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立继后一事,起于春天。圣尊后去世,已过二十七个月,国主的服制已满,而中宫不可久虚,应该遵遗命举行大婚典礼了。

五代以来,国君即位后方始立后,尚无先例。立继后的虽有,却都是以妃嫔“扶正”,所以只有册封之典,并无嘉礼之仪。像嘉敏以“室女”入居中宫的大婚仪制,究应如何,茫然不晓。因此,李煜早有手谕,命掌管仪典的太常博士,细考古今沿革,拟制婚礼仪节。

这个太常博士名叫陈致雍。他肚子里的墨水很不少,只有些滞而不化,书呆子的味道太重,草拟的大婚仪制,大多参照“周礼”,既简且陋,不谐时俗。嘉敏一看,先就不愿意了。

“什么?婚礼不奏乐!”她愤愤地说,“真正闻所未闻。重光,”她早就不叫“姊夫”,直呼李煜的字,“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没有教坊吹奏,我可不上凤舆。”

“你别急!陈致雍有点儿胶柱鼓瑟,我另外派人再议。”

“派谁?”嘉敏问道,“张洎?”

“张洎不过有文采,学问上并无根底。”李煜想了一下说,“我派徐铉跟潘佑参酌议定。”

徐铉跟潘佑的意见,大不相同,议了十天,并无结果。只好当面请李煜来决定了。

徐铉是支持陈致雍的见解的,他引汉朝大儒郑玄的注释:“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说婚姻的婚,古用黄昏的昏,就因为婚礼在昏夜举行,乘墨车、着辎衣,车服的颜色都尚黑。亲迎的行列中,只有马前有烛,此外昏黑莫辨,乐器都看不清楚,如何吹奏?

“今古不相沿袭。”潘佑答辩,“尽信书不如无书。官家谕制定大婚仪节,乃是考今古沿革,因时制宜。倘如陈博士、徐学士所言,则周礼具在,按书行事,何烦拟议?”

“这话倒也是。”李煜向徐铉说道,“师古不可泥古。”

“婚礼不举乐,自有深意。‘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这话见于《礼记》。而况,”徐铉的声音提高了,“房中乐只有琴瑟,并无钟鼓,大典举乐,竟无钟鼓,成何体统?倒不如不举乐!”

“房中乐如何并无钟鼓?”潘佑很快地驳诘,“如无钟鼓,那么《毛诗》中‘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这句话,又做何解释?”

徐铉哑口无言。李煜便用持平的论语做了评断:“既然于古有征,房中乐宜用钟鼓。”

“是!”徐铉很勉强地答应着。

“行亲迎之礼,我赞成。”李煜指着另一条说,“不过如何行礼,似乎还有斟酌的余地。”

原来所拟议的是国后先拜,国主答拜。徐铉认为这很合理,而且有成例可为依据。“后初见君,《后魏书》有‘先拜后起,帝后拜先起’之文,此为答拜的证据。”他说,“夫妇之礼,人伦之本,不答拜便非敌体。妾媵见主人,主人受礼不答,妻妾身份的不同,就在这上头显示。官家应该答拜。”

“不然!”潘佑从容说道,“徐学士所论的是士庶之礼。王者的婚礼,不与庶人同,无须答拜。”

这看法与李煜相同,但他不愿再公然有所表示,免得徐铉疑心他有意偏袒潘佑,因而指定文安郡公徐游,主持评议。徐游与潘佑并没有什么深交,但以潘佑的议论,大多符合嘉敏的愿望,因而在评论异同时,总是支持潘佑,并且采取了很明快的措施,夜以继日地连续谈了一昼夜,将所有的争端都消除了。

草案呈上李煜,当然先要让嘉敏看过。嘉敏大致满意,遂成定案。于是太常寺指派精于历算的术者,细参两造星命,选定十月间的一个吉日,为大婚之期。

周夫人为爱女准备妆奁,已非一日。从得知圣尊后的遗命,事成定局之日起,便即着手,算起来将近三年了。

周宗平生积聚甚丰,周夫人有女无子,便尽数用来为嘉敏添妆。她派出得力家人,到苏杭繁华之地,打造精巧首饰,搜罗名贵器玩。至于四季衣服,衾褥床帐,一切动用家具摆设,应有尽有,精益求精,更不在话下。

等到吉期选定,暂不宣布。因为依照“六礼”,第一步是“纳采”,然后“问名”。求婚已允,方始“纳吉”,方能正式卜选吉期。“纳采”在民间是媒人的事,而在帝王家却以诏令派遣专使,持节行礼,兼以“问名”。李煜所派的纳采正使是韩熙载,副使是徐铉的胞弟、集贤殿学士徐锴。

依照古礼,“纳采”以雁为贽,称为“奠雁”,另外伴附九样仪礼:合欢草、嘉禾、胶、九子蒲、苇草、棉絮、长命缕、干漆,还有两块雨花台的石头。连雁一共十样,都有说法:雁是只向暖处飞的随阳之鸟,而且秉性坚贞,从一不二,取妻必从夫之义;胶漆取其和好;双石意在两固;棉缕柔顺,蒲苇则可屈可伸,意示夫妇之间,应该互信互谅;合欢与嘉禾,则是取其口采。

韩熙载与徐锴奉命以后,各自打点行装,择定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乘坐官船,直赴扬州。谁知到了启程的前一日,太常寺备办的十样纳采仪礼,却还不曾齐备,而且所缺的是最要紧的一样:雁。

时当初秋,鸿雁应当南飞了。却不知是何缘故,雁信无凭,踪迹杳然。太常寺一面派人到江乡水国搜觅去,一面悬重金征求,好不容易弄来一只,却是受了箭伤,成了死雁,自然用不得。

万般无奈,只有采取权宜之计,奏请国主裁可,用一只大白鹅代替。白鹅身披彩绣丝巾,口衔黄绫诏书,由正使韩熙载捧着上船。码头上看热闹的老百姓,盈千成万,鹅性最野,见人便有斗志,兼以衔着诏书,为防掉落,将鹅嘴用红丝绳扎得紧紧的,自然难受,就更不安分,在韩熙载怀中乱拍着翅膀,挣扎不停。金陵的百姓,何曾见过这样新鲜的花样?个个乐不可支。消息传到宫中,添枝加叶,道那白鹅如何撒野,韩尚书如何窘态毕露,使得嘉敏亦大笑不止。

船到扬州,地方官员,早就在接官厅前恭候。正副使下船,因为手持王命,例不答拜,一直便到周府颁诏。

周夫人率领合家老幼,将专使迎入正厅。先行彩采之礼,专使读罢诏书,颁下仪礼,赞礼郎善颂善祷地念完一篇“喜歌”,然后是副使徐锴行“问名”之制。

“问名”亦须宣诏,徐锴面南而立,取出诏书,大声读道:“惟夫妇之道,大伦之本,正位乎内,必资名家。遣使持节,以礼问名。尚伫来闻!”

“是!遵诏。”周夫人恭恭敬敬答应一声,由红毡条上站起身来,退在东侧,静候询问。

于是徐锴问道:“请示令嫒芳名。”

“小字嘉敏。嘉许之嘉,敏捷之敏。”

“何人所出?”

这是问嫡出还是庶出。如是庶出,还要问生母的名字,借以看出所求女子在家庭中的身份教养。周夫人事先已知有此仪注,从容答说:“是老身所出。”

“排行第几?”

