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使送达汴梁的表状,一共三道:第一道是贬损制度,藉符以小事大之义,措辞谦恭,当然能使宋朝皇帝满意;第二道自陈体弱多病,不堪长途跋涉,虽然望阙依恋,却一时无法入觐,话也说得还婉转,不至于令人起反感;而第三道就不同了。
这一道表状,是乞请准从善回江南。理由亦很牵强,说他们弟兄从小友爱,多时不见,想念不已。宋朝皇帝怫然不悦,以为从善不受羁縻,思量脱身南归,特意请李煜出面乞求,因而指示赵普,应该做一个严峻的处置。
“陛下明鉴,”赵普从容答奏,“以臣考查,李从善居心行事,颇为忠顺,与乃兄大不相同。”
“你是说,我冤屈了李从善的本心?”皇帝提出疑问,“有一次我劝他将妻小接来,他口头答应,至今并未接眷。这不是安心不想在京里长住吗?”
“这是李从善别有委曲。他的妻子性情乖戾,李从善怕接进京来,家宅不宁,未免贻笑同官。再则,岁时令节,命妇随班觐贺,倘或失仪,过咎不轻,所以不肯接眷。”
“真有这话吗?”
“臣岂敢欺罔?”赵普肃然答道,“臣曾听李从善亲口这么说,也曾明察暗访问过他的左右,都是这等说法。”
“那我倒真是冤屈他了。”皇帝的脸色转为缓和,“如今该怎么办?你有何主意?”
“臣以为仍应结以深恩,不但羁縻,亦望他感恩图报。再则,”赵普略停一下又说,“此人将来可备咨询之用。”
皇帝懂他的意思,以李从善在江南的身份,一切机要,无不尽知,将来万一对李煜不能不用兵时,少不得要大大地借重他。这样想着,有了绝妙的一计,可以绝了李从善的江南归路。
“你去宣李从善来见我。”皇帝说道,“明日朝罢,御苑看花饮酒,你与晋王都来!”
御苑曲宴,一共四席。皇帝居中,东面一席是晋王光义。西面两席,原定从善在前,赵普在次,而从善固辞,说不敢越礼居宰相之上。最后是皇帝裁断,说他身有爵位,而且总算是客卿,理当坐西面首席,从善方始从命。
三臣奉觞,皇帝一一赐酒。一番君臣酬酢过后,皇帝频频引杯,开怀畅饮,一面喝酒,一面不断右顾,跟从善说话。谈到江南,皇帝从容吩咐:“取江南的文书来!”
李煜的三道表状,早就由内侍置放在一个黄色锦盒,随身带着,这时承旨都交付从善阅看。
看到第二道,从善开始不安;看到第三道,更觉得应该立刻有所表白。他不等看完,便离席伏身,以惶恐的语气说道:“臣兄笃于友于之情,所陈则有不当。臣蒙陛下拔擢,许效驰驱,寸功未建,何敢退身?伏乞陛下,不准臣兄所请。”
皇帝点点头,看了赵普一眼,暗示嘉许,然后回答从善:“你愿意留在京里,我很高兴。不过,你单身在此,起居种种不便,我派两个人服侍你。”
“是!”从善答应着,但心里不免疑惑,不识所派的两个是什么人?
皇帝未做进一步说明,话题一转,却是从善再也意想不到的。“听说你们伉俪的感情平常。”他问,“可有这话?”
这一问使得从善有些发窘,但不能不说实话,他轻声答道:“臣家有悍妻。”
“怪不得你不肯接眷。”皇帝微笑着说,“你也还是住在京里的好,耳根也清静些。”
“是!”
“喝酒吧!”皇帝随手将他面前的金杯递给了从善。
“臣谢恩!”从善接过酒杯,双手捧着,一饮而尽,然后放还空杯,亲自为皇帝斟满。
“喝了这一杯,散吧!”皇帝向晋王光义笑道,“你明日做个东,贺一贺子师。”
“遵旨!”光义含笑答应,“陛下有兴,臣奉屈圣驾,做个‘陪客’。”
“好,好!我作陪,我作陪。”皇帝已颇有酒意,紫红脸上,汗珠闪闪发光。他一面用绫巾抹拭额头,一面大声说道,“你要贺子师,就备酒送到他那里去。我们闹一闹新房!”
听这一说,从善急出汗来了。如何谓之“闹新房”,莫非硬作主张,要自己停妻再娶?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消息传到江南,家中那头母老虎还不闹翻了天?
忧急昏瞀之中,无暇细思,宴罢出殿,为料峭春风一吹,神思一爽,这才想起,皇帝说“派两个人来服侍”,可知绝非强为主婚,因为娶妻并无成双之理。话虽如此,麻烦不是没有。但愿派来的是两名小厮,果然赐的是宫婢,也宁愿粗蠢不堪一顾的,倒免了将来打多少饥荒!
