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头已经太久没有使用过了。钥匙一开始插进去, 怎么也转不动。

温雪瑰蹲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观察了一下锁头的内部结构。

花了一小会功夫, 才顺利地拉开抽屉。

抽屉里十分整洁, 叠放着一本带锁的日记, 几张照片,以及一些纸张。

底层铺着白色的柔软绒布, 零散地躺着几片干枯的花瓣。

她小心地将纸制品拿出来。

递给郁墨淮时, 日记正好在最上面。

看到褪色的日记封皮,他眸光稍动。

温雪瑰轻声问:“要打开吗?”

日记的翻页处, 挂着一把金色的小锁。与此同时,钥匙也正插在里面。

轻轻一转,就能打开。

可郁墨淮却摇了摇头。

他接过日记, 平整地放在身边。

“下次去扫墓的时候, 我会把它烧掉。”

两人坐在一起,翻看泛黄的照片。

季汀竹长得很美, 身段清丽,气质幽婉。

只是, 眉宇间总有一缕淡淡的愁绪。

“这顶帽子好好看。”

温雪瑰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

郁墨淮回忆了一阵, 道:“这是我姑姑出去逛街时,给她买的。”

“她那时已经开始吃药了,药的副作用很大,一直掉头发。”

“也还是很好看呀。”温雪瑰道。

再往后翻,又看见了剪成一半的婚纱照。季汀竹穿着圣洁的鱼尾婚纱,手里拿着一束花。

还有她和家人、朋友的合影, 她抱着孩童的模样, 她阔别已久的故乡。

一直翻到最后一张。

揭开它的真容, 两人都怔了一下。

这不是照片。

是一幅画。

准确地说,无论从风格还是技巧来看,这都是一副儿童画。

可是,它的完成度很高,一种明媚的春日气息扑面而来。

画面色彩明丽,用油画棒涂抹出大片色块。

黑色的部分是一双狭长的眼睛。

浅褐色画出高挺鼻梁的阴影。

偏灰的淡粉色则是平直的唇。

笔锋极为流畅,和画中人的骨骼线条一样流畅、明晰。

在画中人的身后,摇曳着一片绚丽的春日花田。

“这是……”

郁墨淮看着画上的少年。

“我吗?”

他的五官轮廓,与自己极为相似。

可是,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留下过这样一幅画。

况且,在那个年纪,他也从未露出过,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容。

郁墨淮长眉轻蹙,看向身边的女孩。

却见温雪瑰瞳眸轻颤,扫视了画作一圈后,视线定定地停在了右下角。

似是极为难以置信。

又似大梦初醒。

少顷,她莹白指尖轻动,指向右下角处极淡的痕迹。

这里以白色的高光笔勾勒,极为不明显。如果不特别留意,很容易错过。

女孩丹唇微启,语调轻轻发颤。

“这好像是——”

“我画的?”

在右下角的落款处,躺着一枚玉雪可爱、笔触稚嫩的小玫瑰。

刹那间,岁月尘封的记忆被再度唤醒,冲撞着她的脑海。

“竹子阿姨。”

她低低叫出这个称呼。

声音回**在空气里,与十一年前的童稚嗓音相重合。

“我见过你妈妈。”

少顷,她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虽然只有一面。”

十一年前,她去公园写生,在喷泉旁遇见了一个,正默默垂泪的女人。

她那么美,却那么单薄,脸色苍白如纸。好像风一吹,就会落入水中。

温雪瑰只看了一眼,便极为放心不下。

双脚也像黏在了地,怎么也走不动。

少顷,季汀竹注意到她,极快地抹了抹泪,将手里的单子放进印着医院logo的白色塑料袋里。

她看着面前的陌生女孩,水墨般清雅的眉眼略微舒展,晕开一个安静的笑意。

而后,向女孩招了招手,递出一颗印着小动物图案的奶糖。

“阿姨,你不开心吗?”

温雪瑰问。

为了报答那颗糖,她从包里拿出画具,自告奋勇。

“我给你画一幅画吧,我画的人可好看了。”

她是兴趣班里得奖最多的孩子,全年级的同学都跑到班里来,央求她给自己画一张自画像。

半大年纪的孩子,心愿和允诺都那么真挚。真拿到了好看的画,便会猴儿一样在教室里上蹿下跳,高兴一整天。

而这些源源不断的正反馈,就是她最初的自信来源。

小女孩胸有成竹地拿出笔,比照了一下季汀竹的三庭五眼,甜声开口。

“阿姨,您真好看。”

“我叫温雪瑰,您叫什么名字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季汀竹在听到她的姓名时,眸光稍动,掠过一线极为隐秘的酸楚。

可那时,温雪瑰还什么都不知道。

只记得一句:“你可以叫我竹子阿姨。”

她点点头,在画纸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写上:送给竹子阿姨。

然后将纸张翻过来,正要落下第一笔。

却被季汀竹拦住。

女人音色清丽,如浸在溪水里的蓝色绸缎,柔婉中带着苍凉。

“我已经没什么被画下来的必要了。”

“能拜托你,把这份礼物送给我的孩子吗?”

-

“……”

听完来龙去脉,郁墨淮眸色愕然,久久未褪。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思忖片刻,他自嘲地笑了下。

“也是。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郁家。”

在那个节骨眼上,不应再和温家的女儿有所牵扯。

季汀竹想必也明白这一点。

可缘分使然,她又不愿让这个善良的女孩失落。

所以最后,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悄悄地留下了这幅画。

郁墨淮视线低垂,眸底被斑斓的色块映亮。

季汀竹是一个极为温柔的母亲。

而这份温柔,却被锁起来十数年,如今终于得见天光。

少顷,他忽然想起一事。

“你那时就看过我的照片?”