“原来行二,如今居长,是老身的独女。”

“请示令嫒生年月日,时辰八字。”

“是!”周夫人将手一招,丫头捧来一个锦盒,她接在手里,转奉徐锴。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分红绫裱的全帖,端端正正地写着嘉敏的八字。

前面都是明知故问,无关紧要,只有最后取得嘉敏的庚帖,才算是得到后家的承诺。纳采问名之制,至此功德圆满。韩熙载和徐锴,勾当了公事,方叙私礼,先是称贺,然后话旧。韩熙载与周宗同朝为官,行辈相同,所以称周夫人为“周大嫂”;徐锴比较后进,仍旧用官称叫她周夫人。

“一门两后,后先继美。周大哥泉下有知,必当含笑。”韩熙载跷着大拇指说,“周大嫂,你真了不起!从古以来,两后之母,只有你周大嫂一位。”

周夫人笑了。然而笑容中蕴含着无限辛酸,姊妹相妒,竟似骨肉相残,其中的隐痛,只有自己知道。其后长女病殁,中宫缺位,那几个月中为嘉敏打算,患得患失,通宵不寐的日子,更不知凡几。总算苦心操持,有了结果。这破颜一笑,可真是来之不易!然而又有多少人了解。

她正在这样感慨丛生时,韩熙载又开口了:“请问周大嫂,几时移家入京?”他说,“官家对这一层,格外关心,嘱我务必请问明白。”

“啊!”周夫人答道,“我正在为难。前几天县里送来文书,才知道大婚吉期,官家降尊纡贵来‘亲迎’,实在不敢当。不过,国家大典,寒家不敢辞谢,不敢不遵。要遵从呢,想想又没有劳动官家跋涉的道理。至于移家入京——”

见她沉吟不语,韩熙载便问:“可是有为难之处?”

周夫人不即回答,想了一下,方始站起身来说:“两位请来看!”

周夫人亲自引领两位专使去看嘉敏的嫁妆,一连看了十几屋,还没有看完。韩熙载明白了,周夫人移家入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周大嫂,不必再看了。且从长计议。”

回到厅上待茶休息,从容细谈。韩熙载十分尽心,答应回到金陵,立即奏闻国主,一面替她物色巨宅,一面征发舟船,遣派军士到扬州来专为继后装运嫁妆,尽九月底以前办妥,不误佳期。

商量停当,韩熙载不敢耽搁,第二天就原船回京复命。李煜尽如所奏办理,将宣阳门西南,陈宣帝所筑的一所安德宫,赐予后家,另派五百名禁军,带领四十条官船专程赴扬州为周夫人迁居,并搬运继后的妆奁。

九月底,周夫人到了金陵。

母女相见,悲喜交集。不同的是,以母视女,喜多于悲,因为三年不见,嘉敏脱尽稚气,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华绝代;而以女省母,周夫人在这三年之中,头发竟白了一半。

当着宫中的女侍,自家的婢仆,就是母女,也少不得有一番周旋的形迹。直到夜深人静,重帷中相聚,方能毫无顾忌地说“私话”。

“娘!”嘉敏泪眼盈盈地,“我想念你老人家,想得好苦。去年春天,夜夜做梦回扬州,我说要去看娘,你竟忍心不叫我回去!”

“傻孩子,你连这点都想不透!娘何尝不想念你,何尝不想看看你,只是办不到。”周夫人说,“圣尊后遗命,让你在宫中待年,你如何能回扬州?只怕一出宫,就再无入宫之时了。”

“这,这是娘过虑。”

“你哪里知道外头的情形。”周夫人指着头上说,“我的头发是怎么白的?都为了焦急、忧虑、气恼。不知多少人妒忌我们周家,巴不得捉住你的短处,教好事落空。还有,唉!”她长叹一声,不愿再说下去了。

“娘,我知道你受的委屈。今日之下,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有话说出来,也痛快些。”

“唉!我是‘哑巴吃黄连’!”周夫人忽然问道,“你姊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此,嘉敏的感觉与母亲相同,也是有说不出的苦。“谁知道呢?”她说,“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始终猜不透她为什么看我像眼中钉。”

周夫人默然。长女善妒,她是知道的,但幼女总也有不是之处。如果要责备嘉敏几句,于事无补,徒然惹她不快。大喜的日子快到了,何苦如此?

“事情过去了,不谈也罢。”周夫人又问,“官家待你如何?”

这一问,立刻使得嘉敏神采飞扬,她矜持地笑着,好半天才答了句:“总算亏他!”

“怎么呢?”周夫人脸上的抑郁亦一扫而空,喜滋滋地追问,“你说与我听听!”

这一下话就多了,说不尽李煜的温柔体贴。周夫人自然觉得高兴。可是有句话,一直盘旋在心头,想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那么!”她问,“对你姊姊呢?莫非人不在了,就都丢开了?”

“那倒也不是。遇到姊姊的生辰、忌日,必定记得的。总有诗有词,说姊姊的好处。”

“那也还罢了!”周夫人正一正神色,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学你姊姊那么心狭!待人驭下,总要宽厚。虽然是国后的身份,也须多结人缘,大家爱戴,你才不会吃暗亏。”

“我知道。”嘉敏很得意地说,“我的人缘最好。”她又侃侃而谈,“不会像姊姊那么心狭,中宫善妒,不是好事。隋朝的独孤皇后连儿子的房帏都要过问,真教不成话。结果呢,骨肉相残,大好江山断送在她最坏的一个儿子手里。如果不是她嫌太子杨勇的内宠太多,劝文帝废立,哪里会让杨广继承大位?”

“你明白就好!总要记住,做妻子的第一德行就是温柔。”

也许是由于周夫人的“温柔”之诫,嘉敏历遍禁苑,所选中的寝殿就叫“柔仪殿”。

柔仪殿在东池以北,构筑得很玲珑。正殿之西,一道雨廊连接着一座阁子,名为“翠华阁”,阁上窗开四面,轩敞明亮。西窗遥对瑶光别院;南面的窗子一打开,东池一片潋滟水光,萧条清气,直扑几案。嘉敏决定拿这座阁子作为梳妆楼。

殿中的布置,李煜与嘉敏有个相同的感觉,必须要有特色。嘉敏喜爱各色名香,李煜便想到以鼎炉为主要的陈设,亲自到古玩库中去找出好些玉鼎金炉。另外又传取上好的和阗玉,亲绘图样,征召琢玉好手,在澄心堂外开工雕制。

这些璀璨夺目的玉鼎金炉,大小一共二十多具,就其形制,各赐嘉名:或称“把子莲”,或称“三云凤”,或称“折腰狮子”,或称“小三神山”,或称“太古华鼎”。同时看炉鼎的质料式样,用紫檀、黄杨雕配底座,然后相度地位,摆得高下错落,各尽其妙。李煜这样整整忙了半个月,方始毕事。

当然还有其他的陈设,罗帷锦茵,式式讲究,都由嘉敏亲自指挥宫女检点陈设——却辜负了周夫人的苦心。看来几百抬的嫁妆,唯一的用处,只是炫耀后家之富了。

发嫁妆那天,金陵百姓,倾巷来观。大街两旁的观众,头一排箕踞,第二排弯腰,第三排兀立,第四排踮足,第五排垫椅,再后面就看不见了,只有升屋。

这才是看热闹。金吾不禁,妇女不避,扶老携小,叫爹喊娘,整个金陵城就像一锅水沸了似的。当然,好看的还有:国主特举亲迎之典,全副銮驾,是平日难得一见的。可是,那时净街闭户,全城戒严,只有门缝中悄悄偷窥。要讲热闹,却真不如看继后的嫁妆。

嫁妆的行列,从日出到正午,尚未过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十月小阳春,艳阳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器玩服用,越发显得富丽繁华。而就在大家目眩神迷之际,忽然“哗啦啦”一阵繁响,接着便是哭喊之声。

