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焦渴的公路将他变成苦行僧。车抛锚了,前后无人。他迷茫地走在路边,希望能拦下辆车帮他做牵引。有辆车疾驰而过,车带起的热浪“嗖”一下将他包裹,仿佛要将他抛进六道轮回。
他继续前行,埋着头。上行的坡度一直抬高,越走越疲惫。本以为望到的村庄近在咫尺,却不知还要翻山越岭。他欲哭无泪,每一个模糊的线索都令他费尽了心力,他早已变得丧失理性,无法做出正确有效的判断。
终于,他进了村子,软瘫着走进一户人家,问哪里有修车的地方。这户好心的人家给了他水,但提供的修车地方却在二十里外。他拿出照片询问,有没有看到这样一辆车……有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人……没有人能够回答得了他。
他打电话给王彪,说:“车抛锚了。”意思很明确,等待救援。在以前,他从不轻易找人帮忙解决这类问题。示弱意味开始接受命运。
王彪就在附近的村子里,他打听到一点线索,很多天以前,有人曾看到过两个可疑的男人,他们在公路边打架,打得非常凶狠,但最终乘了同一辆车离开。
一辆车牵引着另一辆车去了村民指认打架的地方。芮智木然地站着。王彪在寻找遗留的证据,无车痕、无烟头、无血迹……一无所获。
“还找吗?”王彪无望地问。
“……不找了。”
“我的意思是,还这么漫无目的地找吗?”
“你拿主意。”
“苏岩和那人熟识,你懂我意思。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回新津找到那人。”
“谁?”他目光呆滞。
王彪没回应。
“上车吧。”他把他推上了车。
两人返回。
晚间,梦回新津。畸形面孔,尖利獠牙,疯狂杀戮,血腥弥漫。新津几乎变成一座糜烂之城,黄绿霞烟四射,处处是行尸走肉。他被噩梦惊醒。半夜,听见王彪两口子嘀嘀咕咕,开启低频争吵模式,很可能因他的借宿。翌日一早,他提出去住旅馆。
“别多心,吵嘴是为别的事儿。”王彪劝他一阵。
他还是离开了。胃病犯了,病在别人家里更难受。上街,找了两服中药,在药店煎好,用塑料袋装起来,拿回旅馆备用。旅馆背阴,湿冷,更令他难受。
王彪下班后过来看他。也无话可说,只沉默抽烟。
“看死人看多了,会麻木掉吗?”王彪冷不丁问一句。
“要能麻木掉就好了。”
“总愿意把人想得好点儿,可实际上人总比想象中坏。”
“好坏都是内耗。”
“为什么不能麻木掉?”
“不管好坏,尘归尘,土归土。”
“万大福尸检有问题……我承认,这是个污点。”
不在一个维度的谈话,进行得十分尴尬。芮智不再往下说,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队里来电,王彪通一阵话,便离开了。
他热一壶开水,温药服下。片刻后,药效发作,汗把浑身湿透。下楼买几件地摊货,洗完澡,换上。把脏衣服往盥洗池一泡,一层泥污浮出。“咯”一声,有东西掉落,伸手从水里掏出长长一条,是情侣挂坠。
遗忘是分批次的,他竟忘记身上还装着这东西。此时想到苏岩,不再那么痛了,却涩。涩里又勾起了某些过往。
那年,在武夷山,云蒸霞蔚,阳光黄嫩得让人想咬上一口。苏岩说:“要能在这太阳底下活一辈子,青春不老,无忧无虑,该有多好。”
他说:“要不就现在死去,一辈子都是年轻的。”
她笑骂:“那你一个人去死!”