也就是从善刚回汴阳坊府第不久,一双油碧香车,悄然莅止。“内客省”的官员传宣上谕:特赐泰宁节度使宫人两名,照料起居。同时说明,不须谢恩。这两名宫人,又蒙皇后赏赐首饰妆奁,满满载了四车,陆续到达,堆满了整个院子。
从善从未经过这种恩泽,并以府中并无女眷婢媪,亦不知如何接待这两个宫人,因而索性躲在书房中,不闻不问,只凭自江南随从而来的书记江直木去料理。
约莫一盏茶的时分,江直木亲自来请从善出厅受礼。这便又觉得尴尬了。“那是什么礼?”他问,“我该如何受?如何还?”
“不须还礼。”江直木答说,“哪怕出于御赐,毕竟是妾媵的身份,尽不妨坐而受之。”
从善面有难色。“这、这不好!”他说,“你是知道的,将来难与夫人见面。”
江直木觉得他可笑也复可怜,只是此事不比寻常纳妾,由不得他做主。江直木想了一会答道:“御赐宫人,莫非拒而不纳?殿下——”
“江书记,”从善打断他的话说,“如今不能这么称呼了。你、你只用普通的官称好了。”
“是!”江直木又问,“用我们江南的,还是用他宋朝的?”
“用他们的。”
以宋朝的官称,节度使的尊重,可以用“使相”,亦可称“相公”。江直木觉得“相公”二字比较响亮,便即改口:“相公,好歹先受了礼,不负宋朝皇帝的美意。至于相公纳不纳,在乎自己做主。将来与夫人见面,大家少不得为相公说话,皇命所迫,事出无奈,夫人自然见谅。”
“这话倒也通。也罢,我就受她们俩的礼。”
于是在随从佣仆环视之下,从善步出大厅,在正面交椅上落座。东面耳房中,旋即响起环佩之声,江直木临时觅来的两名伴娘,搀扶着一个穿绿、一个穿紫的两名妙龄女子,款步上堂,鸣赞行礼。
从善欠身摆手,连连谦谢,那盈盈下拜的两名宫人却是从容不迫地照规矩行完了礼,方始起身。
“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山。”穿绿的那个,肌肤微丰,指着纤瘦的那个说,“她叫秋水。”
时值薄暮,而厅中犹未点灯,春山和秋水皆是背光而立,从善无法看她们的面貌。就算看得真切,众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身份,亦不便细看。只是从身影上显示,似乎风姿绰约,绝非自己所希望的粗蠢一流。
这些念头,想到丢开,眼前最要紧的是,须说两句门面话,做个交代。“官家赐恩,派你们两个来照料我的起居,实在感激。不过,”他客气地说,“府中向无女眷,一切不便,委屈了你们。”
“相公言重!”仍旧是春山答话,“原就因为夫人的鱼轩还不曾到京,所以官家派我们两个来服侍相公。从今日起,相公就不会不便了。”说着,她转脸问道,“哪位是府中的管家?”
从善不曾想到要在汴梁长住,带的仆从不多,府中公私事务,都是江直木总其成。此时他义不容辞地答道:“便是我权充府中的管家。”
“不知分拨哪两间屋子给我们姊妹住?拜烦引路,我们好收拾起来。”
“自然是在相公那一重院落中。请随我来!”
于是春山和秋水敛手在腰,向从善福得一福,随着江直木转入屏后,去布置新居——她俩的新居在第三进,也是府中的内寝正房。三明两暗,前后厢房,本来空容容地只有从善一个人住,如今恰好安置春山、秋水,占了西面两间。隔着堂屋的东面两间,便做了从善的卧室和小书房。
到得起更时分,布置已定,江直木在堂屋中新点一对喜烛,备办了一桌喜筵,又唤了一班小“堂名”,吹吹打打为从善暖房。春山、秋水自然双双侍席。
这时候,从善在辉煌灯烛之下,方始看清了她俩的面目。春山肤白如雪,发黑如漆,生一双杏儿眼,总是喜滋滋一脸的甜笑,算得是个美人,却不如秋水的仪态万方,神清入骨。特别是秋水的那一双眼睛,从善觉得看了令人目眩神迷。
但越是如此,从善的心情越不能宁帖,酒一入肚,也就容易作怪了。沉默寡言的秋水,心思极细,很有决断地说:“相公的酒够了。拿饭来吃吧!”
从善生长江南,只吃米饭,半碗饭将酒压了下去,比较舒服得多。但在旁人眼中却不是滋味——如花春眷而又出于钦赐,应该是件比“洞房花烛夜”更得意的事,不道如此草率勉强!尤其是堂名散去,灯火悄悄,望着堂屋中那一对烨烨的红烛,更令人兴起一种没来由的萧索之感。
这萧索的气氛,在春山、秋水的感受,像浸在冰桶里似的,其寒彻骨。她俩除了为从善难过以外,更要为自己伤心——纵为妾媵,毕竟亦是终身大事。平时女伴密语,自己思量,不知做过多少美梦。梦中没有贵人,只是一个温文尔雅,体贴多情而年轻肯上进的寒士,一夫一妻,相将倚扶,一步一走向蔗境。如今,这个所望实在不算太奢的美梦,也硬生生地幻灭了。
春山脸上的甜笑,消散得无影无踪,而那双杏眼,倒像是哭肿了似的。“你看,”她异常委屈地低诉,“一生就是这么一回,凄凄凉凉还外带着窝窝囊囊。想想做人真无味!”
