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马芸芸那幢红砖楼房,侯一桃心内突然有了一种空****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一幢空无一物的大房间,除了潮湿的冷风舌头似的舔着他的脸颊,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和响声了。
这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停脚不动,身子却轻如粉尘在空气中飘**。他头顶着冰冷的路灯杆,过了好一会才感觉到发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照着一条条直直伸向远处的大街。街头人车开始拥挤了,喧哗声让人想起夏日里江河的暴涨。四周的高楼大厦也在夜幕的衬托下,一片一片雄雄壮壮地挺立起来,好像生在江边的充满野性的森林……
就要此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在侯一桃心内鼓似的敲响了。在他很小的时候,这句话就让父亲一刀一刀地刻进了大脑沟痕,可在很长的时间内,这句话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说:“我们侯家的男人,不怕脑心上燃火点灯,不怕脚板心插刀穿洞,就怕姓马的女人。姓马的女人是我们侯家的克星。”
父亲说,爷爷就是栽在一个姓马的女人的手上。侯家在千汇码头的基业,也全输在这个姓马的女人手上的。侯一桃此时才有种猛然醒悟的感觉,好像刚刚才缠绕过他拥抱过他的那个女人,便是姓马的女人。他心内一酸,一股滚烫的东西涌上喉头,扶着路灯杆朝一地泛着绿光的污水拼命呕吐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有个警察模样的人在他身旁站了很久,举起强光手电筒晃着他的眼睛,他眼内也有股呕吐的味道。警察的牙齿嘎崩了几下,像在嚼咬一块泡泡糖,然后把口内的东西吐在侯一桃的脸上,说:“给你提个醒,喝酒伤肝伤胃。”警察拖着大皮靴橐橐橐地走远了,侯一桃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洞内有股难以抵挡的吞吸力,把他的身上和四周飘散的酒臭味、辣椒味、污水味,废汽油味全吸了进去。最后,他的身子也轻如一片羽毛让它口一张便吸了进去。
洞的那一头,是半个世纪前的那个闷热难熬的盛夏早上,爷爷**着上半身,坐在码头趸船的一把木躺椅上。经过战争失去双脚的爷爷,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强壮,身子已明显地苍老起来,像一棵从青嫩走向枯黄的芳草。他身上健如铁块的肌肉没有了光泽,却涂上了层岩石般的坚硬和粗糙。他周围躺着坐着很多人,半裸上身,只穿一条土布短裤。那日子,浪州人早晚都喜欢在江边乘凉。
他们面前,是一江宽阔的洪水。夏日暴涨的滔滔洪水,经过浪州时也变得温柔起来,缓缓流动,像要凝固。偶尔颤动身子,也只泛几条粗糙的水纹,像是土布衣裙的皱褶。江岸边的所有人都盯着洪水沉思,静静地感受由它带来的丝丝凉凉气。
侯一桃清晰地看见爷爷那张枯叶般阴悒的脸,看见他在晨风中衰草般抖颤的身子。他还看见奶奶从长长地石梯上走下来,提一壶凉水,看见她裹得瘦小的脚支撑着丰满的身子,一步一摇,像一只刚生了蛋的小母鸡。奶奶来到爷爷身边,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爷爷多皱的脸仍然没有表情,接过奶奶递来的水碗默默地吞咽着。
满江的黄汤依然浓稠,可能上游刚发过大水,顺水冲下了破草棚、旧木柜、棺材板在靠近码头的回水中缓缓地旋着,沉下又浮出,老也旋不出这平缓的水域。
奶奶一声尖叫,使所有人抬起头来,扑在了码头的水泥栏杆上。一片破木板丛中高高地升起一只让水浸泡得粉白的手,接着是一个女人的脑袋,浓浓的头发水草似的耷下来,盖住了她的双眼,只剩一张嘴巴惊恐万状地大张着,又像在高声呼喊着什么。码头上围满了人,都在高声喊叫,却忘了援一只手救救落水的人。只爷爷清醒,他对身边的船工说:“快,救她起来!”
女人救上来了,经验丰富的船工又用一根抬杠压出了弊闷在肚腑内的黄水。她仰躺在码头上,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缩着身子双手紧抱着半裸的胸部蹲坐起来。湿漉漉的头发依然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像只受伤了的可怜巴巴的水鸟。
“你家在哪儿?”爷爷问。
她捂住脸只是哭,没回答。
爷爷又对奶奶说:“我们抬她回去。”奶奶点头没反对。爷爷便叫几个船工把那女人抬回了府上。
侯一桃清晰地看见了那幢常在父亲嘴里出现的侯家宅院,看见了让青砖黑瓦围成的一重重幽静的小天井,看见院中铁锈似的生着青苔的石板地,种着美人蕉天竺葵的花台,游动着红尾鲤鱼的池塘……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青色水雾,他在雾中嗅出了大蒜与白葱沤烂后的浓烈气味。那是种让人有不祥预感的气味。一群麻雀在屋檐下筑了巢,在院中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吵嚷不停。就在那时,夏日酷烈的阳光黄水似的涌满了宅院一个个幽暗的天井。
太阳快落山时,那女人才缓过气来。奶奶已打听出了,那女人姓马,家住十里外靠江的一个小村子。家中男人患了肠绞痛,痛起来满地打滚,难以忍受,直到呕出带着绿汤的血水为止。她访遍了周围的名医,都无药可治。后来,她听说浪州城有个从缅甸来的药贩子卖的药丸,止痛化瘀神得很,只是价钱昂贵。她便卖了几亩田买了十丸药。不幸,半路遇涨水,滑落江中。她在湍急的江水中挣扎,终于抱住了一块很大的猪圈板……
奶奶让那女人洗了澡,换上了自己的衣裤。那女人从奶奶屋内出来时,已是精气旺盛的美少妇了。爷爷问了些情况后,说:“天已晚了,你留下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那女人眼圈红了,跪在地上向爷爷磕了三个响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说:“我男人病在家里,等我拿药回去。”
爷爷说:“只一夜,我想他是能等的。你身子还弱,走那么长的夜路,我不放心。”
她又跪了下去,朝爷爷砰砰磕头,没说什么了,捂住脸只是哭泣。
她就在院内住下了,只一夜。那是个闷热难耐的夜晚,从这个夜晚开始,侯家的基业开始一块一块地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