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德裕原是设计试探,听从善的回答,觉得满意,正好趁势落篷。“韩王的这番顾虑,我倒没有想到。”他说,“且先回城,从长计议。”
一回城,丁德裕不提此事了。而从善却未忘怀,尽一夜的工夫,将这一日的所见所闻,密密写了一封长信,交给一名机警干练的心腹,专程送回金陵。
从善的长信,不曾经过枢密院转递,直接送交裴谷呈上澄心堂。
这给李煜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和疑难。他徘徊苦思,书空咄咄,始终不能相信林仁肇会有背叛,更不能接受从善的建议,对林仁肇做一个断然的处置。
反复思考,委决不下,便只得召近臣来密议。不过澄心堂中,经常待命,总是同时被召的,是张洎、潘佑二人。潘佑一向主张重用林仁肇,这件事不宜使他与闻;只召张洎,不召潘佑,又似乎不大合适,因而成了难题。
李煜觉得很苦恼,颇有天荆地棘,步步皆难之感。细想一想,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下不了决断,亦未免太窝囊了!他一赌气之下,便顿一顿足喊道:“请张学士来。”
裴谷很冷静,发觉他的吩咐与平时不同。平时总说“请潘张两位来”,此刻有张而无潘,便追问一句:“只请张学士?”
“对了!只请张学士。”李煜说,“回头仔细看好,不准任何人在窗外窥探。”
裴谷答应着,将张洎宣召入殿,随即退了出去,亲自巡行警戒。殿中的李煜,便默无一言地将从善的长信,交张洎阅看。
他看得很慢,因为一面看,一面在细想,所以一到看完,不但对于宋朝的态度已有了解,而且也已想到李煜会问些什么,自己该如何作答。
“林仁肇会是那样的人吗?”李煜用自问的语气说,“我可真有点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李煜愕然,“这是为什么?”
“臣请官家明谕,可是决意与汴梁修好?”
“只要他们不是逼人太甚,我决不会动干戈。”
“既然如此,留林仁肇有何用处?”张洎极从容地说,“林仁肇诚然是一员虎将。只是猛虎置之柙中,须防其反噬。倘或不能纵之入山,不如早日收拾了,是为上策。”
“我不相信他会反噬。”
“然则官家是相信韩王诬赖了林仁肇。”
这针锋相对的一句话,极有力量,李煜语塞而心动。但他天生是优柔寡断的性情,所以还在游移着。
“官家不信手足之言,不体近臣之心,以国脉民命遥寄于异迹已显的悍将,臣期期以为不可。”
“我总觉得林仁肇不是不忠不义之人。”李煜想了一下说,“明天找大家来商议。”
张洎心想,陈乔、潘佑都是支持林仁肇的,而这两个人都是敢犯颜直谏,说什么也不肯曲从附和的人。只要他们大声力争,林仁肇就杀不成了。
这样想着,即便答道:“臣请官家乾纲独断,不然就会自速其祸。”
“何以见得?”
“召集廷议,难保不泄露风声。林仁肇得知消息,不举兵而反,莫非引颈待诛?”
“这话倒也是——”李煜还在踌躇。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张洎又说,“韩王一向看重林仁肇,若无真凭实据,见闻亲切,确然无疑,岂肯贸然做此建议?”
“说得是!”李煜矍然而起,做了一个很有力的手势,“我志已决。”
李煜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失血的双唇,不住翕动,手也在微微抖颤。张洎知道他内心为做出这个决断而震动了。望着他那惨沮的颜色,真有些不忍再刺激他,但越是如此,越不可放松。否则,只要他一念转移,自己便失去了为宋朝建功的大好机会了。
张洎在想,要他降敕处决林仁肇,怕有些难。万一他答一句:“且等明日再说。”夜长梦多,又会变卦,是故须出以明快果决的手段。
想停当了,张泊随即用很沉着的声音说道:“官家英明,社稷苍生之福。臣谨奉诏行事。”
说完,略一停留,看李煜没有什么表示,便当作已面得准许,可以便宜行事了。
* * *
一连几天,李煜郁郁不乐。那种整天皱着眉,闭着嘴的神情,看在嘉敏眼里,只觉得凄凄恻恻的,心中不知是酸是疼。
几次安排遣愁消闷之方,怎奈他意兴阑珊,总是答一声:“算了!你不必费心。”这天嘉敏下了决心,非强人所难不可。
“你这样会郁出病来!哪怕有天大的难题,也一定得要丢开了!而况我看也没有什么让你真正为难的事。”嘉敏用一种无可通融的语气说,“移风殿吃蟹赏菊,都预备下了,今天是我有兴致,你没有兴致也得鼓起兴来陪陪我!”
