定,默默地望着。肖荃和芮智站她身后。
女护士神情郁郁看着坟地,道:“一个可怜人,就这么窝囊在这儿了。也不知道埋哪个包,人毙掉,裹条烂席子就埋了。当年,我是替他说了话的,一个精神病人把人害死,是判不了死刑的,可那孩子死得也是惨。人啊,跟阿猫阿狗一样,死了,都一个样儿。”
肖荃能感觉到,女护士有话要说。这一路,他一直等待。
“你们是找到小孙老家了?”女护士问。
“没有。”
“我以为找到了呢。二十年了,也没人提这事儿。”
“大妈有心结的话,可以说出来。”
“是有心结。其实当年跟警察说过,他们也没怎么当回事。”
“可以说说。”
“现在说它还有啥用?人也不能活过来。一命抵一命吧,也不想替他翻案。”
肖荃只能将新发现说给女护士。女护士听完,很受震动,止不住掉起眼泪。
“真是这样?”
“嗯。”
“真是命运弄人哪。”
起风了,老人有点受不住。三人只好回到车上。尘封二十年的往事自女护士的回忆中,一点点蔓延出来。
“那时候,小孙倒跟我说过一些话。他确实丢了个女儿,流浪找了很多年。他是让疯病给折磨的,才入了迷信。住院那阵,他一直跟我念叨家破人亡,好像媳妇也没了。我叫他好好治病,不要信神信鬼的,他握着我的手,流着眼泪说,大姐,我听你的,都听你的。说这话的时候,跟好人没两样,可转天又疯疯癫癫了。他是心里苦啊,没着没落的,胸口抓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后来,他就犯了案。我跟警察说,得把小孙丢孩子的事儿搞清楚啊,不然他就冤死了,一家人死得干干净净。可人人都在喊杀,他只能被枪毙了。人就这样没了。二十年都过去了,谁还能记得他?年年清明,也就我来看他一回。坟头是找不着了,听说让死了孩子的那家人给捣烂了。”
肖荃和芮智静静地看着老人,一股悲伤环绕周围。如果三十年前有一桩案确实是郑干洲犯下的,那孙锦庭发疯杀女童,必然就是一桩连环悲剧。恶如同癌,注定疯狂扩散,形成杀戮。偶发性和必然性总是纠缠得难解难分。
夕阳正浓。稀稀落落的树叶,随风飘落。女护士脸上滑下两行泪。随后的聊天中,她提供了一个地名:鹅掌。
“我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只是听小孙提起过,说家是那儿的。你们去查查看吧。”
芮智通过电子地图查找,发现在贵州境内,有两个叫鹅掌的村,一个叫鹅掌的镇。两人先从村查起,然而辗转数百公里,却是一场空。去鹅掌镇调查,结果同样不乐观。
“我怀疑咱们走了一条弯路。”芮智泄气道,“可笑现在还在和一个叫鹅掌的地方较劲。从头至尾,如果这是场梦的话,我情愿记不起来,一点别和我发生关系。”
肖荃不动声色听着,他知道他压力过大。此刻,两人正悬在鹅掌镇,挨着暴晒。
“你知道,昨天在旅馆睡醒来,突然一下,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身在哪儿?脑袋恍恍惚惚像被掏空。胃痛得厉害,连身体都难驾驭,怀疑它在反抗,叫我放弃它。爬起来,还要拖着它走,好像拖着一辆没发动机的车。背也很痛,痛得像穿了一根铁,连弯都弯不下去,却要强撑着。我在想,那天的一枪,或许身体一下随那颗弹去了……要仅仅是来工作的,我还有希望,希望破案,希望嘉奖,希望庆功,希望像个傻瓜一样扑腾,可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仰头望望天,硕大一个太阳刺目,似在嘲讽。
肖荃不做劝解,只买来两瓶啤酒,起开,递他。
他灌下一瓶,头脑发蒙,心里好过一些。
“那老太太说的地名肯定是错的。”
“那就再查有没有类似的地名。”
“不怀疑出错吗?那和赌有什么区别。”
“你理解是赌的话,那这案子所有关节点上都有值得商量的余地。至少有一点可以把握,丢女婴的事儿实际存在。”
回到旅馆,两人开始编写地名,只要和鹅掌读音相似的,都列在了纸上。“峨藏”“安长”“鄂场”“鹅场”……
肖荃忽而产生一丝灵感:“或许那村子改过名字,电子地图上根本没收录?”
“会吗?”