原来有一处朽败的房屋,屋顶上看热闹的人太多,不胜负荷,一下子坍了下来。金陵城内此乐极生悲的祸事,不下五六起之多,受伤的不算,送命的也有十来个人。在地方官看来,这是自取其咎,依旧严格执行早就公布的禁令:大婚喜期,连正日在内,前三后四,一共七天,不准民间办丧事。那些冤枉送命的,颇有富户,但有钱买不得身后风光,不能贴“殃榜”,不能请和尚念“倒头经”,更不能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地出丧,只能悄悄买口棺木成殓,等继后入居中宫以后再说。

在七十二对绛纱宫灯前后照耀之下,李煜用全副卤簿将嘉敏自安德宫亲迎到楼中。照古礼,这一天只有“成妻之仪”,除掉不用“交拜”礼而代之继后跪拜参见国主以外,此外的仪节都与民间无异。

参见大礼,在万寿殿举行。这是嘉敏的主张,一则表示不忘圣尊后的遗爱,再则讨取“万寿”这个好口彩。接下来归房坐床,交杯共食,便都在柔仪殿了。嘉敏像民间的新妇一样,也用“盖头”,所不同的是,并非一幅红罗,而是绣着龙飞凤舞花样的一方明黄软缎。

等羽秋和阿蛮双双扶她在七宝镶嵌的象牙**坐定,李煜已经有迫不及待的模样了——嘉敏的一颦一笑,他无不熟悉,就是不能想象她做了新娘子是怎样一副神态。所以此时他一伸手便要掀盖头,却为裴谷拦住了。

“官家,慢动手。”他急不择言地说,“先要坐床。”

于是男左女右,侧向而坐。黄保仪率领宫眷,盛妆而至,每人手中都持着一个朱红漆的藤篮,内盛金钱彩果,到得近前,抓起篮中之物,胡乱向帐顶扔了上去。这个名目就叫“撒帐”。

然后才是挑盖头。裴谷呈上一支用碧玉特制的秤杆,念一声:“称心如意!”李煜用玉秤一挑,嘉敏不由得就闭上了一眼,将脸避了开去,是畏光之故。

李煜仍旧不能如愿,无从细看嘉敏脸上的娇羞喜气。然而那个周夫人亲手为爱女所梳的盘龙髻,润滑青丝,满头珠翠,已令人目眩神迷了。

赞礼的裴谷又在高唱了:“国主国后,交杯欢饮。”

语声刚落,四名内侍抬上来一张紫檀条案,上面只有两只金漆木盏,注满了调得极淡的水酒,两只木盏用一条打了彩结的红绸子拴着。裴谷端起一盏,递给李煜,羽秋却牵着嘉敏的手,自己去取来木盏,与李煜互举一举,彼此一饮而尽。

等空盏放回条案,裴谷各执一只,注视着床下,战战兢兢地相度了好一会儿,方始脱手一掷,接着便听得满屋欢呼:“大吉!大吉!”

风俗如此,交杯酒饮毕,酒盏抛向床下,须一仰一合,方为大吉。此所以裴谷有那种如临深渊的神色——怕的是扔成两仰或两合,不甚吉利,那就大煞风景了。

大吉已卜,成妻之仪圆满告成。于是由黄保仪领头,贺喜告退。裴谷和羽秋、阿蛮,虽也随众行动,但退出殿外,都留在窗下,静悄悄地要听殿内说与什么。

“小妹,”李煜不改素日称呼,“我真不承望有今天这一天。”

“我不是!我常在摹想今天这一天。”嘉敏忽然笑了,“不过,这一天盼到了,感想反而不同。是很奇怪的想头。”

“说给我听听。”

嘉敏迟疑了一会儿,方始答说:“我觉得今天这一天好像在做梦,我好像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我不知道。只觉得恍恍惚惚的,仿佛在云雾里似的。”

“这倒像——”李煜突然顿住。

“像什么?”

“像、像我听过的一个故事。”

“好啊!”嘉敏兴味盎然地,“一定是个很有趣的故事。讲给我听!”

“有家人家姓张,张家有女,小字倩娘——”

倩娘自幼为她父亲许婚于表兄王宙,成年以后,两相爱慕,苦于不得相见。而张家忽又悔婚,将女儿另许富室。倩娘迫于父命,不得不从,但中怀抑郁,竟而成病。王宙则在愤激之下,远游京师,上船那天晚上,灯下枯坐,只是在想倩娘。想到半夜,奇事来了!倩娘不速而至!

听到这里,嘉敏插嘴问道:“倩娘不是抑郁成病了吗?”

“你先别打岔,听我讲完。”李煜接着讲倩娘的踪迹,“当时王宙惊喜交集,决意带着她一起走。但是不能到京师,怕张家的人会去找他。两人商量的结果,远遁西蜀。在成都住了五年,而且生了两个儿子。离乡日久,倩娘想家想得很厉害,怀乡病是无药可医的——”

“只有一味药可医。”嘉敏又插嘴了,“‘当归’!”

“不错。”李煜笑了,“王宙带着妻儿,买舟东下。一到家乡,先向岳父去谢罪。岳家很诧异:‘倩娘病了五年!一直都没有下过床。什么夜半不速而至,同居成都五年,还生下两个儿子?不都是白日做梦的呓语吗?’”

“奇了,奇了!”嘉敏争辩似的问,“莫非鬼魅幻化成倩娘,来迷王宙?”

“王宙正就是这样一个想法。不过事虽变幻莫测,真相毕竟也容易明白。同居五年的倩妻,就在船上,接来一看,真假立刻分明。你说是不是呢?”

“怎么不是?除此一法,别无善策。是假倩娘就决不肯上张家!”嘉敏很关切地问,“倩娘去了没有?”

一乘小轿,将自蜀中归来的倩娘接回家来,亲人相见,惊多于喜,悲不掩疑。可是,往事历历,言之分明,甚至不能为外人闻,更不足为外人道的闺中戏谑,姑嫂私语,亦竟同亲身所经。即令是鬼魅化人,也绝不能如此“逼真”,而如说眼前的倩娘不假,那么卧病的倩娘,倒莫非鬼魅所化?

于是归宁的倩娘去看卧病未出阁的倩娘。刚一相见,合二为一,归宁的倩娘,消失了倩影;而卧病的倩娘,却霍然而愈,自道随王宙游蜀的,是她的魂魄。

“有这样的奇事!”嘉敏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李煜不是听来的,是看到的,他偶尔从藏书阁中发现一个手抄本,是唐人陈玄佑所撰的一部小说,名为《离魂记》。只为陡然想到,洞旁花烛之夜,不便提到这不吉的字样,所以刚才碍口不语。如今在嘉敏追问之下,将倩娘的故事,略略变换结构,讲了出来。可是“离魂记”三字,仍旧不肯出口。那就只有笑笑不答了。

“我明白了,”嘉敏是明白了一半,“我说我自己觉得,仿佛在云里雾里似的,而你的意思,是说我像魂灵出了窍。是不是?”

