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晨光薄淡, 天际泛起一线破晓的曙色。

光芒落在眼皮上,带来明亮的刺痛。

温雪瑰睁开眼。

许是太兴奋的缘故,才醒得这么早。

身上的酸痛感还未褪去。

还有深浅交错的印痕, 也由浅红变成深红。

在牛奶般的暖白皮肤上, 沉积着靡丽的绯色。

她略略支起身子, 手肘点在枕头上,托着腮, 看着身旁的男人。

晨影疏落, 笼罩在他优越的骨相上。

睡颜清隽,毫无防备。比工作时杀伐决断的模样年轻不少。

这么静静躺着, 甚至有几分学生气。

温雪瑰越看越喜欢,看了好半天,低下头, 轻轻啄了一下他淡色的唇。

而后, 暗自低语道:“总算我比你早醒一次。”

结果,话音还没落, 就看到郁墨淮的眼睫轻轻动了动。

他也未睁开眸子,喉间却逸出懒怠的声响。

“嗯。”

温雪瑰:“……”

她也不小心翼翼地支起身体了, 浑身卸了力, 重重趴在他身上。

然后,又捏住郁墨淮的脸,毫不留情地用着力。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他笑。

“就刚才。”

玩闹了一阵,一缕明亮的光线射入房间。

窗外日出胜火,太阳如同赤红色的玉盘,正自天边冉冉高升。

温雪瑰停下动作, 朝窗外望去。

女孩茶色的卷发染上几丝明亮的红云, 侧颜似暖玉雕琢, 瞳眸含着光。

而后,丹唇轻启。

“郁墨淮,你看太阳大不大,像不像煎蛋?”

郁墨淮:“……”

他揉了揉头发,翻身下床:“我去给你做早餐。”

被单自男人的腰腹处滑落,露出冷白的肌肉轮廓,胸腹线条明朗,沟壑分明。

再往下,便是流畅的人鱼线,以及……

温雪瑰唰地捂上眼。

“也该习惯了吧?”

郁墨淮拿起床头的外裤。

“习惯什么啊!”

温雪瑰羞愤地看他一眼。

思忖片刻,索性自己也直接掀开被单,光着脚走到他面前。

她双手捧起郁墨淮的下颌,将他头往上抬,不能有任何转移视线的机会。

然后,才红着脸开口。

“那你习惯吗?”

郁墨淮垂眸望了她三秒。

而后,压了压喉结,耳畔染上一抹红。

旋即,身体的反应,也极为明显地表现出来。

呼吸渐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再次按回去。

“我饿了我饿了。”

温雪瑰立刻钻回被窝,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而后才开口,语调有些颐指气使。

“我要吃溏心蛋,蘸一点葱花和酱油。饮品喝咖啡。”

小姑娘学坏了,撩完就跑。

郁墨淮无奈,伸手过来,狠狠捏了捏她的耳垂。

不多时,漂亮的煎蛋、切片面包,以及一杯浮着奶油拉花的咖啡,都被端到了**。

温雪瑰吃饱喝足,这才穿衣下床,洗漱,开开心心地欣赏着这间陌生的婚房。

房子的地理位置很好,采光明亮,花园也十分别致,不比她画室门前的差。

里面陈设的挂画和工艺品,也都出自她喜欢的艺术家。

看得出花了心思。

温雪瑰边逛边问:“你是什么时候买下的这里?”

“去年。”

她算了算,去年两人还不认识。

郁墨淮道:“当时选这儿,只是因为这栋房产在我所有资产里市价最高。”

“就算万一真出了什么岔子,你也不会吃亏。”

温雪瑰吐槽:“好冰冷的思考方式。”

男人笑了笑,揽过她的肩,温声开口。

“后来从佛罗伦萨回国,这儿的花园和装修,我都找人重新设计过。”

两人慢慢从三楼走到一楼,温雪瑰忽然被一个拐角处的小架子吸引了视线。

小架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绒盒,花纹繁丽,极为精致。

温雪瑰惊叹:“好漂亮的盒子。”

包装已经如此惊艳,简直难以想象,里面的东西会有多好看。

郁墨淮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眸光微动。

“都把这个忘了。”

他顺手拿起那只盒子,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条项链。

项链离开绒盒的瞬间,五克拉的彩宝粼粼一闪,折射出耀眼的光线。

温雪瑰眸底一亮。

她眼光刁钻,许多珠宝在她眼里都过于俗艳。

可这件却极为出尘脱俗,色泽错落镶嵌,最终呈现出的效果,竟和油画技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好漂亮啊!”

