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赶完稿子,听见肚皮里咕噜一声,饿得难受。他把冰冷的茶水喝干,把茶叶嚼碎咽下。肚皮里又是咕噜一声,一股酸腥的气味从咽喉处冒了出来。他在街头吃了两大碗刀削面,天就黑下了。
他感觉到整座城市正在向深海处下沉,漫无目的地飘**,飘**,找寻停靠的根基。在四周黑尽时,大小楼房的窗户、广告牌、街灯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开放了,仿佛这喧嚣的世界突地冒出一大片圣诞树。树下是碰碰撞撞的人群。他便挤在那些忙碌的人群中盲目地窜上窜下,街头巷尾。后来便走到这个名叫“千汇”的码头上来了。
夜色把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温柔,江水平滑如油,船停靠或行驶都是静悄悄的,一串串不时响起的汽笛声也像是在唱抒情歌曲。他走下码头长长的石梯,趸船昏暗的灯光下,很像一艘废弃的铁船。人很少,那几个做小生意的摊贩还在那里。在踏上趸船时,他见到了艳艳的妈妈,那个执着寻找证人的老太婆。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灯杆下。他靠近时,她的模样把他吓了一跳。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盖在皱缩得如一团废纸的脸上。她双眼无神,直愣愣地盯着码头和江面。脖子上还挂着那个贴有她女儿照片的寻找证人的大木牌,脚上的鞋早已破了,露出裂口的脚后跟。他叫她,她双眼动也不动,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听见,她在叫她女儿的名字。
“大妈,是我呀!”他摇动她的胳膊,要让她在灯光下看清一点。她猛地把他一推,对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像遇上了什么特开心的事。她无神的双眼不看他却看江面,说:“我的艳艳已经放学了,坐下一班渡船回来。你看你看,船正在渡江呢!”
他心里一震,像有什么支架似的东西哗地塌了。她已经精神失常了。旁边的小贩告诉他,这老太婆已疯了好几天了,每天都在这里等她的女儿,抓住每一个下船的小女孩都紧拉住不放,说是她的艳艳,不要再跑了,跟她回家去。今天上午警察刚把她送回家,这会儿她又来了。
此时,正有渡船靠岸。他不忍心看见这个老太婆强拉别人小女孩情景,便快步离开了这里。船的汽笛声响在他的背后,酸楚的声音快要让他受不了了。
侯一桃站在楼下拐角处的小面馆内唏唏喝喝地吃了一大碗又油又辣的铺盖面,吃得满头油汗,张大嘴哈出的粗气中,都仿佛带有火燎过的焦煳味。他手背擦了把汗,叫老板再上来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吻着瓶嘴便大口大口地吞着。他觉得不这样灌,心内真的会腾起红红亮亮的火焰。
酒喝完了,天就黑尽了。路灯在同一时间亮起,街两旁的黄桷树深得像是木刻。车与人在人行道上拥挤,不像是街,是条混流着人群的河。车声人声带着码头人的急躁与火暴,喧闹成了一片。侯一桃没心思在街上溜达,他感觉到脑袋有些胀痛,心里烦躁得想呕。他恨自己喝得那么急,才小小的一瓶啤酒,浓浓的醉意便在心内捣毁了。他回到了报社,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没想开灯,插上门后便把晕沉沉的身子重重地扔到**,朦朦胧胧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圈圈黄色的印迹。那些印迹是空气的潮湿与污染留下的,真像谁对着天花板撒了一泡尿。屋内有什么虫子在偷偷地叫,瞿瞿瞿的声音吵得人心烦。他以为是窗外树上的蝉鸣,关上窗又拉上厚厚的窗帘,那只虫子的叫声还是没堵住,越吵越烦了。
他想起了一件事,马芸芸叫他准备一份采访人才市场的计划,他还一笔都没动。他想爬起来,身子却不像是他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也没心思想了,就把此事随手扔出窗外了。他眼皮沉重得像是慢慢合上的铁门,合上了就别再想掀开了。
他让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开始,他又以为是哪只虫叫,没想理睬。铃声却越吵越急,钉着他的耳心吵闹,腰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震动。他猛地撑起身子,摸摸腰上不停颤动的手机。这手机是马芸芸借他用的,说是采访时联络方便。可他老以为有根绳子套在腰上似的不舒服。
他拿起手机,“喂”字还没叫出口,那边就急急地呼了声“侯大哥!”
他张大嘴哈一口粗气,弄不清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手机的号码,并带着另一种亲切的口吻叫他一声“侯大哥。”那边很爽快,说:“你听出我是谁了吧?我是左莉,那个你一直瞧不上眼的小女孩子。我是在你们报社的马姐那儿知道你的手机号码的,就麻着胆子来打扰你了。”
侯一桃眼前浮现出那个瘦高个的头发有现返黄的,鼻孔时常唏唏喝喝的左市长的女儿。她母亲疯了自杀了,而她却受着狠心的父亲的冷落和虐待。这么多天没见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没等他问,那边就说:“侯大哥,我有急事想找一下你,耽搁你一点点时间。你快来,我父亲不准我出门的!”
接着,那边传来几声很可怜的哭泣声。
侯一桃说:“我在什么地方找你?”
那边说:“到滨江路来,朝着六码头的石堤上。”
他关了手机,拉开窗帘,看看漆黑一团的窗外,又看看手表:10点20分。他苦笑了一下,这时间急着去会见一个女孩子,简直是疯了。他冲了一杯热雀巢,就向传达室老头借了一辆自行车,朝空无一人的黑暗处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