“也不尽是这个意思。”李煜摇摇手说,“我们不谈这些了。”

“这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嘉敏笑道,“我倒有个奇想,但愿能像倩娘一样,一化为二。一面朝朝暮暮伴着你,一面回扬州去陪我娘。”

“何必如此?我有更好的办法,老人就不必回扬州了。”李煜口中的“老人”是指周夫人,“如果你觉得安德宫还是太远,索性搬到宫里来住。”

“这不大合适吧!”嘉敏答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而且,我们母女也不能忘本,抛弃老家。”

“说得是!”李煜肃然起敬,然后又说,“你老家还有些什么人?这话我从前问过你姊姊,她跟你不同,仿佛不甚关心,所以懒得理我。你倒细细说与我听,如果有可用之材,我提拔他们。”

这话听在窗外的裴谷耳中,不免着急,闲话已经说了不少,若还要细问家世,得谈到什么时候?辜负良宵香衾,犹在其次,睡得太晚,天明不能起身,一切庆贺的仪节无法循序进行,那可是极大的麻烦。

于是,他招招手将羽秋和阿蛮邀到一边,低声说道:“怎么得想个法子,催一催官家和国后,早谐花烛才好。”

羽秋和阿蛮面面相觑,都有难色。结果还是裴谷自己想得一个主意,他嘱咐传报更次的内侍,故意将三更报作四更。

这一计果然有效,只听嘉敏呼唤值夜的宫女入内伺候,然后明灯渐减,只剩下一双荧荧花烛,在窗纱上映出的光辉。

从第二天起群臣朝贺,国主赐宴,又赐民间“大酺”,一连热闹了好几天,将那个西风砭骨的冬天,点缀得花团锦簇,恍如三春。最使李煜安慰的是,宋朝亦派专使致贺,所赠的贺礼,颇多是为继后添妆之物,足见得宋朝对联姻未成一事,毫无芥蒂。因此,张洎愈见宠信,因为李煜认为这是他汴梁之行,不辱使命的证明。当然,接待宋使的任务,亦就落在他的肩上了。

等宋使北返复命,李煜特地召见张洎,是想听听宋使透露了些什么。张洎答说,江南的安危,只看宋朝对南汉的动静,倘或用兵,一定先伐南汉。如今汴梁并无谋南汉之心,江南大可高枕无忧。

听这一说,李煜大为高兴。有一天小长老进宫朝谒,李煜提到这话,小长老口诵佛号,说是国主礼佛心虔,故而菩萨庇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洪福无穷。

李煜越发高兴,从此修建得更多的佛寺、供养得更多的僧尼、剃度得更多的和尚,而且广行善事——却不是兴学劝农,轻徭薄赋,而是亲临监狱,审问囚犯,大罪减轻,小罪释放,宽货不知其数。

为此,韩熙载上疏纠弹:“狱讼乃有司之事,囹圄之中非车驾所应至。请捐内帑钱三百万,充军资库用。”李煜欣然受“罚”,不以为忤。

* * *

开宝三年秋天,出大麻烦了。

麻烦是南汉主刘鋹自己所找的。他不自量力,举兵侵入宋朝疆土,九嶷山以西的道州。道州刺史王继,一面闭城坚守,一面飞奏京城,指控刘鋹恣意暴虐,屡屡挑衅,请派大军讨伐。

宋朝皇帝认为讨伐的时机还未到,亦不愿直接跟南汉交涉,决定假手李煜来晓以利害——派遣使者到江南,希望李煜出面写书信给刘鋹,对南汉提出三个要求:罢兵、称臣、归还所侵削的湖南旧地。

于是澄心堂中君臣密议,一致认为应该接受宋朝的委托,全力斡旋。因为唇亡齿寒,宋朝出兵灭掉了南汉,下一次就该轮到江南了。

致刘鋹的书信,李煜指定潘佑起草。这是个难题,首先称呼就不易定。几经斟酌,决定自称为“仆”,称刘鋹为“足下”,称宋朝为“大朝”。信中先为宋朝解释,说“仆料大朝之心,非贪土地也,怒人不宾而已”。接着他论南汉用武之不智,指出从古以来,不计大小强弱而必须一战者,不外四种情况:第一,父母宗庙之仇,不得不雪;第二,彼此皆是乌合之众,民无定心,唯有一战以决存亡胜负;第三,敌人进逼不舍,而又无路可退,战亦亡,不战亦亡,不如一战;第四,对方已现败征,而我有进取的机会,值得一战。而就刘鋹来说,什么也不是!

这是讲事理,南汉无一战的必要。接下来便是论形势,信中极力为宋朝夸张兵力之强,南汉绝无可胜之道,而归结于收兵息争为上。其间反复解劝,剀切详明,真有声泪俱下之慨。文字是骈散兼行,时而回环往复,时而恣肆汪洋,不愧才人手笔。

李煜对这篇文章,击节称赏,灯下细读,声音越读越响,竟致惊动了嘉敏,掀帷来探究竟:“什么宏文巨制,念得这么有劲?”

“你看!”李煜将文稿递给嘉敏,“论才气,毕竟还是潘佑第一!这样的好文字,你不可不读。”

听他如此推崇,嘉敏果然很用心地看完。“好是好,”她说,“可惜话都说尽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见得友朋规劝之诚。”李煜答道,“像这类文字,无所用其含蓄。”

“我倒请问,倘或南汉主不听劝又如何?”

李煜心想规谏朋友,应该再三相劝。一劝不听,任其自然,不但不曾尽到交友之义,而且对宋朝的委托,也不好交代。因此,他毫不迟疑地答说:“自然还要劝。”

“可又来了!此番拿话都说尽了,下次再劝又怎么措辞?”

“啊,啊!”李煜被提醒了,“还是你心细。”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命裴谷选派一名能言善道,精通闽粤方言的内侍,携带他亲笔所写一封短简,伴以江南的绫罗彩绣、脂粉笺纸等各物,由南昌出发,越大庾岭赶到广州,面见刘鋹,转达劝告。这纯粹是出以宫廷交往的方式,如能收效,当然最好。否则再正式书函,在程序上,一层进一层,一层深一层,便显得有力量了。

往还一月,无功而返。刘鋹的态度很傲慢,不但嫌李煜多事,并有轻视江南懦怯庸弱,不足与言大事之意。

不过,所遣的这名内侍,总算不虚此行,他至少打听到了刘鋹所以敢兴兵的凭借。所凭借的是地利。南汉东连七闽,山溪相错,西接交趾、南滨大海,皆为宋师所不到,而北面有五岭之险。大庾、骑田、都庞、萌渚、越城五岭,与江西、湖广、广西接坏,山高水深,途径崎岖,辎重不并行,士卒不成列。如果一面高垒清野,断敌粮道,一面依山阻水,相机设下强弓硬弩的埋伏,使宋军进无所得,退无所归,则胜负之数,不卜可知。

就宋军的情形看,宜于平原中**,不宜于山地中人自为战。舍其所长,就其所短,虽有百万之众,不能发挥作用。而刘鋹还有一个最后的打算:战而能胜,进取中原,霸业可成;战而不胜,大不了泛巨舟浮沧海,总不至于如孟昶的结局。

打算得倒不错,但李煜不相信刘鋹做得到。他仍旧照原定的步骤,发正式的书函,做第二度的忠告。当然潘佑的原稿要修改过,最主要的是,必须将刘鋹的打算说破,明劝暗驳,让他知道他的算盘打不通。

由潘佑自己执笔改过的稿子,篇幅几乎加了一倍,而亦更为李煜所心服。首先,开头另加的一段:“足下诚听其言,如至友谏诤之言;视其心,如亲戚急难之心,然后三复其言,三思其心,则忠乎不忠,斯可见矣。从乎不从,斯可决矣!”便觉得异常满意。嘉敏亦以为这才真正是至矣尽矣,如果刘鋹不听,李煜可以无憾。

提到刘鋹的打算,潘佑写的是:“此大约皆说士孟浪之谈,谋臣捭阖之策。坐而论之也,则易;行之如意也,则难!”接着便拿蜀中的情况作比,如说山川之险,栈道和三峡,过于五岭,结果又是如何?何况南汉与宋朝“封疆接畛,水陆同途,殆鸡犬之相闻,岂马牛之不及?一旦缘边悉举,诸道进攻,岂可俱绝其运粮,尽保其城壁”?