温雪瑰真心实意地感叹。

郁墨淮抬起手,细细的链条绕过她脖颈,又为她系好锁扣。

语气却有些寥落。

“早就该给你的。”

撞入女孩疑惑的目光,他移开视线,自嘲般扯了扯唇。

“这是我在佛罗伦萨买的。”

“什么时候?”

温雪瑰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都没印象。”

“就是,”他揉了揉眉心,“你被你哥叫走那天。”

“那天,我本来打算向你坦诚,我的真实身份。”

温雪瑰怔在原地。

两人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凝滞。

只有栖息在她锁骨间的彩宝项链,流动着耀眼的光芒。

由春到冬,项链在这只小小的绒盒里,躺了几乎整整一年。

可如今拿出来,戴在她脖颈上,甚至比一年前更加光芒璀璨。

直到此时此刻,温雪瑰才明白一件事。

原来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要瞒到最后。

她是很久以后才听李钟提起,自己不告而别的那一晚,郁墨淮一夜未睡,满城找她。

她一阵鼻酸,微微踮起脚,抱住了郁墨淮。

抱得很用力,仿佛想要抹去这近一年的时光,穿过大洋彼岸,去拥抱那个站在佛罗伦萨街头,形单影只的身影。

“都怪我。”

她嗓音浸透哭腔,绵软又沙哑,极为惹人心疼。

“怪我忘带手机,不告而别。”

郁墨淮摇了摇头,吻一吻她的前额,叹道:“怪我。”

“怪我迟迟不敢向你坦白。”

顿了顿,又温声道:“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道我们玫玫这么心胸宽广。”

他越这样,温雪瑰越自责。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都要落下来了。

她仰起头,忍了忍,忽然道:“算了,还是怪我哥吧。”

郁墨淮一怔。

温雪瑰淡声:“要不是他跑出来横插一脚,我们哪会有这些误会。”

郁墨淮:“……”

温雪瑰语气愈发坚定:“他肯定是自己没什么桃花运,嫉妒我有恋爱谈,才跑来抓我。”

“不用有争议,都怪他。”

郁墨淮轻笑出声。

胸腔轻颤着,气音极为好听,震得她耳畔一阵酥麻。

好半天,才听他拖长音调,纵容又宠溺地道了句:“行,都听你的。”

-

转眼就到年关。

温宅哪都好,只有一点值得商榷:住在邻居的伯伯,是个极为迷信的南方富商。

小年这天,鞭炮声不绝于耳,天还没亮就放个不停。

温雪瑰躺在家里的**,痛不欲生地捂住耳朵。

一直半睡半醒地熬到中午,她才哈欠连天地走下楼。

结果却见到,明亮的大厅内,郁墨淮正站在温岩身旁,帮着送货人一起,源源不断地往家里搬年货。

她唇角扬起,趿着拖鞋走过去。

可碍于父亲在旁边,也不好表现得太亲密,便只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就来了,还和爸下了盘棋。”

郁墨淮卷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累不累?歇会儿。”

温雪瑰小跑到茶几旁,给他倒了杯水。

郁墨淮眸光清亮,温声道:“谢谢玫玫。”

温岩抱臂站在一边,酸溜溜地看着。

过了阵,才小声说:“玫玫,爸爸也渴。”

温雪瑰打了个激灵,赶紧又帮温岩倒来一杯,还贴心地加了茶叶。

结果温岩提溜着茶包的线头,上下浸泡了几下,依旧不是很释怀。

“刚才怎么不给爸爸倒。”

您又没干活……

温雪瑰暗自腹诽。

说起过年的传统,桩桩件件,温宅都十分看重。

主要是奶奶看重,因此家里年年都十分用心。

今天虽然才是小年,但屋里已经布置好了窗花、灯笼,门外还贴着喜庆的春联。

温雪瑰也不例外,刻意连睡衣都换了套红色的。

大厅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她找了个空地,将郁墨淮拉到一边,低声道:“今天小年,你打算怎么过?”