“很有可能。”
两人又做了多种可能性分析,最终决定沿“村庄改名字”这一思路去查。翌日一早,两人便离开旅店,乘了一班大巴,去往贵阳。
下车后,两人直接去了省图书馆。在一本出版于八十年代的贵州地图册中,一个此前没查到过的“垭昶村”出现在两人眼前,“垭昶”的发音与“鹅掌”非常接近。村庄位于川贵两省交界的江源市,是一个极边缘的村庄。
两人又陆续翻了几版旧地图,发现自一九九二年以后,这村庄的名字便不存在了,且相邻几个村子的名字也有变动和消失。芮智查询到江源规划局电话,询问了这一情况。原来,为了便于管理,“垭昶村”早已并入了相邻的四家湾村。之后,这名字除了当地人用,地图上就没再显示了。
肖荃和芮智再次上路。这一次,是否能有突破?全凭天意。
水苇乱布的四家湾村,硬石头长不出的庄稼地,营生无着,房屋空寂。山上是大片的红松覆盖。一条货运铁路线战战兢兢从村中穿过,运的是木料。这里的木材会变成家具、地板、厨具,装饰进城市的房屋。
肖荃和芮智自江源下车,又乘出租车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这里。两人先去四家湾村委会,铁链锁着门。村庄不是城市,无人坐班。打听之后,才找到村干部家。村干部较年轻,平头方脸,腰身结实,是个木匠。
村干部带肖荃和芮智去了原来的“垭昶村”走访。很快,有人便认出了照片中的“孙锦庭”。这人是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祝三茅。
肖荃和芮智倍受鼓舞,多日的辛苦有了回报。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听说祝三茅被枪毙在洪口,更是震惊。
“可怜哪,太可怜了,老婆死了,女儿没了,他也死了,这人咋活成了这样?他是出去找女儿的啊,怎么能干出杀人的事情来?”
有人反驳:“那也不一定啊,蔫人出豹子,忘了他成天拿把刀在村里瞎转?”
“他那是脑子出了问题,哪有胆子真杀人。”
肖荃问:“他那时候精神方面就有问题?”
“是啊,就因为死了老婆受了刺激啊。他人太窝囊,憋一肚子恨,才变成那样。他媳妇叫金桂芝。那年夏天,媳妇背着孩子回了娘家,回来的路上,让人勒了脖子。县里警察来,一看,确定是杀人案。再一看,孩子没了。孩子原本是放在背篓里的。后来,市里也来人了,也确定是杀人案。当时有个卖孩子的被抓起来了,拖了半年,也没承认是他干的。后来又说是强奸杀人,也抓了一个,也没承认是他干了。反正还抓了好几个,没抓对一个。最后,连祝三茅自己都被铐起来关了半个月,就因为金桂芝回娘家之前和祝三茅拌过几句嘴。糊里糊涂查了半年,也没查到是谁干的。这以后,祝三茅就神叨叨了,成天求神拜佛,再以后,人就走了,彻底没了影。”
虎头荷包给金桂枝年迈的母亲看时,老太婆顿时就哭晕了过去。荷包是她绣的。
肖荃和芮智满怀沉重,恨不得立刻飞回新津,揪出真相。一个魔鬼改写了一户平凡人家的命运,三口之家,竟无一人善终。三十年未破的命案与新津焦尸案遥相呼应,不知是罪恶的轮回,还是罪恶的延续。有太多的疑问要去解决。
旅馆里,悲凉迷漫。肖荃用油笔写下几个名字:郑干洲、祝三茅、金桂枝、万大福、万惠兰、万妍燕、万晨宇,以及无名的犯人。
芮智在报纸上添加了苏岩、罗光佑、杜树松和梅胜。
众多名字反复交错,惊人地阐述着一个历经三十年风雨,制造罪恶、隐藏罪恶的犯罪事实。肖荃断定,郑干洲就是罪恶的源头。纵使他使尽浑身解数洗白,也难改魔鬼的面目。华丽的谎言改写不了谎言的命运,疯狂的癌变也改变不了癌变的进程,必然要走向灭亡。一场如化学反应般的黑暗诅咒,必然曾遭遇了一个致命的触媒。这触媒是谁?是万妍燕?还是苏岩?
忽而,走廊传来一个熟悉的说话声。
“〇三二六,就这间了……”
芮智打开了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王队?”
王彪回过了头,一脸惊讶。身边还有一位同事。
“你们?……你们怎么也来这儿了?不是去鹅掌村了吗?”
“进来说。”
原来,王彪从潮白河镇一位退休民警那里获得线索,六年前的夏天,万惠兰曾回潮白河办理转户手续,但材料不全,无法办理。留下一个转户地址:江源市煤化巷三十二号。
会是巧合吗?
三人研究一夜。翌日一早,肖荃和芮智便去了垭昶村所在的县,调查金桂兰被杀的案卷。王彪则前往煤化巷寻找万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