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三羊社区的青壮年男人像被翻出的污垢,历史旧账长长短短摆放在了警方面前,两牢释放者、偷鸡摸狗者、烂眼赌徒、无业者、欠债者,通通像罂粟花一样绽放。他们必须交代一些问题,反映一些问题,身高、脚尺码、走路姿态通通被记录,巨细无遗地与焦尸案嫌疑人做比对。被排除嫌疑的那一刻,他们是轻松的,但又因某些刚刚被挖掘的罪恶束手就擒。

“我要举报!”其中一个喊。

侦查员定睛一看,是个叫方九的烂眼赌徒,他窃过一辆电动车,未被打击处理。现在则被铐得死死的。

“你说!”

“举报的话,能不拘留吗?我是初犯哪,电动车我赔,罚款我交。”方九可怜兮兮,滴下不争气的眼泪。

“把眼泪擦掉,有本事干坏事,没本事承担?”

“不是,我一紧张就爱流眼泪,是摸牌时落下的毛病,别人都抓我这个短儿,搞得我老是走背字儿。”

“要举报谁?”

“我要举报杜树松,他有日子没上牌桌了。这家伙以前犯过事儿,被关过十来年。看录像上的人,我觉得像他。他不是我们三羊的,是释放以后没地方住,才搬到我们这儿的。你们去‘兄弟烧烤’问问,老板是他拜把子大哥。”

“老嘎?”

“没错,是老嘎。”

侦查员曾去过烧烤摊,询问过老嘎。九十年代覆灭的“蝎子帮”,老嘎是头目之一,释放后一直做烧烤生意,不涉前事,规规矩矩,养出一身囊肉。他并没提起过杜树松。侦查员查了杜树松的档案,如方九所说,的确坐过牢,也是当年的“蝎子帮”成员。

“监控视频给老嘎看过?”肖荃问。

“看过,他说看不出是谁。”

“方九能看出来,他作为朋友看不出来就有些奇怪了。”

“可能是出于哥们义气吧。”

“杜树松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一个老爹,常年抱病,靠儿子养活。他说不清杜树松去了哪里。”

肖荃随后去了杜树松家,刚一进门,就听老爹抱怨:“我养一个败家子还不如邻居,人家还给我送一碗饭。”

询问了一些近况,很长时间没回来过。肖荃直觉反常。

“监狱释放后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

“谁知道,这儿扎一下,那儿扎一下,扎得连马连洼那院房都给我倒腾没了,还骗我说拿房子抵押去做生意,气得我啊……”老爹擦一把干枯的眼睛,胸口一直气鼓鼓的。

“把视频给他看看。”肖荃吩咐。

老头眼力不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黑黢黢的,让我看什么啊?你们赶紧找他,把他抓进去,也算为民除一害!那个老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就是他把我儿子给带坏的,我见他一回骂他一回。”

“这么牛气,当年怎么没把儿子管好?”

老头马上词穷,当年滥情无数,最终没逃脱岁月的惩罚。一个小杂种杜树松死死套牢了他。

随后,肖荃去了“兄弟烧烤”。光脊梁的老嘎正被婆娘指着鼻子数落。

“烤串没利,就靠着酒赚钱,我一瓶啤酒六块,你白送!八张嘴,吃我两百六,你收一百,枉这一天白干!我不干了,拆摊子散伙,明儿他妈吃土!”说着“呜呜”地靠着门框哭起来。

老嘎讪讪往婆娘怀里塞那一百,又打嘴哨调弄她:“瞧这娘们,钱赚多赚少,还不一个球样儿。都是哥们,我请一次,下次他们再来就赚回来的,这点儿账都不会算。你这个婆娘,就只看到眼前利,什么时候头脑能灵光点儿?”

“全中国都是你哥们,你跟他们过日子吧!”女人摘掉围裙往老嘎脸上一摔,就冲出了门,恰好撞在肖荃身上,“没看见生意不做了,还进!”

老嘎忙上来赔不是,道:“这死婆娘跟我闹呢,别搭理她。还不去拿菜单!”

女人骂:“你他妈没手?”但还是挂着眼泪去拿了,拿完又拿了一捆竹签子去串烤串,听说是警察来查案,陡然又起一个小**。

“老嘎,你他妈要让我知道你和谁做了王八蛋的事儿,咱俩肯定撕结婚证!你一个大子儿别想要,儿子归我,你净身出户,给我滚蛋!”

老嘎终于被挑战了男人底线,一个大脚板上去,就将婆娘踹倒在地。他还要再打,被侦查员拦住。女人爬起来,捂着胸口离开了,哭声渐远。

老嘎脸色铁青,侦查员固定着他肩膀,手慢慢松开。

老嘎把鞋找回穿上,客气道:“你们找我干啥?”

“我们来问问杜树松的事儿。听说你们有来往。”

“想问什么?”

“有人指认到了他,但昨天给你看录像,你说不认识。”

“捂那么严,怎么认。”

“认不出来没关系,只要承认是哥们就行。杜树松有段日子没上你这儿了吧。”

“他两三个月不来也正常,押车员忙起来,那就是连轴转。”

“他在当押车员?”

“是。”

“但人联系不到。”

“那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和他也不常联系。你们去物流公司问吧。”

“哪个物流公司?”