郁墨淮偏过头,与画中少年如出一辙的狭长眼眸,轻轻扫过来,含着几分意味深长。

“没看过。”

温雪瑰立刻摇头。

为了自证清白,又绞尽脑汁地忆起一些细节。

“你妈妈那天没带相机。”

“那是怎么画的?”

郁墨淮略感费解。

尽管画作的五官比例还有微妙差距,却已经十分贴合实际。

“口述的呀。”温雪瑰摊手,“我不是说过,摄影和绘画有很多相似之处。”

她极为叹惋地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你妈妈真的很有才华。”

那天的结尾很美好,像一个甜梦。春日的阳光被桃花染成淡粉色,笼在女人的侧颜上。

清丽的双颊也不再苍白如纸,而是晕开淡淡的血色。

彼时,她搂着温雪瑰的肩膀,耐心地讲述着,她还未曾谋面的少年模样。

冬日白昼短暂,还未到饭点儿,太阳已经落了山。

天色灰蒙蒙的,令人想起晚来天欲雪的诗句。

两人锁上洋房大门,慢慢地往车位走。

北风愈发萧瑟,带着几分令人齿冷的濡湿雪气,直往人衣缝里钻。

郁墨淮停下脚步,抬起手,将女孩脖颈处的围巾围得再紧一些。

温雪瑰一身米白大衣,搭配红白相间的波浪形围巾。

标致的下半张脸被柔软的毛毛盖住,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她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郁墨淮摆布。

自己无所事事,只顾瞧着他看。

睫羽漆黑似扇,轻盈地眨了眨。

眸光流转,似涌动着一种崭新的认知。

“干什么?”

郁墨淮抿去唇畔笑意,淡声开口:

“跟才认识我似的。”

闻言,温雪瑰弯起双眼。

她也没正面回答,只是轻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郁墨淮。”

“干什么?”

他这次的掩饰不太成功,余了几丝笑意,漫进眼睛里。

温雪瑰仰起头,想了想,轻声开口。

“郁墨淮,我听心理学专业的同学说过,人的情绪反应,都是可以锻炼、改变的。”

他对这个理论并不陌生。

学管理的,或多或少都会对心理学有所涉猎,以期了解人性。

郁墨淮颔首,并不反对她的说法。

温雪瑰便又继续道:

“那以后再想起你妈妈,你能不能,试着开心一点呀?”

她一只手揣在自己兜里,另一只手揣在郁墨淮兜里。

慢悠悠地朝前走着,每一步都高高抬起腿。

边走边轻声开口。

“我还想起来,最后和你妈妈分别的时候,她和我说的话。”

温雪瑰微微眯起眼,回想着那个淡粉色的下午。

“她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生下你。”

“她还说,和你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她生命里的奇迹。”

可说完良久,身旁也并未传来回应。

她有些紧张地转过身,见男人的步伐愈来愈慢,最后缓缓停了下来。

天色愈发暗了,暗得看不清他情绪几何。

逐渐晕开的夜色,静静地攀上他眼角眉梢。

他们是一对被造化玩弄的母子,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对彼此心怀亏欠。

他从未亲耳听过这样的话。

不知过去多久,郁墨淮才重新抬起眼睫。

眸间平淡不惊,似乎从未生澜。

可语调到底是多了几分暖意。

“她这么和你说的?”

他佯作不经意地开口。

“嗯。”

温雪瑰笃定点头。

此时已走到停车处,他便背过身,朝车子的另一边走去。

等两人都在车上坐定,他抬手发动引擎,这才低低地又问了句。

“……那你呢?”

“什么?”

温雪瑰没回过神,茫然地看着他。

郁墨淮俯身过来,帮她系安全带。两人距离贴得极近。

檀木气息温热,垂落在耳畔。

“画完那幅给我的画,你说了什么?”

“……”

温雪瑰只回想了一瞬,立刻双手交叠,坚定地在胸前比了个叉。

“不记得了。”

“真的?”

郁墨淮看出她的遮掩,扯了扯唇,漫声开口。

“还说要我试着开心点,看来心也不是很诚。”

被这么一说,温雪瑰又觉得,还是大局要紧。

她便用试探的语气谈条件。

“那,要是我告诉你了,你以后,就能更开心点?”

“嗯。”

郁墨淮拖长音调,为增强说服力,又补了一句:“可能性很大。”

“……好吧。”

温雪瑰垂头丧气地窝进座位里:“那我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玫玫真贴心。”

郁墨淮笑意愈深,侧颜线条变得更加柔和,清隽轮廓也晕开暖意。

“我也没说什么……”

“就夸你长得帅呗。”

女孩声音很小,脸扭向另一边,藏在蜷起的手掌里。

郁墨淮清了清喉咙,抬起冷白指尖,轻敲了几下方向盘。

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

却不忘继续诈她,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只有这一句?”

“……”

这只老狐狸!

温雪瑰心一横,索性早死早超生。

于是闭上双眼,大声开口。

“还有……”

“等我长大了,到了要找男朋友的时候。”

“就奔着这个长相找。”

作者有话说:

=w=

“晚来天欲雪”——白居易《问刘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