信上又提醒刘鋹,吴越钱镠唯宋之命是听,宋朝可以调动吴越的部队,自泉州出海,直趋五羊城下;而“当其人心疑惑,兵势动摇,岸上舟中,皆为敌国,忠臣义士,能复几人?怀进退者,步步生心;顾妻子者,滔滔皆是。变故难测,须臾万端,非惟暂乖始图,实恐有误壮志,又非巨舟之可及,沧海之可游也”!

“我希望刘鋹对这段话三复三思。”李煜为嘉敏指出其中的深意,“这是婉转讽示。刘鋹应该知道他暴虐寡恩,到兵败之时,‘岸上舟中,皆为敌国’,他还打算着带着他的‘媚猪’泛巨舟、浮沧海,只怕是梦想。说句不嫌忌讳的话,换了我,果真穷途末路,做此打算,倒还十有八九可以办得到。”

话还未完,只见嘉敏愀然变色。李煜旋即省悟,自己口没遮拦,冒出这样不吉利、没志气的话,是大大刺伤了她的心。他既悔又恨,一时也涨红了脸,愣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似的。

嘉敏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倒觉得老大不忍。但是,这样的“打算”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也是绝对办不得的!出入关系太大,苟且不得,因而嘉敏明知自己的话也会刺伤他的心,却不能不说,并且还不能不率直地说。

“重光,你别糊涂!金陵前横大江,哪里是你的沧海?果然宋师南下,非战即死!”她背转身去,用冷得发抖的声音说,“我不要做花蕊夫人!”

李煜不安极了!十月底的天气,竟致遍体汗下。“我何尝愿意做孟昶?”他嗫嚅着说,“不过,形禁势格,只有朝修好的路上走去。好在长江天堑,宋朝就想用兵,也有顾忌。我们绝不会像孟昶那样。”

“唉!”嘉敏唯有付之长叹,“但愿如此吧!”

因为刘鋹的态度不友善,而又是炎荒万里之行,所以遣派使者,成为难题。合格的,托词规避;自告奋勇的却又不合格,派去反会偾事。

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是给事中龚慎仪。他是闽北邵武人,贪图归途可以迂道回乡扫墓,所以不辞南天跋涉,并且带着他的儿子龚极同行。

去时父子双双,归来只见其子,不见其父。原来南汉主刘鋹不理会李煜谏诤之忠,只觉得无一句话不逆耳。一怒之下,将龚慎仪下在狱里,写了一封很不客气的复信,交龚极带回。

李煜不曾料到刘鋹如此不讲交情。正如他在原信中结尾所说的:“为交友者,亦惆怅而遂绝矣!”迫不得已,唯有绝交,将刘鋹的复书,与他的原信,一起送到汴梁。

汴梁君臣所感兴趣的,是潘佑为李煜执笔的那封原信。皇帝比较宽大,认为他劝刘鋹息兵事大的话,出之腑肺,所以恳挚异常。劝人如此,自己当然不会明知故犯,看来跟江南始终可以不必兵戎相见。

皇弟晋王光义的见解不然。他指出李煜信中“夫称帝称皇,角立杰出,今古之常事也;割地以通好,玉帛以事人,亦古今之常事也。盈虚消息,取与翕张,屈伸万端,在我而已”这段话中,包藏着祸心,今日之“屈”,正为他日之“伸”。不如趁早征讨,免得遗留后患。

宰相赵普亦附和皇弟,力主用兵。可是皇帝的意思很坚决,眼前不谈江南,只商量如何对付南汉。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讨伐南汉是早就决定而且部署好了的。箭在弦上,如今只是松手一发而已。

湘桂一带,专为监视南汉一带的防务,一直由潭州防御使潘美负责,如今自然顺理成章地由潘美挂帅南征,他的新头衔是“桂州道行营都部署”。用“行营”的名义,表示是正式的讨伐,同时也表示战争的规模可大可小。

潘美的副手,亦是就地取材:派朗州——湖南常德的团练使,也就是皇弟光义内兄的尹崇珂为副都部署。两路分兵,直指临水与贺江交汇之处的贺州。

消息传到广州,上下震动。刘鋹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听信了左右宦官的话,以为宋朝绝不敢发兵南下,自蹈五岭之险,谁知估计完全落空。事到临头,征召宿将,宿将多已凋零;检点军器,军器多已朽腐。

算起来只有一个人可用。此人名叫潘崇彻,颇读兵书,曾有战功,是南汉公认的一个名将。刘鋹曾重用他为西北面都统,防守大庾岭一带。可是用而又疑,派人监察。所派的人,又是潘崇彻的对头,自然不会有好话:说他征集了八百多名伶人,身衣锦绣,口吹玉笛,每天作长夜之饮,达旦方休;一切军政,置之不闻不问。刘鋹大怒,削夺了他的兵权,闲居在家。此时群臣交章,奏请起用,而刘鋹犹有余恨,说什么也不肯用潘崇彻。

刘鋹另选一将名叫伍彦柔,带领五千步卒由水路沿西江而进,增援被围的贺州。他到了梧州以东的封川,折而往北,溯贺江以上。

潘美得报,急急派兵往南迎击。走出一百多里,大路尽头,即是江边,地名信都,又名官潭,土名南乡。贺江由封川北流,到此是个弯头,向东一转再折而北上。江边是一片长满了芦苇的浅滩,连接着一大片密林,出林就是大路,也正是宋军的来路。

潘美策马高冈,纵览形势,大为欣喜。这里是设伏的好地方,敌军如果仍由水路北上,舟过弯头,必当减速,那时拦腰迎击,则后舟壅塞不前,前舟失群无援,不难一举歼灭。不过,潘美估计,伍彦柔多半还是会舍舟登陆,所以大部分的伏兵,布置在深苇密林之中。

部署已定,南汉的援军到了。为时将晚,伍彦柔下令泊舟南岸,第二天在北岸登陆。到得天明,主将的座船,首先移泊北岸。小校搭好跳板,抬上去一张胡床,伍彦柔亲携弹弓,神气活现地踞坐在胡**发号施令。

等部队都上了岸,乱糟糟挤作一团,方在整理队形,尚未成列之时,一支响箭,直上云霄,伏兵齐起。飞篁如雨之中,宋军挺着雪亮的白刃,个个奋勇当先,杀得南汉的五千人。南汉军未战先溃,十死七八。伍彦柔被擒,解到宋军大营,潘美的杀性甚重,问都不问,一刀斩讫,用支极长的竹竿,将伍彦柔的首级高高挑起,竖在贺州南门以外。南汉的贺州刺史刘守忠,长叹一声,拔刀自刎,州城就此不守。

占领了贺州的潘美,用了声东击西一计,故意扬言,大军将沿贺江南下,转入西江,直扑兴王府。刘鋹信以为真,迫不得已起用潘崇彻,领兵三万,自封川到信都,沿贺江两岸,扎营屯兵,阻遏宋师南下。

潘美一看南汉中计,更不怠慢,密派精骑,西取昭州平乐。平乐东南,乐水与漓水相汇之处,有个渊深莫测的潭,名为昭潭,昭潭之北的开建砦,是平乐一险。守将靳晖接得警报,一面固守,一面派人向潘崇彻告急,谁知全无回音——潘崇彻有意拆刘鋹的台,只拥众自保。结果开建砦一破,昭州刺史田行倜悄然遁去。北面的桂州刺史,如法炮制,潘美轻取了两州之地。

