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醒来时,四周围绕着一圈不同音调的笑声与吵嚷声。
他两眼是灰色的,对这一切都像是麻木了,垂着乱糟糟的头发朝卫生间走去。有人拖着他的胳膊问:“小候,失恋了吧?到这儿来借酒消愁来了?”
还有人问:“酒入愁肠愁更愁。你看看,我们报社那么多的靓女,你看上了谁,就选谁吧。”
人群中的小母鸡便惊乍乍地尖叫起来。
侯一桃看着四周圆瞪的迷惑的眼睛,说:“我真的没喝呀!看看我桌子上的杯子,里面的茶还是几天前的呢!我只是想在这里写封家信,见我们马大主任桌子上有颗糖豆,捡来吃了,便昏睡到现在。看来,那是颗催眠糖,广告上打过,市面上卖过,保证失眠者吃了能睡到下个世纪。”
就有好几个人跳到马芸芸桌子前寻找,说他们正为神经衰弱失眠睡不着觉苦恼着呢!
马芸芸走进了办公室。她胸脯高挺,一脸的冷峻,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圆球,很精神很主任地走了过来。围在她桌前的人哗地散开了,很慌张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马芸芸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她一声不吭地取下抹布揩桌子,在自己茶杯里换了茶叶,倒了水慢慢地吞着。过了好一会,她才坐下来,双眼盯着说:“侯一桃过来一下。”
侯一桃把钥匙朝她晃了晃,锁上抽屉才走过去。她一脸的正经,像个陌生人。这样子使侯一桃忘掉了那个晚上的发生的同这个女人有关的风流小事,也忘掉了父亲告诫的什么什么男人,遇上什么什么女人都该倒霉的事。他怯怯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个在老师面前罚站的中学生。
她把一叠稿纸扔给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侯一桃把稿子扔在桌上,手扶着桌子脚,把稿子从头看到了尾巴。那是许多人签名和呼吁文章,为一所幼儿园呼吁。那所幼儿园设备全都老化损坏,无钱换修理。附近的建筑工地放炮,震松了幼儿园的堡坎和地基。现在几百幼儿与阿姨们全在一幢随时都可能垮塌的危房中生活学习。文章呼吁全市的人都来捐助这所幼儿园。侯一桃看完后,递给马芸芸,说:“主任有孩子在上这所幼儿园?”
他知道她没孩子,他这样说是想把她逗笑。她一脸的冷霜总让人感觉不舒服,让人压抑得呼吸;困难。她没笑,像没听见似的,冷冰冰地说:“你马上到那所幼儿园,把这封呼吁书里的事调查核实,写一篇调查报告,配合呼吁书发表。”
侯一桃说:“好呀,好呀,我已十多年没去那个排排坐、吃果果的地方了。”
他临出门时,她又把一架数码相机给他,说照几张现场相片带回来。出了门,她悄悄问他:“他们在我桌子上找什么?”
侯一桃满脸的鬼笑,说:“找糖豆。能催眠的糖豆。我对他们说的。”
她用稿纸在他头顶敲了一下,说:“你崽儿就是这么没正经。”
此时,他才在她脸上看见了一丝笑。
阳光很好。这城市总是早早地充满了明媚的阳光,暖融融的,尽管混合了油烟味,废气味与一些刺鼻呛人的尘埃,但阳光洒在身上还是能使汗毛奋张,一身轻快像刚刚沐浴过一样。侯一桃在来来往往的汽车缝隙中穿来穿去,像游鱼穿行在水草石缝。过了街道,又在碰碰撞撞的人群中挤来挤去,跳上一辆满是汗臭屁臭的公共汽车,在闹哄哄的吵架声中,他嘴里始终愉快地哼着那支歌:“感觉到/灯光又暗了/心情换了/真想对你说一说/闭上眼睛想我/学学我的自由。”
他哼着那支歌,走进这所靠近郊外的破破烂烂的幼儿园大门。
园内静悄悄的,他从前门走到后门,从前院走到后院,从一楼上到四楼,看不见那些猴子似的顽皮的孩子,听不见群鸟乱嚷似的叽叽喳喳。他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座死城,脚步很响地在楼道与墙壁上传递着。那些墙壁上都画满了童趣十足的壁画,地上打扫得很干净。他又喊了声:“有人吗?”
