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失眠了。

这之前,他从没尝过失眠的滋味。别人谈起它,都好像在谈一件远古时期的与自己毫不沾边的事情。他的的确确失眠了,躺在**,换了好几个姿势,一闭上眼睛,团团红色与蓝色组合成的色彩碎片便在眼前跳动,像是一群刚捉的彩色野鸟,在网状的铁笼里碰撞挣扎,撞出一声又一声的钢响。

这些迷乱的色彩和噪声,几乎纠缠了他一整夜。

睡不着,他便想到楼上办公室里看看。平时,他很少进那间狭窄杂乱的办公室。他桌子上早已积满了灰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废旧报刊和稿纸。马芸芸主任催了好几次,要他好好收拾收拾桌子,他总是嘴里答应着,可一看桌子,心里又烦极了。他想,可以在这个失眠之夜,把桌子打扫出来。

他站在杂乱的桌子前,像站在一座乱糟糟的垃圾山前,浑身又没劲了。他坐在椅子上吸烟,让烟雾自由地在他周围升腾,乌云似的凝结在天花板上。此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他心里诞生,我为这种想法感动得流泪。

他拿起电话筒,拨通了左市长家的电话。当然,他不是想验证市长是否废寝忘食地为民谋利,他是想趁夜深人静时,把“风光号”出人命的事,和“远大”轮渡公司做伪证的事,很耐心很认真地告诉市长,肯定会引起他的重视。

电话通了,那边一声“喂”,是个很嫩的女声。

侯一桃说:“是小莉吧?”

那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嗯”了声说:“是侯大哥吧。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说:“这夜了,你还没睡?”

那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嗯”了一声,说:“是侯大哥吧?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她说:“睡不着。吃了安定也睡不着。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找不到你的号码了。”

他说:“你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天亮还得上学去。”

她很听话地“嗯”了一声。

侯一桃问:“你爸呢?”

她说:“早睡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爸他也可怜,好几天了,都是一脸的苦相,人也瘦多了。他常常独坐在妈妈的遗像下,一句话也不说,双眼通红。他想流眼泪都流不出了。我想,是不是我和妈妈都错怪他了。”

侯一桃说:“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的爸爸。此时,你更要亲近他,关心他,理解他。”

她又“嗯”了一声。

侯一桃说:“本来,我有件事想找你爸,他睡了就不打扰他了。天亮后,你帮我对他说说就行了。”他把“风光号”渡轮扔人下水的事告诉了她。她激动得大叫起来:“天呀,这世上还有这种事?还有这种事!”

侯一桃说:“明天,你去码头看看,就会看见那位为女儿的死申冤的老妈妈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她说:“我爸醒来后,我一定帮你转达。”侯一桃刚要放下电话时,她又叫他别忙走,她说:“我还想找你说说话,行吗?”

他说:“又去那片小草滩?”

她高兴地笑了一声,说:“是那片小草滩。你有空,就给我来电话吧。”

他说:“好的。你睡吧。”

放下电话时,室内便是很长很长的寂静。看着空空****的办公室,他感觉到寒冷得可怕。他孤独的心颤抖着,又一个奇怪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拿起了电话筒,拨了广州梅洁的电话。她说她嫁人出国了,他说什么都不相信,早想打个电话去问问了。

电话不通。又拨了几次,还是不通。那里像有一扇坚硬的铁门,他愤怒地一下一下撞击,却撞出了一串奇怪的声音,像是天外来的毫无情感的机器人:

“你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准了再拨……”

他扔下了电话,浑身瘫软了。此时,他感觉到四周是那般的寂静,城市的夜晚是一片睡眠的景象,无声无息或呼噜粗壮,都充满了**,他眼前是一片睡眠的浴池,他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池水里。在一串轮船靠岸的汽笛声响过后,他便彻底地沉了下去……

他就歪着头,斜靠在办公室里的竹沙发上,沉沉地睡到了天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