于是宋军收兵往东,又攻贺州以东的连州。连州西北就是五岭之二的骑田岭,由南汉招讨使卢枝把守。他守得很好,使得湖南的宋军,不能渡岭夹击。潘美就不敢向东深入。此时有个降将李廷珙自告奋勇,愿说卢枝来降。

卢枝并未投降,但他的部将却纷纷动摇了。见此光景,卢枝知机,星夜撤兵,退保兴王府正北的清远。连州亦就兵不血刃地落入宋军手中。

败报南传,刘鋹反倒轻松了,他说:“昭、桂、连、贺四州,本来不是南汉的疆土,应该归属宋朝。宋师既已如愿以偿,我可以料定他们不会再南下。”

这是刘鋹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久,警报纷传,宋师将进窥韶州,刘鋹方始着急。因为韶州据五岭之口,当百粤之冲,是兴王府最主要的一重门户。此地一破,宋军便可**了。

仓皇之际,无将可遣,刘鋹唯有派禁军首领李承渥为都统,领兵迎敌。禁军数目却真不少,不下十万之众,还练有一队大象,足壮军威,李承渥都拿来摆在韶州以南五里的莲花山下,一字横列,看上去气势不小。

潘美早就听说过,南汉军中有象阵。象之为物,骨坚皮韧,力大无敌,不可硬挡,只可智取。当时下令集中全军的强弓硬弩,一波接一波地发射,同时捉了好些田鼠,命士兵拎着它的尾巴,遥遥掷去。南汉的象队,有为箭镞射中了眼的,有为老鼠钻到鼻子里的,一时大乱,返身狂奔,反而冲散了自己的阵脚。宋军乘势攻击,李承渥全军皆溃,韶州自然也就不守了。

这一下,刘鋹慌了手脚,一面打算着“泛巨舟、浮沧海”,一面少不得再派兵马抵挡。可是找来找去,竟无人可以领兵为将!有个前朝宫眷,身份介乎妃嫔与侍婢之间的半老徐娘梁鸾真,向刘鋹保荐,说他的养子郭崇岳堪当重任。刘鋹已无法多做考虑,当即派郭崇岳为招讨使,统兵六万,驻扎城外,负保卫兴王府之责。

其时潘美已北取南雄,南下英德,屯兵在英德以南十里的泷头地方。此地诸水交汇,地形险隘,潘美疑有伏兵,不敢轻渡。而就在这时候,刘鋹派遣了一名使者,希望讲和,要求潘美暂缓进兵。

潘美欲成大功,更要显显自己的威风,对于刘鋹的要求,断然拒绝。更利用来使为护符,挟持着一起渡过泷头,以防南汉如有伏兵,使其投鼠忌器,不敢轻发,而其实是多余的顾虑。

开宝四年二月,宋军已经到达兴王府西十里的双女山下,结砦屯聚,准备做最后的攻击。

刘鋹却已将退路打算好了,他征集了十几条大海船,将宫中的金银珠宝,以及包括“媚猪”在内的上百美人,都装载在船上;指派一千名卫兵看守,由他的一个心腹内侍乐范,指挥待命,只等局势到无可救药之时,便即上船,扬帆出海。

哪知乐范比他更乖觉,认为如有刘鋹在船上,即令宋师不至于驾轻舟出海追赶,亦会因为他平日暴虐不仁,百姓切齿,所到之处,随时皆会发生不测之变。倒不如舍弃了他,管自己逃到海外;不拘何地,有金宝、有美人,总可以买得一条活命。

因此,当刘鋹预备下船之时,船已经出了珠江口,进入南海。这一来吓得刘鋹魂飞魄散,几乎昏厥。万般无奈之下,只有正式奉表乞降,派的使者名叫萧漼,官居左仆射。

等萧漼奉上降表,潘美既不接纳,亦不拒绝,只说他无权受降,须请朝廷做主,即刻派人将萧漼送到汴梁。他这样处置,不错也不对。专阃之将,万里之外,只要有利于国,尽不妨便宜行事,即令有君命亦可不受,何况伐蜀的前例具在,军门受降,有何不可?他的故意推托,其实还是为了自己打算,他要取一个破南汉、擒刘鋹的赫赫战功之名。

哪知这一来引起了南汉内部的猜疑。照刘鋹的意思,“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既已落空,不得已而求其次,唯有投降保命。所以当潘美中军大帐驻扎在兴王府以西十七里,种满了素馨的花田,又名白田的地方,他决定派他的胞弟祯王保兴,率领百官,开城迎降。可是由于他左右用事的两名宦官坚决反对,保兴竟不能出城。

南汉宦官掌权,由来已久,到了刘鋹接位,变本加厉。他有他的一套独特的想法,认为文武百官,各有家室,凡事先顾自己的妻子儿女,不如没有室家之乐的宦官,朝夕亲近,足寄腹心。因此,刘鋹发现有才能的臣子,以及真有才学的进士,甚至谈得投机的和尚、道士,一律下“蚕室”割去了“那话儿”,置之左右,宠以高官。以至阉人亦竟有位居三师三公的,不过在太师、少师等尊衔上,加个“内”字而已。

那用事的两名宦官,官衔都是“内太师”,一个叫龚澄枢,一个叫李托。两人私下计议,一旦投降,他人在宋朝照样做官,阉人岂能再当太师?而况潘美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只知宋朝发兵南征,诏告天下,指责刘鋹“信任宦官,残害百姓”,照此看来,或许潘美是蓄意破城,来为百姓报仇。与其投降以后,仍旧难逃一死,不如此刻背城借一,或许可以杀出一条出路。

计议已定,他们一面劝阻刘鋹,一面策动郭崇岳,阻拦保兴,使其不得出城,同时加强防御工事。郭崇岳便命士兵,砍了许多大竹,编成一道栅栏。

这样的防御工事,看在潘美眼里,只觉得可笑,一阵火攻,烧得烟火弥漫,南汉军不战先乱,郭崇岳死在乱军之中。

于是龚澄枢与李托又私下商议,认为北军之来,不过垂涎南汉宫中的珍宝,倘或一火而焚,让宋军得一座空城,无可留恋,自然早早退兵。

商量停当,也不告诉刘鋹,只以托庇于菩萨为名,将刘鋹及宫眷移到一座佛寺中,然后纵火焚宫。从黄昏烧起,烧到天亮方罢,珊瑚橱、玳瑁梁、白玉树、珍珠帐,尽皆化为灰烬。

潘美在花田望见火光,知道坏了,急得不住跳脚,却救不得那一把火。第二天一早下令,预备四面猛攻,非破城不可。而就在这时候,刘鋹素服白马,亲到军前请降。

这在潘美,多少有意外之感。他原以为刘鋹已殉了他的“社稷”,焚宫即是自焚。果然如此,班师回朝,对皇帝无法交代,纵无罪过,大功至少消折了一半。因此,忽闻刘鋹来降,他又惊又喜,如释重负,当然也没有拒而不纳之理。

受降是受降了,却没有好脸嘴给刘鋹看。他大开辕门,盛陈兵卫,等刘鋹从枪林刀树中,悚然进入大帐,他劈头便说:“你没有死啊?”

刘鋹有小聪明,口才很好,当时答道:“已先遣使请降,忽又轻生,岂非陷害将军?刘鋹不敢亦不忍。”

潘美觉得这两句话很动听,脸色便缓和了。“那么,”他问,“都说你的宫殿已经烧光,那又是为什么?”

