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桃觉得自己隐藏在一个黑洞的阴影中,像观赏电视片似的观赏这样的画面:院中的那棵伞盖般巨大的黄角兰树下,奶奶和两个姨妈与那个女人坐在石凳上吹凉风。奶奶怀里那个睡相很憨的男孩就是侯一桃的父亲。奶奶轻轻摇动蒲扇为父亲赶蚊子。两个姨妈指头挑着一根红绳,专心地做着翻花的游戏。那女人就着树叶的缝隙漏下的月光,给奶奶理着红红绿绿的丝线,她做惯了庄稼的手指很粗,却干得很麻利。奶奶轻轻哼着一支曲儿,曲儿在树影中绕来绕去,便有了黄角兰的气味,温馨而又古老。
如果不是爷爷室内响起了一声惨烈的吼叫,这种温馨和宁静还是一幅很美很完整的图画。奶奶把孩子交给两个吓傻了的姨妈,便同那个姓马的女人冲进了爷爷屋内。
爷爷的骨心痛又犯了。日本飞机炸断了他的双腿后,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骨心内,它沉睡时没什么感觉,一旦醒过来,便用它带有尖刺的嘴狠狠地吸吮爷爷的骨髓。那时,便像有千万把尖刀在骨心中搅动,再刚硬的汉子都会咬碎了牙齿大喊大叫。爷爷痛得身子变了形,蹲在墙角,埋头一下一下猛撞墙壁。奶奶拉住爷爷,忍不住哭喊:“天菩萨呀,天菩萨呀!”姓马的女人从怀中掏出那袋药,水湿的药袋在她胸前沤出了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她掏出了一丸药递给奶奶,说给爷爷喂下去就能立即止痛。奶奶交给爷爷,爷爷不吃,用很硬的手臂有力地抵挡着。奶奶叫人拉住爷爷的手,撬开爷爷的嘴,把药丸硬塞了进去。爷爷肚皮里咕嘟咕嘟响了几声,他骨心里的疼痛似乎安静些了,一片红晕染上了他焦黄多皱的脸颊。
爷爷朝姓马的女人点头道谢。姓马的女人跪下来,把所有药丸都倒在了爷爷的脚边,说:“恩人,就收下这几丸药吧,或许能治断你的病根。”
爷爷笑了又把药丸推给她,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男人还等在家中要你的药丸治病呢。”
姓马的女人说:“我可以再卖一头牛,又去买药丸。”
在姓马的女人死活恳求下,爷爷只好收下了药丸。他给了她十个大洋,叫她又去买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送走了她。
后来,爷爷才知道,那药丸是比鸦片还厉害的东西制成的。不吃心里像有火烧,吃了四肢发软。而且吃下它,只能暂时麻痹麻痹骨心里的那个东西,一旦苏醒过来,便复仇似的更加凶狠地撕咬骨髓。那时,得成倍的药丸才能压住它。姓马的女人给的十粒药丸早就服完了,爷爷叫人到处去寻那个卖药的缅甸人,甘愿让那个缅甸黑汉子用吸管插到侯家的基业上,吸光了所有的钱财,吸掉了所有的船只、码头,曾经精壮的爷爷也吸成了一具朽皮绷着的木疙瘩。侯家的基业真的破碎了。
侯一桃看见侯家宅院厚厚的墙壁出现了指头宽的裂缝,地上的杂草蓬蓬勃勃生长。白日里都随处可见耗子狐兔到处乱窜。那棵古老的黄果树无缘无故地枯死了,剩满树的枯枝铁叉似的抓着灰色的天空。地上堆积着沤臭的树叶。他看见,那个日月同时出现在天边的早上,奶奶怀抱着幼小的父亲,两个小姨背着行装,一个老船工背着病弱的爷爷走出了宅院大门。他们同时望望天空,初升的太阳十分刺眼,而那轮圆月让渐渐亮开了的天空涂了层淡蓝,像正在水里溶化的糖块。他们朝江岸赶去,那里有一艘窄小的篷船等候着。
在最后关头,奶奶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泼辣,她忍受着家业突然破败带来的种种不幸,果断地卖了侯家的宅院,还清了债,带着剩余不多的钱财迁出了浪州。
侯一桃看见载着侯家大小人口的篷船**向了江心,那里升腾起一片灰色的水雾,在初升的阳光中像一张巨大的船帆……他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有浓雾中响起,那是父亲成年后的沙哑中夹带烧酒味的声音,在这个悲凉的画面中,像极了电影里的画外音:
“我们侯家的人不怕天上下刀,不怕脚板上点灯,就怕遇上姓马的女人!”
这句话让他从幼年困惑到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