楼房便嗡嗡嗡地响起来。
他泄气地朝园门走去,几只在草丛间悠闲啄食的麻雀被他吓得惊乍乍地飞上园墙。旁边一幢矮小的木屋哗地开了门,里面传出一声:“谁呀?”
他刚回头,门又砰地关上了。
他敲着门,说:“我是晚报的记者,是来调查情况的。”
门开了,他与门内的人都惊讶地大叫起来。
是左莉,左市长的女儿左莉。
不待他问,左莉便说:“我上幼师,是来这里实习的。”
他笑了,说:“你可找了个实习的好地方,清静得像是修道的庙。”
她的脸红了,说:“你是为了那封呼吁书来的吧?”
他说:“是。这里人怎么全让人施了隐身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脸上便有了些血色,说:“院长把几十个孩子全放回家去了。这楼不敢住人了,随时会塌的。今天我值班,其他老师都放回家了。”
她引他去看了看震塌的堡坎,下面是个很大的工地,基础深坑下,有三辆大型挖土机,举起铁铲朝面前的土堆一下一下挥去。马达轰鸣,站在上面都能感觉到脚底的颤动。她又指给他看了幼儿园楼旁好几条指头宽的裂缝,伤心地说:“它随时都会塌的。”
回到大门前的那幢小屋,她让他坐下歇歇,她站在门外,把一盆米兰放到太阳能晒着的地方,很仔细地嗅着上面散发的清甜的气味。她说:“我毕业后,就要求上这所幼儿园来。”
他不解地问:“还有那么多好的幼儿园,你为什么不去?”
她轻轻地笑了,说:“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是对它丢不了情感吧。”她告诉他,小时候,她读的就是这所幼儿园。
她的清瘦的带有点凄楚的脸望着他,好像要他理解她的所为。他说:“你是想找回过去,对吧?”
她又悄声笑了,低着头,脸有些红。她朝园内指指,说:“那时,那里有个金鱼池,有好多红色黄色的金鱼游来游去。周围都是童话书里才能看见的小小的宫殿。还有花圃,一年四季都不缺花。”
她看见他在仔细地听,有些激动,便什么也不顾地继续讲下去。“那时,我父母都在部队。那时,上这所幼儿园的孩子大多是部队的子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爱比谁的爸爸官大。比来比去,我的爸爸官最小,我在孩子们中也受了不少的气。一天,我对爸爸说,你应该把你的官换个更大的。爸爸脸色便成了吓人的青色,什么话也说没说,狠狠给了我一耳光,我像一棵让风扯断的小草,在空中旋着,脑袋嗡嗡不停地响。我委屈地痛哭起来。父亲没理睬我,扣上军衣扣,在屋内用下军操的脚步走来走去。一连好几天,父亲都不同我说一句话,只有妈妈紧紧地搂着我,一遍一遍地说,不管官大官小,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还是幻想爸爸的官能做大一点,我在孩子们中就可以把腰挺直。那时,爸爸在我眼里,就该是一棵树,树长得粗壮,寄生的藤蔓才感到安全。”
她叹息一声,忧忧怨怨的,低着头没朝下讲了。他说:“可惜呀,人都要长大,感觉不一样,是不是?”
她笑了笑,说:“我也说不清楚。”
侯一桃要回去赶稿子,就匆忙告辞了。她送他出门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告诉他,她爸爸已给轮渡公司的领导打了电话,责令他们好好处理那件事。
他说:“感谢你爸爸,他仍是一棵粗壮的树。”
她回到了小屋,并把门紧紧地插上。园内又空旷枯寂起来,像个可怜的弃儿。在旁边繁忙工地的隆隆机声中,每一个玻璃窗都在瑟瑟颤抖。
他出了园门,一辆红色摩托车从他身旁擦过。他看着骑手熟悉的身影,兴奋地大叫:“砂锅,砂锅!”摩托车钻进了车的洪流,像水珠溶入了河水一般,再难寻到他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