听这一说,李煜知道无法逃避,也就索性依她的话,硬将心事抛开。“也罢!”他念着杜甫的诗句,“事大如天醉亦休!”
移风殿又名锦洞天,在东池以北。名虽为殿,其实是一座高台。它的构筑很新奇,窗壁之间,尽是各式形状的槅子,贮放栽植在各种器皿中的花卉。这就是得名锦洞天的由来。
锦洞天中,四时皆置杂花,唯有重阳前后,换上**。花虽一种,品类各殊,五色缤纷,一片锦绣。但今年却是例外:黄白粉披中,独有一盆麝囊花,其色正紫,格外显得风韵独标,卓立不群。
这盆麝囊花十分名贵,来自庐山的一座古刹,几次移植,到今年方始成功。李煜亦是初次赏鉴,自然徘徊流连,不忍遽去。
“紫得可爱!”李煜毕竟有了笑容,“怪不得叫‘风流紫’。”
“这个名字不好。”嘉敏微蹙着眉,“不登大雅。”
宫禁中怎用得“风流”二字?李煜也觉得不妥,随即答道:“你何不另外给它起个名字?
“‘紫’仍旧要留着,不然显不出它的特色。”
“那容易。紫气东来,止于禁苑,就叫‘蓬莱紫’好了!”
“果然好!”李煜大为赞赏。
“是花好还是名字好?”
“花也好,名字也好。非此名花,不足以当此嘉名;亦非此嘉名,不足以彰此名花。”
“那就来首词,细细形容它一番。”嘉敏含笑问道,“如何?”
“使得。”
“那么,你静静构思吧。我看看去,酒食预备得怎些样子。”
一个往里,一个往外。李煜走到移风殿外,但见满庭落叶,两行新雁,天色灰蒙蒙的,不辨是晚烟还是细雨,那苍凉萧瑟的景色,顿时将他的心境染得灰暗了。
天过雁字,阶前茱萸,均使他兴起怀念远人的愁绪,不吐不快。于是徘徊吟哦,直到日暮。
“想来已经成篇了!”
李煜回头看时,发觉嘉敏已换了服饰,她穿的是一件衬着吴棉的宽袖紫罗绣襦,一双皓腕,各套一只紫水晶的镯子,仿佛有意与花争艳似的。
“辜负了花,也辜负了你这一身衣服。”李煜歉然地说。
嘉敏怎么样也不能了解他这两句话的意思,率直问道:“这是怎么说?”
“你听我这一首词就知道了。我念你录。”
于是宫女们抬来一张黄条几,上面放着螺子砚、鼠须笔、五色笺。羽秋磨墨,阿蛮掌灯,伺候嘉敏把笔录词。
负手蹀躞的李煜便即念道: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
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嘉敏问道:“这是什么调子?既不是《临江仙》,又不是《浣溪沙》。”
“管它什么调子,能寄我闲愁即可!”
“这等说,竟是创新调。”嘉敏念了一遍说,“词气是‘逆收’,似乎该‘换头’了。”
“对!现在这里‘换头’。”李煜一口气念完了后半阕:
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
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语声未毕,嘉敏急急喊道:“慢着!什么‘新雁咽寒声’?”
“雍雍!”李煜望暗室一指,“雍雍者,鸿雁飞鸣之声。”
嘉敏点点头,振笔疾书,搁笔默诵,了解了他的心境。“是在想念子师?”她问。
“是的。”李煜黯然答说,“不知为什么,总有些放心不下他。似乎——”
“似乎?”
“似乎今生不能再见似的。”
“何来这种想法?”嘉敏看一看左右,“你们说,官家可是自寻烦恼?”