“富通。以前是在那儿干,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肖荃一惊,又详细询问,正是转账给苏岩的富通物流。

“他赌博,这事儿你应该清楚吧?”

“清楚,偶尔还问我借点儿。前段儿,他一气儿还了我五千。”

“具体是什么时候?”

“我查查。”老嘎去了柜台,拿出账本,五千的债务记录在四月二十日的账上。

“那天的情况,还能回忆起来吗?”

“我想想,那天应该是晚上,他七八点钟过来。”

“有没有开车?”

“开了,他手上有钥匙,但车没停这儿。拼了个凉菜,喝了点儿啤酒,他说要还我钱,拿出厚厚一沓,数出五千给我。”

“没怀疑这钱的底?”

“从来不怀疑哥们。问得太明白,那是伤和气。”

“这钱要是不正当得来的,那你就是包庇犯罪。”

“别蒙我,我在里面学过法律,不知者不为过。杜树松不会害我。你们问我什么,我说什么。不知道的,我不瞎说,不想影响你们查案。”

“手机给我看看。”肖荃不轻易相信一个有前科的人。

老嘎把手机给他,道:“他一般不打电话,有事都是直接来。我给我这些兄弟立了条原则,出来都各自过自己日子,别拉帮结派,现在不是以前。”

“可你这儿还是一帮人围着。”

“是,谁还不能有个朋友。但都是栽过跟头的人,进去的时候都还未成年,出来都一把年纪了,有谁真正关心过他们的死活?就不许找个地方喝点儿闷酒诉诉苦?瞧见那个位置了吧,杜树松以前就坐这儿,没地方去,没活路,喝完酒哭得像个女人,没人安慰得了他。他说要出人头地,要干一些事儿,以为能做得到,可到头让骗子骗得一干二净,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最后找到我,我才给他找了一处房子安顿了他老爹。他去赌博,以为能翻个本回来,可十赌九输,赌就是个无底洞,他说恨不得把两手剁掉。你觉得活得容易?”老嘎很是激动,生存同样给了他太多委屈。

“杜树松还有什么渠道赚钱?”

“你想问我他的钱是不是杀人越货搞来的?”

“差不多是这意思。”

“钱上没写他的罪证,我不知道。我劝过他别干不稳妥的事儿,他说,哥,你知道得少点儿好。”

“还有呢?”

“没了。”老嘎收起情绪的波动。

肖荃没再问下去。

案情分析会上,杜树松四月二十日的行踪大致被勾勒出来,他先是购买了嫌疑车,后回到三羊村区,“江湖式”地作别老嘎,还了钱离开。然后在夜里九点,他出现在酒坊街,挟持了死者,恰好被张少彬看到。随后,他带着死者去往云泥,并在半路作案。杀人抛尸后,最终弃车逃离。

杜树松的嫌疑被钉死,简单的抢劫杀人或是仇杀很难解释他的作案动机。他应该是在替谁卖命。苏岩的失踪更能证明,这绝不是个简单案件。万妍燕、李胜利、万大福、苏岩、杜树松都曾像谜一样游弋或正堕于罪恶的暗海中,起起伏伏,或死或生。苏岩生死未卜,肖荃无法有大动作去查验五十万转账的性质,只能旁敲侧击地做外围调查。

关于杜树松,富通物流车队一位负责人说,他三个月前就被开了。

“这人太难相处。欠一屁股债,动不动还举拳头。”负责人看起来还有些记恨。

“他离开以后去了哪里?”

“听说去了大厦那边当保安,替人泊车。”

“哪个大厦?”

“新煤集团大厦。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不是在那儿干过,这人眼高手低,伺候人的活儿不一定能看得上。”

经过调查,杜树松的确在新煤集团大厦做过保安。

保卫科科长轻蔑地说:“这家伙来这儿就干了一个礼拜。”

“为什么?”

“被开了啊。这家伙想往上爬想疯了,居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去拍郑总马屁。郑总平日里最反感这种人,一个眼神过来,只能叫他滚蛋。他走前还指着我鼻子,叫我以后走夜路当心点儿,别让鬼打了后脑勺,正经八百一疯子。”

肖荃推测,或许雇佣杜树松的人正出自富通物流,甚而扩大范围,会是新煤集团的某个人?是某位滥情的家伙遭遇桃色陷阱,从而起了杀机?但万妍燕动**的生活里并没有那种角色。无可怀疑的是,万妍燕一定有份特殊过往,她或曾遇到过苏岩,说给了她听,但这份特殊过往里却包含着致命因素。她令这城市的某个人痛恨她的存在,她来到这里,正是受着这份过往的牵引。

又会是什么样的过往呢?单单是一段危险的情感关系并不足以去解释。草蛇灰线的断裂处是苏岩的失踪,更从侧面证明着这起案子里包含着的浓浓恶意。

对凶手来说,杀死万妍燕本该做到天衣无缝,谁知却破绽百出,冒出了目击者、举报者和调查者。肖荃转而又猜测,或许正是苏岩的执着调查为万妍燕引来杀身之祸?

因此,找寻杜树松是当务之急,但调查工作迟迟未有进展。自弃车处查起,茫茫群山,是大片绝望的区域。搜山行动一次次宣告失败,杜树松如同人间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