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去报社时,砂锅正站在他的家门前。
砂锅一副武士的打扮,摩托车头盔端在胸前像端着一顶礼帽,英气勃勃的。他剃了个刺眼的光头,头顶部很尖,脑后突起两根反骨,脸就显得更加扁平。两只眼睛像两只小甲虫似的,忽闪忽闪着油黑明亮的硬壳,使他脸带着一丝什么都不在乎的匪气。他进门就嚷:“你崽儿躲到哪儿去了,这几天叫我好找!”
侯一桃说:“你崽儿才像消失在空气中,连丝影儿都不见了。”
砂锅就嘿嘿傻笑,把绳索套着的两只鳖鱼提到他的眼前,说是给他熬鳖汤补身子。他把鳖扔到侯一桃堆满稿纸和报纸的桌子上,鳖懒洋洋地伸出利爪抓了几下,稿纸便撕了几条口。他又仔细地瞧瞧侯一桃右眼角的伤疤,用手按了按,说:“你惹谁了?下手这么狠?”
侯一桃说:“我会惹谁?在那条黑巷子里晃,谁都可能像我一样,挨个误伤。”
砂锅跷起腿,坐在木凳上,抓起桌上的一根香蕉,撕开皮,咬了一口,说:“你们记者,就他妈的爱管闲事。揍你一顿,算好的了。没要你的命,就福大命大了!”他又抓起侯一桃的茶缸,把已经冰凉的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眨几眨甲虫眼睛,说:“你认出谁了吗?”
他说他挨揍时只顾抱头,没瞧清是谁。砂锅就激动地说:“你瞎了眼,我可没瞎。我听说你挨揍时,就想过要把这事搞清楚。我知道是谁了,是那艘破渡船上的几个瞧着就讨揍的混蛋。”
侯一桃没说早就知道是他们了,装出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说:“如是那几个混蛋,就少招惹他们。码头上混的心狠手辣,我侯一桃只有一条小命。”
砂锅却激怒了,说:“这不该是一个记者说的话。你崽儿想当缩头王八,你去当好了。他们狠?我要叫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狠!”
侯一桃真怕他去招惹那帮人,就劝说:“我也知道你狠,对吧?可这是我的事,我不想别人来插手。”
砂锅一巴掌拍到侯一桃的背上,又把他的背抓得很痛,说:“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伤了我的朋友,就是伤了我的肉。你放心吧,这码头上,能狠过我拼命砂锅的,还没出生呢!”
侯一桃还是担心地说:“能狠过我侯一桃的,也没出生。可他们人多,又是这个码头上的地痞,还是少惹他们好。”
他低着头,把一只钢皮打火机玩得叭叭响。火苗冲起时,他眼内又像冒起灰色的油烟,用哀伤的口气说:“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他抬起头,脸上**过一丝神秘的笑,说:“我该给你讲些实话了。”
他抓起茶缸,把里面的茶水喝干,侯一桃想给他掺水,给他挡开了。他说:“喝这白开水,不解恨。”
侯一桃知道,他想喝什么,可这几天在医院病**混,屋里连一瓶啤酒都没有了。
他又提起鳖,说:“你会熬鳖汤吗?”
侯一桃说:“不会。”
他又神气了,胸板挺直,说:“我来熬给你喝,鲜得很!”
他提着鳖走进了厨房,砰砰砰翻弄了一阵,伸出头来说:“你崽儿过得是什么日子?连姜蒜盐都没有。”
侯一桃笑笑说:“我饿了都是去街头小饭馆,谁有闲心弄那个。”
他就惋惜地说:“你崽儿啃书本还行,过日子就太妈混蛋了。你该找个女人来管一管了。”
他戴上头盔和皮手套,说是买点东西来熬鳖汤。他回来时,除了姜蒜盐,还有大包的卤菜,两瓶啤酒。
吃菜喝酒时,他望着侯一桃,又是一脸的神秘,说:“我说我不是什么律师,你感到吃惊吧?”
侯一桃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你那个律师事务所也是假的。”
或许是侯一桃的平静把他激怒了,他挥挥手,杯子里的酒洒了一桌,说:“你并不了解我。我想告诉你的事,会吓你一大跳!”
他用酒压压涌到喉咙上的激动,告诉侯一桃,他其实是个逃犯。读大学时,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他真是晕了头,学校篮球赛时,他们法律系同法医系比赛,有个高他一个头的学生抬起膝盖踢痛了他**的老二,还用凶巴巴的眼光逼视他,他气愤不过,从兜里掏出水果刀,给他**捅了一刀。他说那家伙真不该踢他的老二,那是男人的命根。那家伙倒在球场中,血染红了运动短裤,全场混乱了。他便趁乱跑了出来,至今都不知道要没要那混蛋的命。
他红着眼睛问:“你不会出卖我吧?”
侯一桃说:“除非我也是那个混蛋。”
他便笑了,说:“我够狠吧?”
侯一桃说:“你不该跑。”
他摇摇头,说:“我也觉得,那天我不该跑。可那混蛋僵硬在地上,血把整条大腿都染红了,我也吓坏了。”
侯一桃说:“那人可能不会死。”
他说:“死没死我不知道。可这么久了,警察也没来铐我。”
侯一桃问:“你也没回去瞧瞧?”
他说:“没。闯都闯出来了,也不想回去了。你现在同一个朋友做建材生意。日子还凑合,也管他会遇上什么麻烦了。”
鳖汤熬好了。他手艺真不错,汤也很鲜,他俩都喝了一大碗。他要走了,说是过几天再来看侯一桃。
侯一桃送他走时,又劝他,别去惹那帮地痞。他仰起头哈哈大笑,眼内闪烁着奇异的光,说:“你崽儿放心喝你的鳖汤,硬碰硬的事,我砂锅是不会去干的!”
他戴上头盔,骑车远去时,侯一桃还在暗暗地为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