“官家休烦恼!”有个慧黠非凡,最近很得宠的垂髫宫女,名唤雪奴的,拍手喝道,“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一唱百和,移风殿前,顿时响起一片流丽嘹亮的歌声,唱的是李煜的那首《**破子》: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欢唱夹着娇笑,还有一面拍手,一面踏足的。那种繁喧热闹的气氛,终于淹没了李煜的愁绪。他秉烛看花,持螯快饮,度过了一个很快乐的秋夜。
* * *
陈乔保荐一位武官,说有奇策面奏。这武官名叫卢绛,官拜枢密院承旨,而所担任的,却不是动笔墨、写诏旨的职司,而是派在与吴越接壤一带的“沿江巡检”。
他有什么奇策?李煜不大相信。只此人少年的行径,几近无赖。前两年上书论兵,没有人理他。卢绛居然闯入枢密院,非见陈乔不可。一见之下,口讲指画,居然头头是道。陈乔大为耸动,叹为奇才,力荐重用,居然也很立了些战功。不过归根结底,无非小有才而因缘时会,得有今日,至矣尽矣。一个无赖,也没有读过多少书,哪能成为庙堂之器?
李煜想是这样想,只为不忍使陈乔失望,到底还是接见了。见面的印象就不佳,卢绛形容粗鲁。在李煜看来俗而浊,是最下的人品。
“回奏官家,臣天天与吴越那班狗贼打交道——”
“卢绛!”陈乔急忙喝道,“出言不可如此不文!”
卢绛咽了口唾沫,翻一翻白眼,放低了声音说:“臣天天与吴越舟船打交道,那里的情形再明白不过。吴越对汴梁死心塌地,甘心做赵家老儿的走狗。有朝一日,北兵攻打我朝,吴越一定派兵替他们打先锋。不过,不要紧,他们是臣手下败将,吴越的兵,打仗的劲道不够。依臣的主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先打到杭州,灭了姓钱的国土再说。”
李煜骇然。“这、这怎么行?”他问,“那一来宋朝不就师出有名了吗?”
“这一层,臣想过了。当然有个里外串通的做法——”
卢绛的做法,是据宣城、歙县一带,诈为反叛。李煜便下令讨伐,同时备重礼向吴越乞师夹击。吴越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非出兵不可。
“就怕他不出兵。他一出兵,就要他的好看!”卢绛兴高采烈地摸出一卷地图,摊开在地上,随即伏着上面指点讲解。
照卢绛的算计,如果吴越接受江南的要求,派兵夹击,则必由太湖南面的湖州、长兴向西进军,由广德直趋宣城。于是江南遣劲卒由常州南下,经太湖西面的宜兴,径取湖州,断吴越之师的归路。
“那时候,吴越一定要回军相救。”卢绛说到最得意的地方了,口沫横飞,意气豪雄,忘却是在国主驾前,“照他们想,臣既然是叛将,当然不会帮官家来打吴越,所以回兵救湖州时,不会防到后路有变。臣就正好踩住他们的尾巴,打他个落花流水。湖州是吴越最富的地方,一拿了下来,声势就大不相同了。这时候,南都留守林仁肇应该派兵接应,或者由上饶、玉山沿富春江直扑杭州。灭了吴越,福建一定归附。官家请看,东南这一大片江山,都是江南的!莫说与赵家老儿划长江各霸一方,就是打过江去,亦不见得就拼不过人家。”
最后这两句话,未免言大而夸,陈乔觉得画蛇添足,反而失真,因而赶紧接着他的话说:“卢绛所言,或不免涉于夸诞;不过诈叛一计,确有可取之处,伏乞官家鉴纳。”
李煜唯有报以苦笑。这诈叛一计,林仁肇亦曾建议过,如果可用,何待今日?况且林仁肇已有异心,伏诛在即,又何能领兵自南昌去攻杭州?卢绛的所谓“奇计”,无非纸上谈兵的奇谈而已。
想是这样想,却无法公然拒绝,因为那得说一番大道理去折服这两个人,在他便是一件难事。
其实他就不说,陈乔和卢绛便已知道事已不谐,因为他的脸上已表示得很清楚。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脊梁上有股寒气在上升。
“卢绛的计策是好的。”李煜很吃力地说,“不过,我得好好想一想。”
“是!”陈乔很勉强答应着。
“官家!”卢绛却还不死心,“如果这一计不行,臣另有一计——”
“你不必再说了!”陈乔打断他的话,“谨慎奉职便是。”
“对了!”李煜不免歉然,抚慰地说,“卢绛素来忠勇,我完全知道。”说到这里,他招一招手将裴谷唤了过来,“发内帑钱一万贯,犒赏卢绛与他的部下。”
“官家,官家!”卢绛喊道:“臣无功不受禄——”
“卢绛!”陈乔沉下脸来,“谢恩!”