“将军,”刘鋹急忙答道,“这怪不得我!是龚澄枢跟李托干的好事。”

潘美一听这话,无名火发,不觉口出粗言:“就是那两个没‘那话儿’的太师?”

“是的。”

“莫非他们不得你的许可,就敢放火焚宫?”

“怎么不敢?”刘鋹用一种极端委屈的语气答说,“刘鋹十六岁僭居伪位,龚澄枢等人都是先朝旧人,遇事擅专,我做不得主。不瞒将军说,在昨天以前,我是臣下,龚澄枢他们是国主。”

看他说得这等可怜,潘美不觉叹息:“怪不得你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也罢,你领我进城。”

于是潘美以刘鋹为前驱,带领精锐,进入广州。刘氏宗室及文武大臣,一共九十七人,都在烬余的龙德宫中待罪。潘美一到,首先查问纵火的祸首,除了龚澄枢、李托以外,又查出一个弄权的宦官——身兼“太仓使”的薛崇誉,竟将积聚的粮食烧得光光。军需民食不保,城内立刻便起了恐慌。

潘美大怒,但是,恨得牙痒痒的,却无奈其何。照他的心意,便当将此三人立即枭首,只是杀降不祥,犹在其次,最主要的一个顾虑是:此辈在南汉的职位甚高,潘美无权做任何处置。唯有送到汴梁,听候朝廷发落。

就在潘美调拨车马,指派兵将,发遣降人,刚刚处理完毕,而余怒未息的当儿,有一百多刘鋹的宦官,穿着极华丽的官服,个个脸上堆足了笑容,来到行辕门前,说要“求见潘将军”。

“好家伙!”潘美狞笑道,“我奉诏伐罪,就是专为这批人来的。不诛何待?”

宦官被诛,为宦官所害而下狱的好官良民,却获得释放。其中有一个,服色与众不同,便是江南的使者龚慎仪。

潘美对他很客气,设宴为他压惊。“龚先生受委屈了。”他问,“如今是回江南,还是回邵武?我派人护送。”

“多谢!”龚慎仪答说,“我本来想顺道回乡扫墓的,如今当然先回金陵复命。”

“好!请龚先生休养几天,我打点你动身。来,来,欢饮一杯。”

“多谢!”龚慎仪举杯在手,忽然豆大的两滴眼泪,落入酒中。

潘美一见,颇为惶惑。“龚先生何故悲伤?”他问,“脱囹圄而复自由,此回江南,亦仿佛是苏武归汉,必蒙上赏。喜之不遑,悲从何来?”

“不瞒将军说,有道是‘兔死狐悲’。”龚慎仪答道,“南汉诚有自取灭亡之道,刘鋹亦死不足惜,只是我江南无辜!”

原来如此!潘美觉得很为难了。朝廷的大征伐,非臣下所敢轻议,何况是当着眼前的这位人物?照常理来说,保持缄默,最为得体,但这样就好像默认朝廷有伐江南之议,不但不能安慰龚慎仪,反倒更引起他的疑惧,真有些于心不忍。

想来想去,他觉得只有出以诚恳,进以忠告,不失为公私两全之道。“龚先生,贵处与南汉不同。朝廷亦知李国主仁厚恤民,雅好翰墨,如果能如吴越一般,恭顺输诚,朝廷又何苦劳师动众,大举讨伐?”潘美停了一下又说,“朝廷不兴无名师,只恐李国主自己贻人口实。”

“敬受教!”龚慎仪很注意地听着,记住了潘美所说的每一个字。

* * *

龚慎仪回国,对江南君臣议而不决的大计,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不仅因为他带回了潘美的忠告,更因为了解了宋军的战力。

南汉将不足、兵不精、械不利,诚然不是宋军的对手,但虽欠人和,至少以炎方燠热之地、五岭崎岖之险,在天时、地利上均有所凭借,足以拒宋。不道亦如孟昶之亡,前后不过半年的工夫,宋师已经克奏全功。听龚慎仪细说所见所闻,首先从李煜开始,便觉得一旦动武,决不能与宋军为敌。

于是,李煜在澄心堂召集亲贵重臣密议,首先就表示,唯有“委曲求全”,要商议的是委曲到怎样的程度,方能使得宋朝满意。

群臣默然,谁也不肯先开口。李煜便看着徐游问道:“你看呢?”

既然指定发言,徐游觉得可以无须避忌,想一想答道:“宋主所憾者,官家不朝——”

一语未毕,陈乔霍然而起,厉声而言:“官家绝不可朝汴梁!臣受先帝顾命,托以官家的安危,誓死不从此议。”

反对李煜朝宋,是陈乔多少年来的一贯主张,不想今日之下,依然坚持成见。由于题目甚大,谁也不敢保证国主朝宋,不被软禁,因而徐游缩一缩脖子,吓得不敢再往下说了。

这一来张洎便重提旧事,建议指派亲贵代替国主朝贡。此议一发,无不赞成,只待决定人选。

“子师,”李煜侧面问道,“你肯为我辛苦一趟不?”

坐在他身旁的“子师”,就是韩王从善。李煜行六、从善行七,雁行平足,而且一母所出,素来友爱,从善毫不迟疑地答道:“臣义不容辞。”然后迟疑了,“不过,汴梁所望,恐不止此。”

“我知道。”李煜抑郁地说,“只要有利于宗庙生灵,我无不可以委屈。子师,你大概听到什么了吧?不妨说来,从长计议。”

“是!汴梁常有人来,谈起赵家天子与晋王光义的打算,所望甚奢。”

“奢到什么程度?”

“臣不忍言。”

“但说无妨!”

从善还在犹豫,顾视四周,大都是殷切盼望他揭破谜底的眼光;另有少数人,却如老僧入定般,眼观鼻、鼻观心,那副槁木样的形容,正表示万念俱灰的心境。

唯一的例外是潘佑,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正当大家发觉他血脉贲张,惊惑于他何以如此激动时,只见他已攘臂而起,大声说道:“韩王不忍言,臣亦不忍言,凡为臣子而有血性者,谁又忍言。不过事到如今,犹复讳疾忌医,如何得了?所以不忍言,亦须言,但望官家干纲大振,我辈臣子,更当洗心革面。须知在官家委曲求全,在臣下便是忍辱负重。倘或依旧文恬武嬉,得过且过,只怕优游的岁月不多了。”

这番话激昂之至,却是连李煜在内,都挨了他的教训。但立论甚正,无可批驳,因而大家只是相顾失色,却没有人敢表示不满。

“潘卿,”终于是李煜开了口,“我知道你的忠义之心。韩王不忍言,你就替他说了吧!”

“臣亦是听得汴梁来人说起。审时度势,臣如是赵家天子,亦当有此打算。”潘佑情绪激动之下,口不择言,以天子自拟,有失臣礼。可是此时没有人挑剔他,他自己亦没有想到,只是容颜惨淡地接着往下说:“赵家天子所忌者,是海内还有人有国号。吴越可存,闽亦可存,南汉、北汉绝不可存,道理在此。”

此言一出,李煜颜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道:“然则,是要我取消‘唐’的国号?那、那又称江南是什么?”

这一问中,李煜自己便提供了答案,然而没有人敢说破,于是潘佑又发言了。

“去年臣奉诏草拟致南汉刘国主的书札,曾经自誓,辱国文字,到此为止。如今汴梁要我国改称江南,自谓居于一隅之地。此而可忍,孰不可忍?臣请重用林仁肇,勤修战备。以江南的富庶,百事可为,足以自保。”

“这,”徐游忍不住说道,“与原议大相径庭了。”

“原议是什么?”潘佑咄咄逼人地。

“原议,”徐游强自镇静着,“原议不是谈如何委曲求全吗?”