勾了脖子,照相,头对头,不分你我。住半山腰的客栈,开窗**,是在海拔八百米的地方。苏岩写文发在了晚报上,“糜烂”之夜被描绘得浪漫美好。
苏岩说:“下一次,咱们爬玉龙雪山,扎帐篷。”
但一年年的,却没成行。他忙,没时间,也不爱爬山。自此以后,他浪漫的海拔一直停留在那次的武夷山,但苏岩的浪漫期待早应该登顶珠峰了。
而这似乎正是分歧的开始。万事都有前因,他才想到,满满一缸爱情的水,自缸上的裂纹,不知不觉一点点渗走。
手机在震动,他默默洗着衣物,不去顾及。震动只有数秒,像上帝打的一个喷嚏。洗完,晾衣,回到床边。
他拿过手机,点亮手机屏,是一条祝福短信:平常都用MSN,刚刚打开QQ,看到电子请柬,才知道你要结婚了,一看,早过日期了,只能送上迟到的祝福,哈哈。
这是一位在海外工作的朋友。他不知如何回复,反复斟酌以后,他拉黑了他。
多日找寻未果,他听从了王彪的建议,回新津。
一天一夜的旅途,他一直沉睡,始终不愿醒来。到站时,恍如做了一场梦。很快,他就变得格外清醒,眼前的一切都是立体的纷纷扰扰,嘈嘈杂杂。
从车站出来时,站前小广场上正举办集体婚礼。横幅上是大标语“因铁路事业缔结良缘,为铁路事业奋斗不息”,盛大的喜宴。新郎一排,穿西服,新娘一排,穿婚纱。两排握手,郑重其事,念婚礼誓言。念完,金碎屑飘落,随即又有冲天炮飞天,“砰砰砰”像打雷。旅客们被动当了观众,多数侧目。但对他来说,好比讽刺,成群结队的讽刺。
很多天以前,他该穿那样的正装,与穿婚纱的苏岩面对面宣誓“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现在,《婚礼进行曲》如同丧乐,逼他逃离。他迅速把视线移开,逃到喧嚣的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匆匆钻了进去。
“去哪儿?”
“公安局。”
司机忙抖擞起精神。
他走进公安局大门。指导员尤胖子正在大楼前指挥挂横幅:“比武大作战”,不知又搞什么新花样。尤胖子怪异地看他一眼:“回来啦。”他没回应。
进到办公室,肖荃不在。他走回办公桌,桌上一层尘灰。桌角,与苏岩的蜜糖合影还在,两只胳膊比出一个“心”。良久地盯着,五味杂陈。他把照片收起来扔进了抽屉。
侦查员小戴走了进来,打量着他,像打量一个“受害者”。小戴想问候一下,又迟疑着没开口,只道:“肖头儿去了白城。”
“哦……”
“你……没事吧?”
“别问了,我自己待会儿。”
小戴知趣离开,片刻后又返了回来,紧张兮兮道:“快躲起来……”
“怎么?”他反应迟钝。
“躲起来就是了。”
他抬眼一扫,扫到一个惧怕的身影,走路如风,目光探寻。他措手不及。
小戴挡在他身前,压着他的肩膀。
“快蹲下……”
“小戴啊,肖荃在吗?”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戴回头,结结巴巴,“阿……阿姨……”
“干什么呢?一副贼样儿。”
“没……没干什么……”
“躲开……”线眉下一双凌厉的眼,半秒钟就将他抓了出来。
他自动站立。
老太太先是一惊,后又一喜,“噔噔噔”走到了他面前。
“小智啊,你可回来了……”老太太热泪盈眶,“隔三贫五来一趟,就等着你和苏岩回来的消息。你们那个肖队长,每次一来,都躲着我走,真想大耳刮子抽他。平日里,我也不愿意张扬往外说,但架不住人多嘴杂,都知道你俩闹别扭闹到这种程度,搞得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就差没报苏岩失踪了……”女人捻起丝巾,擦起了眼泪。
“小戴,你先出去,我和阿姨单独聊。”
小戴离去,回头“同情”他一眼,顺便带上了门。
“阿姨,您先坐。”他放一把椅子在女人身下。
“我不坐,就站着,你先告诉……”
他迟疑着,眼睛躲闪。
女人只觉气氛不对,但她还是抱定信心问:“找到苏岩了吗?谈判成功了吗?快点告诉阿姨个好消息……”
他终于鼓足勇气。
“阿姨,我必须对你说实话……”
“小智,你别吓我啊。”
“……您做好心理准备。”
“你这孩子,有话不能直接说吗?”