卢绛的脾气很坏,但陈乔于他有知遇荐举之恩,所以帖然听命,就势趴在地上磕头谢了恩,然后卷起地图,站起身来,掉头就走。
“卢绛!”
陈乔还待喝住他,责备他御前失礼,李煜反倒抢在前面做和事佬:“算了,算了!”他向陈乔摇摇手,“此人质美而未学。且随他去!”
陈乔很讲究人臣事主之道,所以即令李煜宽恕,他仍旧不能不加责备。回到枢密院,狠狠地将卢绛数落了一顿,说他没有涵养,令人失望。卢绛只是俯首无词,看样子虽未争辩,但也不曾心服。
就在这时候,有一名专管联络各节度使及武将的干当官,蓦地里闯了进来,一见有卢绛在,愣在那里作声不得。很显然,他是有机密事项要面报,只为碍着第三者,故而踌躇。
陈乔会意,但不认为卢绛有回避的必要。责备归责备,看重其人之心未减,陈乔觉得也不妨让他与闻机密,因而使个眼色,示意无碍,同时又说了一句:“有事尽管说来!”
“是。”干当官说道,“南都留守林将军暴亡!”
“什么?”陈乔大惊,“是什么病?林将军健硕如牛,怎得暴亡?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听说是酒后——”
“酒后?”陈乔抢着又问,“他是海量啊!酒后出了什么乱子?”
“没有,只是喝完酒说腹痛,顿时浑身冷汗淋漓,不到一盏茶的时分,就不治了。”
“这、这太奇怪!”
“一点不奇。”卢绛插嘴,“明摆在那里,是酒中下了毒。”
此言一出,陈乔更为惊骇:“何以见得?”他也觉得卢绛的看法,不为无见,可是,“谁又敢在他酒中下毒?”
“自然有人!”卢绛的脸色变得异常阴沉,冷笑着说,“哼,奸臣当道!总有一天惹火了老子,教他吃我一刀!”说完,他向上一揖,作为向陈乔的辞别。然后,大踏步往外走去。
干当官目送他去远,疾趋两步,到陈乔面前低声说道:“卢将军的眼光厉害,林将军说不定是让奸臣害死的。”
“奸臣!谁?”
“我不敢说。”干当官答说,“只是,张学士刚才派人来宣谕:官家有话,南都如有林仁肇的消息,不可惊惶。”
“有这话?”
“早有风声了,说汴梁有信来,道林将军要谋反,官家会做断然处置。这就是了。”
“那就更奇怪了!这等大事,如何枢密院不蒙垂问?”
干当官不即回答,好久才说了句:“只怕是因为枢密院太看重林将军的缘故。”
陈乔被提醒了。如果李煜要杀林仁肇,至少要瞒着两个人,一个是潘佑,一个就是自己。然而其他的人呢?譬如徐游、徐辽、韩熙载,可曾与闻其事?
于是陈乔吩咐备车,从韩熙载那里开始,遍访有资格备国主咨询此事的大臣。他们却是诧异的居其大半,余下的小半,如徐游、徐辽等人,只表现略有所闻,但未便深究。
最后去访张洎,时已入暮,而张家司阍的答复是“学士在宫中未回”。是真有其事,还是托词不见,无法究诘。陈乔只有暂且回家,等第二天再做道理。
第二天一早,陈乔正待上朝,枢密院的小吏来报:国主在澄心堂召见。他急急驰驱入宫,但见澄心堂内济济多士,竟是召集“廷议”。心知必与林仁肇之死有关。果然,国主出临,首先宣示的,便是此事。
“林仁肇谋反有据。”李煜的声音嘶哑,但神态显得很沉着,“我不能不做断然处置。事机急迫,也怕走漏风声,所以事先没有跟大家商量。你们须谅解我为社稷苍生安危,不得不尔的苦衷。”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而且大多数的人,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因而面面相觑。堂上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潘佑。“林仁肇谋反有据,是何证据?”他说,“请官家明示。”
“喏!”李煜将从善的来书,递给了右手边的韩熙载,“你们可以传观。”
看过信的人,脸色大都不同了,是一种谅解的表情。但是,也有少数人,反形怀疑,潘佑就是其中之一。“官家何能据韩王一纸书信,遽尔判定林仁肇谋反有据。”他大声抗争,“只恐怕天下人不服!”