“陪你过。”

郁墨淮答得不假思索。

温雪瑰抿唇一笑。

但她到底还是记得郁墨淮曾说过的话,便又道:“那晚饭在这儿吃。中午的话——”

“我先陪你,回你和你妈妈住过的那栋小洋房看看吧?”

闻言,郁墨淮眸光微愕。

眉心稍松,似乍见亮光。

没想到她还记得。

逢年过节,他总会回到那栋老房子里,陪一陪妈妈。

他带着几分悦然垂眸,轻声道:“可以吗?”

温雪瑰费解地偏过头。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不许瞎客气。”

男人唇角稍扯,不再言谢,只捏了捏她的指尖。

可一瞬的悦然过后,他忽然想起什么。

眸底也幽黯下来。

“算了,我一个人去也行。”

女孩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还近在眼前。

他低声道:“我怕你去了难受。”

温雪瑰只好向他保证,这次一定不掉眼泪了。

两人离开温宅,开车驶过熟悉的荒路,行至越来越僻静的街区。

街景一帧帧变换,目之所及的建筑物,也明显变得越来越老旧。

路人衣着朴素,肩背岣嵝地走在街上。

这里仿佛是十年前的,云珀的缩影。

副驾上的温雪瑰遥望窗外,感觉自己正坐在一台时间机器里,陪着郁墨淮一起穿梭时光。

少顷,视野尽头,再次出现了那栋有过一面之缘的花园洋房。

可温雪瑰却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同于印象里的荒凉,这间庭院,不再是杂草丛生,灰尘漂浮的陈旧模样。

枯败的植物早已被除尽,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新鲜妍丽的花朵。

土壤细细地划分出区隔,栽种着不同的幼苗。

蔷薇有蔷薇的地盘,玫瑰有玫瑰的地盘。泾渭分明,绝不逾距。

花园两侧,则移栽了笔直的光叶白兰树。

如今不是花期,园内并无花色。

唯有光叶白兰,可以在寒冷的二到三月绽放。

因此,此时大叶间满缀花苞,藏着幽微的冷香。

温雪瑰惊喜极了。

她站在树下,轻快地跳起来,想嗅闻最低处的花枝。

可身高所限,怎么也够不到。

郁墨淮扯了扯唇,举步走来,替她将花枝扶低。

枝头缀满玉苞,十分淡雅。

叶片耐寒,在雪光下亦十分青翠。

这缕绿白交织的色彩,被他稳稳携在指间。整个人被衬得愈发翩然如玉,光风霁月。

温雪瑰一会儿看花,一会儿看人。眼睛忙个不停。

过了好一阵,才想起问:“这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隔着半枝玉苞,他磁沉的音色也似浸透冷香,极为沁人心脾。

“之前太荒,不是还吓到你了?”

“后来,我就找人打理了一下。”

人一旦被卷进灾厄的暴风雨,纵使能从暴风雨中再次走出,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人。[1]

对郁墨淮而言,走出暴风雨后,这些年的生活,也不过是拖着残缺的灵魂,得过且过。

他留下了荒芜破败的庭院。

因为这也是一件,提醒他曾经多么软弱无能的铁证。

可是,现在不同了。

有一个女孩,会牵着他从乌云里走出来,在阳光下跑步。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报。

只好送给她,许许多多清丽又坚强的花。

郁墨淮微微仰起头,看向最高处的花枝。

光叶白兰又名深山含笑,是国内特有的常绿乔木,最高能长到二十多米。

园内栽种的这些远没有那么高,可繁茂起来,依旧有大半枝叶朝晴空伸展。

清雅孤寒,只可远观。

在摇曳的冷香里,温雪瑰也陪着他一起抬起视线。

而后便遥遥望见,园内最高的那棵树,倾吐着含苞待放的花枝,伸进了二楼半开的窗子里。

“那一间屋子……”