“您刚才说报苏岩失踪……”
“是急得啊……”
“……情况就是那样了。”芮智不忍再说下去。
李月梅晕眩一下。
“你再说一遍?”
“没找到苏岩。”
李月梅镇定一下。
“我不激动,不激动,我可以接受。但你要给我说具体点儿。”
他拿出了那枚情侣挂坠。
“什么意思?又吵架了,她跟你提分手?”女人试探着问,她尽量考虑乐观状况,忽而,她看见桌上少了样儿东西,是那张蜜糖合影,上次来还在。“照片都不在了,看来,你们是到尾声了。你怎么……”李月梅伸手在芮智胸口捶两下,“女孩儿是要哄的啊。”
“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嘴唇僵硬,连痛觉都没了。
“不是我想的那样还能是哪样?她出车祸了?还是生病了?谁没个七病八灾的,你直接告诉我,我能接受……”李月梅口是心非,她已预料到一种“恐怖”,但在努力抵抗。从女儿未接电话的第七天起,她就有直觉。只是,她不愿过早承认。她有高血压,女儿最为了解。相依为命的母女,从未有过那么长时间的联系中断。
“我接到了类似绑架的电话……”
李月梅神情恍惚起来。
“是吗?”
“是在十几天以前,后来再没接到……估计凶多吉少。”重点是“凶多吉少”。
“那又是怎么说的?绑架?是要钱吧,给不就好了?那把房子卖了,对,卖房子……”李月梅喃喃自语,凄惶地向门口走去,“我这就凑钱去……”
“阿姨,苏岩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他几乎血冲额头。
李月梅突然转身,像只炸开的母鸡冲到他面前,举起手臂,抡圆了,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她不在了,我让你抵命!这东西在哪里找到的?”女人拎起那挂坠。
“贵州占里。”
李月梅一扫脸上的悲伤,“好,我卖了房子,就去占里!”女人坚强离去,她在与命运抗争,无畏地,用一个单身母亲的方式抗争。多少天了,她的预感终于得到无情印证。
家庭会议开在第二天,苏岩缺席,气氛悲伤且残酷。本该有的议题是婚礼,现在的议题是,苏岩生死何处。
芮智爸对儿子下命令:“一定把苏岩找到!”
芮智妈心中另做算计,绝不能因此误儿子一生。
苏岩妈只想知道延后婚期的根本原因,她将延后婚期视为女儿出事的罪魁祸首。
由此,两位母亲爆发激烈争吵。两位男士沉默不语。直到苏岩妈晕眩,争吵才换到下一个频道。苏岩妈要求所有人去占里,她的激动情绪泼墨一般倾洒,不听劝解,不明道理,只攥紧一个想法,找女儿。否则,她就去死。
芮智不得不将全部事实陈述给她。
女人的暴怒情绪突转升级:“看来还是你的警察身份惹的祸,人家是要报复你的啊,反而报复在我女儿身上了,我女儿要是没了,你要抵她的命!”说完立刻离开,杀气腾腾,不留余地。她要把所有的负情绪转嫁,才足以扛过命运急转的恐慌。
芮智只觉,有另外一种恐慌在新津城区上空飘**,如同无规则的夸克运动,碰撞,消逝,转化,生成另外的能量。他厌恶起复杂的有机的精神化的世界,他情愿天地逆转,四面八方,凝成一块无机物,淡然处置日月星辉,万古风霜。
但他无法改变作为人的事实,无人能度他的恐慌和悲伤。
他去了报社。围绕苏岩的失踪,必然要一次席卷所有的浩大工程。在“失踪”案件里,苏岩是“受害者”。在“婚变”事故中,她是“嫌疑人”。他必须将这两种角色对等起来,且走且行,挽救失衡与不幸。
李小爽烟灰弹落,悲戚道:“相信了一见钟情,揣了满怀的孝心,热火朝天往婚姻里栽。这下好了,活生生,血淋淋一对儿牺牲品。她为了她光辉的事业,先偃旗息鼓了,你呢,还在这儿苦苦追问,她到底哪里去了?有劲没劲!”