李煜是受了张洎的教,料知必有这样的质疑,早就想好了应付的方法,因而此时从容答道:“韩王是我同母胞弟,如果我连他的话都不能相信,又何能信任臣下?潘卿,你说恐怕天下人不服。试问,要怎么样才能服人?”
“谋反大逆,应下法司鞫问属实,明正典刑,以昭炯戒。”
“这话不错!只不免书生之见。如果林仁肇勾结的是吴越或者北汉,可以照正规办。如今私通的是汴梁,照你的说法去做,岂非公然昭示,与宋为敌?后果如何,你想通没有?”
潘佑语塞。陈乔本来想开口的,这时候也觉得可以不说。倒是韩熙载有几句很公平实在的话:“事机紧迫,官家英敏果断,弭患无形,臣等不胜钦服。只是韩王虽有所见,或恐听闻不真。臣思此事,林仁肇果然通谋汴梁,必有往来密使。再者,举兵而反,并非孑身潜行,事先当有一番部署,林仁肇亲信部将,不能不知其事。臣请简派大员,秘密查访,倘或并无实据,窃以为林仁肇为国宣力有年,官家垂念前劳,请赐优恤!”
“不错,不错!”李煜被提醒了,“理当如此。”他向徐辽说道,“由你负责去查,限一个月之内奏报。”
于是除了潘佑还有悻悻不平之气以外,一殿君臣无不大大地透了口气,觉得这重公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而正当李煜要宣布各散之际,只见裴谷急步趋前,轻声回奏,说韩王从善遣派心腹侍从,自汴梁星夜赶来,有极紧要的书信,一到便须呈国主亲阅,同时呈上一封缄封极其完固的密札。
李煜不暇多问,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拆信披阅,方知从善已为宋朝皇帝拜为泰宁军节度使,本应出镇山东兖州,但被留在汴京,并在汴阳坊蒙赐甲第。显然地,像春秋战国那样,从善是被当“质子”了。
拜命的第二天,从善入朝谢恩,宋朝皇帝当面嘱咐他,应该力劝李煜“入觐”。从善不敢不遵,上表先道诚意,说:“臣兄以菲才嗣守宗庙,陛下垂覆载之恩,许其归阙,实千载一遇,敢不奉诏?”其实,他并不做任何建议,入觐与否,全凭李煜自己决定,他只转达宋朝的意向而已。
看到这里,已去了三张信纸,是全信的一半。李煜先将此事交议,首先让陈乔看信,因为他是反对国主朝宋,主张最坚定的一个人。
等李煜将另外三张信纸看完,陈乔慷慨陈词,坚持一贯的看法,并且加上了新的佐证。
“倘或官家此行,安全无虞,韩王必定劝驾。如今不置可否,足见疑惧。韩王之意,尽在不言,官家务须垂察。”说罢,陈乔又用清清朗朗的声音,将从善的那半封信念了一遍。
举座默然,脸色个个凝重无比。多少年来自汴梁的最大困扰,就是这件事。有些人跟陈乔的看法不同,觉得李煜入觐的安危,固然应该重视,可是尽自这样饰词搪塞,惮于一行,便先就是示弱的表示。春秋战国之时,列国交聘,或者以小事大,盟会之际,明知此行不啻身入龙潭虎穴,但亦有英明有为之主,在忠臣良将策划保护之下,毅然就道,终于安然而返,且博得敌国君臣的尊敬正视,从此不敢小觑。要那样做法才是正办。无奈这位文采风流的国主,宽厚有余,而“英明”二字,却是怎么样也谈不上。再说所谓忠臣良将又在何处?纵或当仁不让,自许忠荩,可是孤掌难鸣,并无能保国主安返江南的把握,那也就只有付诸缄默了。
“官家!”又是韩熙载打破了沉寂,“宋必欲我主赴汴梁一会儿,居心何在,且可不问。只是辞谢的后果如何?必得熟思。”
“是的!”李煜苦笑着说,“我想,只要不惹汴梁动兵,什么都好商量。你们看!”