“必须忍辱负重。”陈乔为潘佑帮腔。

“是,是!”韩熙载大声附和,“忍辱负重,忍辱负重。”

这完全是所谓虚与委蛇。潘佑有心直言极谏,哪怕一头撞死在澄心堂的柱子上,亦无所顾惜,无奈没有争执的对手,一个人闹不起来,徒抱一腔孤愤,却是无补时艰,反而因为他这“忍辱负重”四字,一切自辱辱国的话,都易于出口了。

七嘴八舌,草草定议:“唐国主”改称“江南国主”;“唐国印”改为“江南国印”;上表请所诏呼名——宋朝皇帝颁诏江南国主,直呼其名李煜。并正式派遣太尉中书令韩王从善,赍带江南土产朝贡汴梁;从善的临时官衔,称为“进奉使”。

当从善到达汴梁时,恰好吴越亦正遣使朝贡。吴越的使者,也是钱氏的族人,名叫钱文贽,他的临时官衔称为“进奏使”。因为吴越国王钱俶,接受了宋帝所加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官位,所以他理当执臣子之礼。此外,吴越所进的贡物,亦远比江南来得贵重丰盛。总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吴越事宋的恭敬忠顺,都过于江南。

但是,江南进奉使李从善所受的礼遇,却又非吴越进奏使钱文贽所及。最明显的是,钱文贽先到几天,还未见着晋王光义,而从善不但一到就由光义设宴接风,并且第三天就能觐见皇帝。

“我对江南、吴越一视同仁。”皇帝对从善说,“这两个地方与南汉、北汉不同,只要保境安民,一定子子孙孙,可以长享富贵。”

“是。”从善答道,“臣兄感激陛下之心,无时或已。永为陛下不叛之臣。”

“听你这话,我很高兴。今年冬至,举行南郊大祀,我打算邀你们国主助祭。南郊祭天,非同小可,要向上帝表白的,就是一片至诚。”

从善很注意地听着,体会出言外之意。宋帝邀约助祭,有着彼此对天盟誓,决不背信负义之意。这确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看来陈乔一贯的主张,似乎并无坚持的必要。

“你相信不相信我的话?”

从善一惊,心知是因为自己在想心事,忘了回答,所以皇帝有此一问,因而急忙答道:“圣人之心,四海皆知。臣岂敢稍涉怀疑?”

皇帝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方始开口:“也罢!我索性再教你知道我的诚意。你来!”

说着皇帝站起来,手持白玉“柱斧”,大踏步往别殿而去。从善不知道皇帝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唯有双眼望着晋王光义,请求指示。

“请遵旨。”光义告诉他说,“陛下必是别有垂谕。”

“是,是!”从善领悟了,急急跟随在皇帝身后。

进入别殿,是一间书斋,几案上有好几本翻开的书。书桌上一盏茶,仿佛还在冒热气,都显出这是皇帝常用的起居休息之处。

“我要让你看一幅画。”皇帝站住脚,回头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往前走。

一走走到东壁之下一幅画轴前面停住。从善便也驻足细看,画的是一幅工笔人物:深院松树之下,一僧一士在对弈。和尚不知是谁,因为画的是背影;正面拈子沉吟的那个中年人,却有似曾相识之感。从善苦苦思索,只觉得越看越面善,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识得此人否?”

“臣愚鲁。”从善答道,“此人见过,一时记不起他的身份名氏。”

“身份是武将——”

“啊!”从善失声喊道,“是林仁肇!”

“你记起来了。”皇帝微笑着问。

“是!林仁肇,丝毫不错。只为臣见及他时,总是戎装,画中却是士子服色,所以一时记忆不及。”

“是的,是林仁肇。”皇帝收敛了笑容,“我跟你实说了吧!林仁肇已经约期来归,先送这幅画作为信物。”

从善大惊,却不敢在脸上显露惊惶之色,反而装出笑容。“其实林仁肇也是多此一举。”他说,“江南举国输诚,林仁肇岂愁没有驰驱皇路的机会?”

“原是这话!我因为不拿你当外人,所以举实相告。”皇帝逼视着从善问,“你不会憎嫌林仁肇不忠其主吧?”

这话却使从善受惊失色了。“不敢!”他很小心地答道,“四海皆忠于陛下。林仁肇能见其大,臣佩服之不遑,何得憎嫌?”

“这就是了。”皇帝忽然直呼其名,“从善,听说你也很留意于军略?”

“是!臣少小喜读兵书。”

“很好!我很想借重你担当方面之任。你的意思如何?”

从善不敢不受,同时也有些奇怪,说“当方面之任”,莫非派自己去当节度使?果然如此,却是自由之身,因而欣然答说:“臣蒙陛下识拔,感奋之至。”

皇帝满意地笑了:“既然你肯留在这里,我得派人好好替你安顿。”他向随侍在侧的小黄门吩咐,“传召丁德裕!”

丁德裕的官衔是“内客省使”,这个官职,专掌“四方进奉及四夷朝贡,牧伯朝觐”事宜,从善在汴梁的一切,都归他照料。此时皇帝下旨,赐从善住宅一区,命丁德裕带着他就城南新起的许多大第中,亲自去挑选。

话虽如此,从善岂肯自作主张,他很谦虚地请丁德裕替他安排。因此,第一处看汴河之南的汴阳坊内,一所精致小巧的住宅时,在他立即便成定局。反是丁德裕认为尽不妨多看几处,从容商酌的好。

于是联翩策马,迤逦向南,先在汴河两岸,看了几处华屋。从善都嫌它们太大,因为他自度必蒙皇帝委派出镇,无须在汴梁置一大宅。不过这个理由不便向丁德裕明说,只道家人无多,住宅太大,反而照料不了。

无奈丁德裕情意甚殷,总说“多看看再做计议”,因而看了城里,又看城外。打马一出南熏门,顿觉眼前一亮,从善深深惊讶,原来汴梁最讲究的大第是在城外!遥遥望去,一大圈水磨青砖的围墙,占有数坊之地,围墙之中,树木葱茏掩映着数不清的崇楼杰阁、假山危亭,规模虽逊于皇宫,而华丽仿佛过之。莫非是新起的离宫?

“不是!”当他问出来以后,丁德裕答说,“这所大第,御笔赐题‘礼贤宅’。官家有话,江南李国主、吴越钱国主,哪位先朝汴京,就拿这所大第相赐。”

“噢,噢!”从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国主天生神秀,文采过人,京中仰望已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一瞻风采?”

“不会太久。”从善很小心地回答。

“既然如此,韩王,”丁德裕目光灼灼地想了一下,很兴奋地说,“我倒有个主意。请看,西面!”

西面另有一所新屋,规模只礼贤宅的四分之一,但也不小了。从善问道:“那是另一处宅子?”

“是的。”丁德裕答说,“官家交代,这所宅子将来要赐林仁肇。如果韩王中意,我可以奏闻官家,另选房子给林仁肇。韩王你就住这里,弟兄往来相聚也方便。”

听这一说,从善真有些感动了。可是果真接受了建议,便等于保证李煜必朝汴京,这却是他做不得主的事,因而又深感为难。同时,也警觉到,对这样“顺理成章”的事,不可有所迟疑,否则便显得有“异心”在。为今之计,好歹先敷衍着再说。

于是他用欣快的声音答说:“好啊!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我是怕所望太奢,害足下为难。再说,朝廷的威信,不可稍受贬损。如果已许了林仁肇的,我就不便夺人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