他沉默吸烟,无言以对。
李小爽继续道:“我看也没必要把苏岩当失踪者查了,没准现在死得硬邦邦的,在哪个犄角旮旯腐烂着呢。你现在最该做的是满世界去找一具尸体,尸体,懂吗?”李小爽止不住哽咽起来,“那会儿我就劝过她,底层社会鱼龙混杂,还不知道遇到什么鬼。劝了,不听,特别偏执。后来,越来越神出鬼没,有些事情连我都瞒着!”
他已猜到她想说什么了。
“一开始是听别人说,后来,是在逛街的时候看到的,那男的搂着她膀子。那段儿时间,你在北京进修。我也不肯定就是那事儿……”
办公桌上有一盆枯萎掉的插花,残枝败叶。
“你瞧,她还跑去学插花,学家政……”李小爽翻出一本家政班招生简章,“就你进修的那段儿,每周两次,满以为她是在为过日子做准备,当个合格的家庭主妇……”
他查看了苏岩的工作日历。婚礼前一周,她还去过插花班。插花?哼哼……他心中生出轻蔑的悲伤。莫不是故作表象,拿“插花”当掩护,却做着可恶的地下活动,去酒坊街幽会“第三者”吧?他决定去验证,恶意地验证。
家政班开在师范学院,学院针对家庭主妇开设了一系列家政课,除了插花,还有烹饪,婴儿护理等课程。
走廊里,女人们结伴从他身旁走过,身上散发幸福美满的味道。别人的幸福对比着他的不幸。
婴儿护理课教室里,女教师在传授抚触婴儿的三字歌,“展展眉,笑一笑,摸头头。交叉胸,顺时针,旋转肚……”准妈妈们笨拙地在橡胶婴儿上做练习。
“把泡发木耳切丝,玉兰片切丝,泡椒剁细,肉丝加盐和淀粉腌制……热锅下油……”烹饪教室传来爆炒声,随之油香弥漫出来。
他拦了一个女人问:“插花教室在哪间?”
“不在这层,在三楼。”
他上了三楼,走到一间教室门口。一群女人正围着一名男教师,看他对着一丛残枝败叶妙手回春。
“你当它是死的,这么一下,它就是活的,用心可活,活出一种流动感,看看,美不美?”
“美!”女人们异口同声。
“你用心了,你也会创造美。回座位,自己练习。”
女人们四散,回到座位。
男教师一甩长发,回头,盯到了门口,愣怔一下。是陈保罗。
“找谁?”陈保罗记忆模糊,他不爱记人。似乎是见过,但又忘了。
他也是一愣,阴差阳错,又遇到了他。
“方便找个地方聊聊吗?”
陈保罗这才想起,是在派出所,这人讯问过他,且十分讨厌。
走廊有个休息处,他在那里等待。陈保罗安排好课堂作业,走出教室。
芮智打量着陈保罗,与上次见到的判若两人。
陈保罗甩了头发,潇洒地用发箍往后一拢。又见芮智眼光异样,疾恶如仇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他妈可没戴着手铐。”四仰八叉往座位上一靠,回复原形。
“为人师表,说脏话合适吗?”
“不为混口饭吃,跑这儿来干吗。这次什么指示?我可老实了有一阵了,没招你们也没惹你们,要看我不顺眼抓包儿玩我,我立马从你面前消失。”陈保罗抖擞着二郎腿。
“坐好。”他指了指他的腿。
陈保罗悻悻把腿放下,但仍是一脸的不驯服。
“有啥指示赶紧说,我这儿课还没上完呢。”
他翻出苏岩的照片,推到陈保罗面前。
“认识吗?”
陈保罗眨巴下眼,“认识,又有何见教?”
“怎么认识的?”
“我学生啊,能不认识?插花很没天赋,插得特别丑。”
“认识到什么程度?”
陈保罗反问:“那你想能到什么程度?”