他把从善的另外半封信交了下来,其中转述赵普一个暗示:江南既已取消“唐”的国号,一切制度,便不能拟于王者,希望江南自己上表,请求贬损。
这在韩熙载觉得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他吹着胡子,连连摇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然!”李煜倒显得相当平静,“既然国号都可以除去,其他也就无所谓了。我的意思是,祖宗尊号,不可变更;现行的制度,贬损无妨。兹事体大,一时亦谈不完。你们各抒所见,半月以内奏闻再议。”
廷议已有了结论,而潘佑却还要发言,只是站不起来,仿佛有人在拖曳。转脸看去,是卫尉卿李平,有意压住了他的袍角,当然是阻止他起而陈述之意。李平是他的至交,不须别问原因,只看在彼此的情分上头,他亦只得屈从。
从澄心堂散了出来,李平约潘佑到家小酌。潘佑本就有话要问他,所以欣然相许,结伴同行。
李平家有间静室,朝士中只许潘佑可到——李平本来是嵩山的道士,自道出身于道家“三十六洞天”的第六洞,名为“司马洞天”,于道教的方术、符箓、祈禳、禁劾,以及呼鬼召神的“诺皋”之术、缩地飞遁的“行蹻”之方,无所不修,但从来不曾实验过,所以没有人信他,唯一的例外是潘佑。
潘佑好老庄之学,李平在这方面的修养很够,所以两人谈得极投机,渐渐结成至交。久而久之,潘佑竟相信他真能通接神仙。据李平说,潘佑的父亲潘处常,已经位列“仙官”,而他与潘佑,亦已列名仙籍,一旦羽化,都是玉皇驾前的司香吏。
当然,这天只谈世务不谈玄。潘佑问道:“你不准我起来说话,必有所谓吧?”
“当然。我先请问,你打算说些什么?”
“贬损制度,适足以自警,并非坏事。”潘佑答说,“大裁闲官,多养精兵,果能如此,制度虽贬何妨?”
“我也猜到你必有一番惊人的见解。不过,我另有看法,生怕跟你的话有所扞格,所以拦住了你。”李平停了一下又说,“贬损制度,不如重新造国。你说多养精兵,照我的办法,通国皆是精兵。你信不信?”
“‘造国’一词甚新。”潘佑笑道,“你的办法必是好的,愿先闻为快。”
“重新造国,应依古制,以周礼为宗。顶要紧的是复井田之制,诗云:‘疆场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岂不美哉?”
潘佑听得不胜向往,连连点头。“复井田的见解很新,也很高明。”他问,“应从何着手?”
“首先要禁抑豪强兼并,其次要造民籍、造牛籍。牛马力耕所必需,严禁宰杀。至于造民籍,一则为分配公田的依据,再则亦是行‘卒伍之法’的张本。‘耒耜以养生,弓矢以免死’,兵即是农,农即是兵。依《周礼》:‘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三军三万七千五百人,勤加训练,已为不可轻敌之劲旅。缓急之际、家出一夫,江南百万人家,你想想看,有多少兵可用?如以一半出一夫,另一半出一夫之税,就是平白得五十万兵!此非妄言,只要行我的井田之法,自然就会有此效益。”
潘佑大为叹服。他本来有些书生积习,凡事只要于古有征,先就有了好感。同时他心肠很热,眼看江南君臣,只求晏安逸乐,风气柔靡奢华,日甚一日,好比一个人四体不勤,日就衰颓那样,中病已深。趁眼前本源还不太亏损的当儿,下一服猛药,大大涤**一番,然后培补元气,更起新机,才是根本之计。而李平的复井田、造民籍,正就是他心目中的“猛药”。
见他如此赞扬,李平大为高兴,当即提议:“然则你我联衔,同上这一道奏疏如何?”
“这倒不必。我觉得不便掠美。”
李平的笑容冻结了,脸色慢慢变得阴暗,心里在想,这不明明是敷衍?
“我另有缘故。”潘佑看到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我不是推托!”他重复一句,“绝不是!这个缘故,我现在还不便说,等你将来知道了,就会明白。我此刻不便附骥,亦是为了老兄。”
原来潘佑却真是一番推崇尊敬之意。他认为李平才堪大用,打算找机会保奏他当宰辅之任,此刻联名上疏,将来保奏就很难措辞。只是这番盛意,此刻不便明说,而李平却是怎么样也想不到,潘佑拿他看得如此之重,只好怏怏然地单衔上奏。
贬损制度关乎百官的名位利禄,人人关心。在宫中,亦复如此。尤其是嘉敏,好端端地当着国后,忽然说要改号了,由后而降,不是妃便是国夫人。虽然实质无损,但叫起来碍口,听起来刺耳,想起来更不是滋味。
几次想跟李煜议论此事,表明态度,不愿贬损后号。可是她也知道李煜心里的难过,不下于她自己,分忧不能,何忍更为他添烦?因而话到口边,毕竟还是忍住了。
半个月很快地过去,群臣奉命各抒所见的奏疏,有十几道之多。李煜都先搁着不看,到限期已过,方始汇总批阅。看到一半,心里浮起一阵阵的欣慰之感,觉得该与嘉敏同享。
于是他命裴谷收拾已阅、未阅的奏疏,由澄心堂回到寝宫,与嘉敏细细商酌。
“已经看了七本了。七本的见解,个个不同,只有一点是不约而同。你猜,是哪一点?”