郁墨淮狭长双眸微微眯起。

少顷,眸色蓦地稍亮,似陨星划过流光。

“是我妈妈的卧室。”

温雪瑰牵起他的手,依偎在他身旁。

“花很快就要开了。”

“等到那个时候,一定会非常漂亮吧。”

-

洋房内一切如旧。

这里残存着郁墨淮十三四岁时的一切生活痕迹。

也遗留下了种种碎片,能拼凑出三十岁出头,生命即将行至终点的季汀竹。

“她是个很有诗情画意的人。”

郁墨淮温声回忆着。

“在那个手机还不流行的年代,她每周都会自己做一顿饭,漂漂亮亮地摆盘,然后用相机拍下来。”

“打开她的相机,就像打开没有字的朋友圈。”

他缓声诉说着这些往事。

全然不记得,上次敢想起它们,到底是何年何月的事情。

温雪瑰静静地聆听着。

从第一次见面,在佛罗伦萨的咖啡厅里,听艾伦提起他的母亲时——

她就明白,这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隐伤。

可此时此刻,看着自己面前,轻声叙述的郁墨淮。

她确实感觉到,比起那时,有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

她视线温柔,似画笔般仔细,缓慢地扫过他的唇,鼻梁,而后,继续往上。

然后,她发现了答案。

是眼睛。

仇恨与戾气,都从他眸底退却殆尽。

只剩下一抹,厚重的,温馨且伤感的怀恋。

“无论什么报复或宽恕,都比不上遗忘更有效。”[2]

温雪瑰想起这条,一直躺在他朋友圈顶端的诗句。

便轻轻念出了声。

闻言,郁墨淮自嘲般扯了扯唇。

他本就生得骨相深邃。此时眸色愈发幽黯,似晕开清苦的墨迹。

他视线微抬,看着面前的女孩,轻声开口。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最恨的人是谁吗?”

温雪瑰知道。

不是郁长明,不是宋玉霜,也不是宋殊。

“是你自己。”

“是。”

“是我自己。”

他唇畔那抹自嘲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

可注视温雪瑰时,眸间又掠过一线,令她揪心的欣慰。

少顷,郁墨淮复而垂下眼睫。

睫羽漆深,掩住了其后跃动的光点。

“我最恨我自己。”

“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

释怀的起点,首先是要直面一切。

回忆的黑匣终于被打开,无数句梦魇的呓语,暗潮般向外涌出来。

郁墨淮紧紧地蹙着眉。

尾音颤抖,浸满了痛楚的无可奈何。

“自从她走后,无数个噩梦里,总是有一个声音在问我。”

“为什么,没有鼓励她早点离开郁长明。”

“为什么没有能力赚钱,送她去更好的医院。”

“还有一开始。”

“为什么要在那么不合时宜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

就是这无数句为什么,让他变得城府深沉,阴郁偏执,不择手段。

即使被千夫所指。

他也不想再那么无能为力。

温雪瑰拼命忍住眼泪。

如果她也哭,面前的男人便会再次封闭内心,优先照顾她的感受。

所以,她努力遏制着哭泣的冲动,连眼眶都忍得酸痛了,也没有掉下泪水。

只是安静地环抱着他的肩膀,一遍遍地、清晰地重复着,那些早就应该有人说给他听的话。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她紧紧地拥抱着郁墨淮,由于太过用力,蝴蝶骨愈发清晰地浮现在背上。

仿佛下一秒就能化为翅膀,穿过漫长的时光,去拥抱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不知过去多久,室内才响起一声幽黯的叹息。

“你记不记得,她的书桌前,有一只锁着的抽屉?”

郁墨淮轻声问她。

温雪瑰点点头。

“记得。”

“你说那里面,放着她生前经常翻看的东西。”

郁墨淮站起身,拿出那枚沾满灰尘的钥匙,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而后,递到她手中。

“你可以帮我打开这只锁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更新咩?

有的!=w=

[1]化用自:“暴风雨结束后,你不会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真的结束了。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当你穿过了暴风雨,你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人。”——村上春树

[2]无论什么报复或宽恕,都比不上遗忘更有效。——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