“上次,在你的房子,搜到过她的照片。”
“那又怎样,拍照片也犯法吗?”
“人失踪了。”
陈保罗一愣,“是嘛,想不到。这姑娘不都快结婚了,谁敢灭了她的幸福?”
他目光穿透着陈保罗。
“她跟你聊过这事?”
“聊过啊,不然我也不能意念到。”
“……还聊过什么?”
“就聊天啊,能聊什么?她懂画儿,还送她一小幅。哈哈,那幅画可是鄙人自画像。要是他男朋友知道,该有多吃醋。”
“把你能想到的都说出来。”
“你是指我们有没有聊着聊着聊到了**,发生过关系?你想听这个?”陈保罗突然神经质地瞪大双眼,“啊呀,难道是因为这事让他男朋友抓包,她才失踪的?”
“你的意思,你们发生过关系了?”他克制着怨毒之气。
“我不能正面告诉你我们发生过关系,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姑娘后背上有几颗痣,且具体位置在哪儿,以及大小和颜色。”陈保罗一副挑衅的猥琐之态。
“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都告诉我!”
“凭什么告诉你,你又不是抓包她的男朋友。”
他很想打他,捏紧了拳头。
“你不说,那就是和她失踪有关。”
“好,好,我说,省得又把我当嫌疑人。是这样,加起来也聊过三天三夜,要全都告诉你的话,你得有耐心,而且得容忍我记忆错误。”陈保罗胡搅蛮缠起来。
“你说重点,她有没有聊过她男朋友?”他努力把持着阴恶。
“你说的是哪个,未婚夫,还是男朋友?”
他只觉头皮发麻。
“你的意思,除了未婚夫,她还有别的男女关系?”
“应该是有,听起来还挺痴男怨女的那种。”
“你严肃点儿。”
“我没不严肃啊?确实有啊,而且是梅开二度。”
芮智沉着气。
“继续说。”
“她总是比较她男朋友和未婚夫,男朋友浪漫,未婚夫稳妥,太他妈的两难了。我告诉她,都完蛋去,你就是你自己。可她完全放不下啊,又要为了在老妈那儿表孝心,找个稳妥的结婚,又要贪恋事业有成,找个能探讨灵魂内容的。不上不下,挂在那儿,一下迷茫成怨女了。喝醉酒,还搂着我脖子说,我是她的理想中人。哎呀,无形之中,我居然也变‘第三者’了,哈哈哈……”
笑声未落,陈保罗被打倒在地。
“你怎么打人,有这样的警察吗?”
“打的就是你!”他一脚踹上去,陈保罗“嗷”一声叫。
女人们听见打人声,纷纷跑出来围观。
“是陈老师……”
有胆大的女人跑来拉架,把陈保罗拯救到了身后。
陈保罗忽而明白了点儿什么,自扇一耳光,“瞧这嘴欠。”
他迎着揣测的目光,愤怒离去。不用怀疑,苏岩绝不“单纯”。头顶蒸腾出一个魔鬼,正用一双冷酷的眼睛,对他进行无情扫**。天空鸦黑一片,黑沉沉,在撕扯着最后光明。
婚房,那没有人气的婚房,或许早已变成牢狱。他惧怕这牢狱,但又无处可去。他还是回去了。开门,踏进屋里,该有的痕迹都在,破碎的沙发,廉价的家具,污浊的地板,还有那坏掉的水龙头,一成不变的“滴滴答答”。
走进厨房,旋开了煤气开关,屋里破出一点光亮。他要这火苗烘烤出的温暖,但“杯水车薪”。对面的房子里传来熟悉的琴声,简单重复,枯燥乏味。女教师呵斥琴童,吵吵嚷嚷,换来琴童的顶嘴。
他关紧了窗,躺上了床。床是两人的床,苏岩的枕头还在,发丝落于其上。二十几天前,他曾极度排斥那个空位,可是现在,这个空位上的人声息全无。他伸手,抚摸那处空****,毫无内容和障碍,仿佛那日的争吵,苏岩就是个气泡,被他随手一捏,就捏掉了。