“朝章制度,经纬万端,我哪里去猜?”
“跟你我有关。”李煜指着包在锦袱中的奏疏说,“已看的七本,都道国主、国后的称号,万不宜贬损。足见臣下爱戴。岂不是极可欣慰之事?”
听这一说,嘉敏愁怀尽去,顿时秋波流辉,喜上眉梢。“真难为大家忠心!”她问,“那么,重光,你的意思呢?”
“自然不可辜负大家的心意。”
“是!”嘉敏庄容答了这一声,不再多说了。
“我在想,处君臣应如家人,也要讲情分。既然大家如此爱护,制度就不宜贬损太过。”
“不知大家是如何说法?”
“意见很多。”李煜解开锦袱,拿起已阅的奏疏,一本一本检点着说,“这一本,主张照王国的规制,各设长史。那也太简略了。”
“江南又不是宋朝的亲藩,不管军务民政,只设一个长史怎么行?”
“是啊!这一本是陈乔所上,主张官位官号都不变,只是有些职位裁撤不设。”
“是哪些职位呢?”
“是些冷衙闲曹。”李煜答道,“陈乔的意思,以贬损制度为名,裁汰浮滥,整饬吏治。倒是有见地的!”
“这样说,是打算采纳了?”
“还不一定。”李煜踌躇着说,“我有所不忍。”
“这是说,照陈乔的办法,便有好些吃饭不做事的人要丢官?”
“是的。正是为此!”李煜翻了一下,捡起一本,递与嘉敏,“我想照徐家兄弟的办法。”
徐辽、徐游兄弟所奏陈的办法,可以说是换汤不换药。大小衙门,百官位号换一个名目,职掌依旧,俸禄如故。贬而不损,无非遮遮汴梁的耳目。
“这也好!省得大事更张。”
就由于嘉敏的一言之赞,一件有关国本的大计,便这样轻易地决定了。不过其余未看的奏疏,少不得还要浏览一遍。潘佑、李平的建议,归于无用,有用的是张洎的一本。
张洎的办法是徐氏兄弟建议的进一步发挥。他不但主张换汤不换药,而且换什么汤都一一列出来了:中书省、门下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御史职司风宪,所以御史台就改称司宪府。
翰林院、枢密院一文一武两衙门,文的无所忌讳,直截了当改为艺文院;武的便不宜特意标举,张洎想出来一个名目,叫作光政院。此外大理寺职掌刑法,改称详刑院;客省主管各地使者的接待,便称为延宾院——顾名思义,入目便知,新官号反倒显得醒豁了。
费踌躇的是亲贵子弟,原来封王的,都该降封了。李煜心所不愿,但不得不然,接纳张洎的建议,一律降封为国公,并且亲定封号。江南在战国为楚地,最高的封号,应该是楚国公,李煜决定将这个名号封从善。
“这不太相宜吧?”嘉敏提出异议,“我们的疆界只及于‘楚尾’,用这个封号,怕会引起汴梁的猜疑。”
“那就顾不得了。”
“岂能不顾?”嘉敏正色说道,“那样会害子师为难,倘或他迫不得已,上表请求改封,请问,如何处置?”
“这话不错!我不能给子师添麻烦。可是不封楚国公,可封什么?封哪一个地方,也不能表示我对子师的重视。”
嘉敏心想,江南吴头楚尾,如果不封于楚,便当封为吴国公,但这又遭吴越之忌,亦非所宜。凝神细想了一会儿,忽有灵感,喜滋滋地说道:“有了!我有个计较,不知可使得?”
“说来看。”
“必欲封子师为楚国公,不妨加一个字,称为‘南楚国公’。”
“好!”李煜脱口答道,“我国疆土,本在楚地南面,南楚国公亦可以解释为江南的楚国公。这双关的含义,清楚明白,应该不会引起汴梁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