他冷得浑身发颤,紧紧地蜷起身体。是胃病在作祟。他伸手探到床头柜,找到药,干咽两颗。情绪让冷渲染,凝结成霜。躺着,被动地,听窗外朦胧的喧嚣,仿若隔世。他在狂奔,奔向悬崖,疯狂坠落。又是同一个梦。
隔天,他打开了苏岩的出租屋。这是受害者的房间,他是第一次来观察它。是观察,不是看。看是简单的,观察才是细致的。因为他是警察。
他戴起鞋套和手套,轻轻走进。万一,仅仅是万一,他可以收获几枚脚印,或是指纹,或是烟头,或是任何蛛丝马迹,他就有可能将其连接到一个人,一个可能是苏岩情人的人,一个可能绑架苏岩的人,一个可能同时是苏岩情人又绑架了她的人。他什么信息都没有,只知这人的性别:男人。令他受辱的男人,令他妒恨的男人,令他猜忌的男人,他以前没勇气抓住他。但现在,他不得不抓住他。
这间屋只有十平方米,一张双人床,刺痛他双目的双人床。在这张**,又发生过什么?床单上有些褶皱,是起床后未收拾的乱,只有一个枕头,一条被子,被子是土黄色的行军被。有一年报社军训,苏岩从军区带回,一直放在单位。
桌上有几摞书,散乱地放着。他翻了翻,确如李小爽所说,苏岩在准备出国,其中有大量口语教材。几只外卖盒子,未来得及扔掉,其中残余还在,是干掉的米饭和肉。苏岩不爱吃米饭,也不爱吃肉,但还是会点有肉的菜,她喜欢蔬菜上有肉汁。这是苏岩的怪癖,她小时候不爱吃菜,是她妈妈惯出来的。
窗台上堆放着简单的化妆品,一瓶猫眼甲油翻掉,浓流倾斜,斑斓出明亮的线条。写稿间歇,烦躁没灵感时,苏岩会抓一瓶甲油,拼命装修指甲。她有太多颜色的甲油,指甲上的色彩多过身上的色彩。她还有写稿时咬指甲的习惯,涂上指甲油,嘴巴会老实一阵。但脚趾甲却不做装饰,她不爱穿露趾鞋,据说有心理阴影,脚趾甲劈过一次。
然而,他很快发现一处意外。在墙角的布帘柜里,有两双露趾凉鞋,色彩俗艳,造型**。横杆上挂两条裙子,一条皂黑、一条粉嫩,衣领统统是前后见光的桃形。长丝袜随意耷拉着,像黑白无常的舌头。他随手一翻,有东西掉落,毛茸茸的,是一顶酒红色假发。或许苏岩为做边缘女性调查,故意卧底装扮,与采访对象接触。
他再次去了酒坊街,明是查案,暗是度他自己。他必须要看清苏岩失踪前的种种,体味他所不熟知的,她从未剖白给他的部分。
执着于工作的苏岩,不惜浓妆艳抹,化作风尘女子,混迹在酒吧街。她要与那些和她身体构造相同的物种打成一片,去了解她们的所思所想,剖开她们的悲喜过往,酒色人生。或有男子盯到了苏岩,蜜语甜言,要与她上床。她应付着、欺骗着、揣测着,获得切肤体验,在未发生实质关系之前,仓皇撤退。
她是在冒险。
为什么要执着于干这样一件事?她能换取什么?是换取职业的前途,还是换取新闻工作者的荣光?他见过那样的新闻工作者,以某个剑走偏锋的报道成名,随之换来光明前途,去更好的大学求学,去更大的场合演讲,言必称,巾帼不让须眉,做独立女性的代言人。
那又如何?
他再次把自己筑进抑郁,漫无目的地骑着摩托车压马路,案子早抛之脑后。摩托车发动机拼命震颤,泪在飞,散在风中。摩托车开到了老地方,成双成对的情侣在幽会。但他,却是来打理伤口的。
河景渺渺,晚风阵阵,无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