秋水的心情比她还要抑郁,但性情却比她深沉,禁得起打击,所以反劝慰她说:“这都是命!打入宫那一天就注定了的。只往宽的地方想吧!”
“我就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宽慰的?”
“怎么没有?你还比我好得多。至少,以后要跟亲人相见就容易了。”
果然,亲情鼓舞了春山,顿时心境一宽——她是江南常州人,父母都在原籍。自入掖庭,三年才许父母探望一次,现在这个限制是随着她的出宫而消失了。虽然南北交通,不甚方便,但至少有了指望,倘或“相公”能回金陵,与常州不过朝发夕至的一日途程,归省不是难事。
这样想着,她自觉比双亲弃世的秋水幸运得多,相形之下,就不该比秋水更看不开。于是她点点头说:“这也罢了!只可惜你,你眼下一个亲人都没有。”
“你不就是我的亲人吗?”
这句信口而答的话,使得春山深感鼓舞。春山握着她的手,盈盈欲涕地望着,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这位相公也可怜,身不由己。既然命中注定,又是官家做主叫我们跟他,那就认命吧!”
春山仍然是深深点头,然后说了句:“我们看看去。”
她们双双携手,穿过堂屋,轻推虚掩的房门向里一望。只见从善和衣躺在一张杨妃榻上,一卷书抛落在榻前。北窗未闭,风不断地往里刮,吹得火烛摇晃不定,烛台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蜡泪。如果这样搞个半夜,不但睡着的人会受寒致疾,而且火烛不谨,或许会招致祝融之灾。
两人对望了一眼,立即取得了默契。春山去关窗,秋水便取一床轻罗夹被,为从善覆盖。手脚虽轻,还是将梦中人惊醒了。从善一翻身坐了起来,揉揉双眼,怔怔地瞅着秋水,是那种茫然不辨身在何处的神情。
“相公醒了。可要用茶?”
“噢,你是秋水。”从善问道,“还有一个呢?”
“在这里!”春山应声而答。
从善转脸看了她一眼,想出一句话来问:“你们俩的住处安排好了没有?”
“安排好了。”秋水回答。
“相公可要去看一看?”春山问说。
“好!”
等从善双脚往榻前一伸,春山、秋水便照在宫中服侍皇帝的规矩,一个捧腿,一个便替他着鞋——这唤起了从善的记忆。从婚后不久,他便不曾享过这样的福了。因为夫人不准房中有平头整脸的婢女,粗蠢的从善却又宁可不要,所以整冠系带,穿鞋着袜,往往是他自己动手。
这一下触动了他的记忆,婚后所受的委屈,委屈而积成的抑郁,由抑郁而转化的隐痛,一时都兜上心来,并且有着尽情一吐的欲望。
因此,他对她俩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亲切之感。“你们坐下来。”他说,“我有几句话跟你们谈。”
“是!”春山和秋水同声答应,然后相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可以不必拘束。便由秋水移了一个锦茵过来,比肩并坐,仰望着从善。
“多蒙官家美意,其实委屈你们。”从善很吃力地说,“事起仓促,一切都没有预备,连草草成礼都说不上,我心里觉得很难过。”
就这几句话,使得春山和秋水对他的观感一变。先是觉得他可怜,此时觉得他可敬,想不到他是这样忠厚体贴的一个人。
“如果在江南,当然不至于如此,至少也要热闹个几天。不过,这话——”他越说越慢,最后摇摇头,叹口气苦笑,“唉!也难说。”
这就使得她们大惑不解了。所能了解的,他总有什么难言之隐。秋水心想,既然自己认命,死心塌地做他家的侍姬,那就休戚相关,便问一问也不算冒昧越礼。
因此,她平静地说道:“相公好像有什么话不愿意说出来?”
“不是我不愿意说。是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来是军国大事?”秋水有意这样试探。
“什么军国大事?”从善忽然激动了,“说起来是笑话!”
凭着那一股由积郁所迸发的盛气,从善杂乱无章地说他那位虽美而悍的夫人种种恶行,终于自我满足了“尽情一吐”的欲望。
于是春山和秋水的感觉又不同了。谅解化除了自己所感到的委屈,而同情则生出希望对他有所帮助的想法。当然,想法虽同,而在程度上是有差别的,秋水比春山想得深,深得太多了。
“相公快安置了!”她拉一拉春山,站了起来,接着便掌灯进入里屋。
里屋是从善的卧室,等春山跟了进来,只见秋水已在铺床了。这个举动有些莫测高深,是预备让从善独宿呢,还是打算抱衾相就?如果侍寝,是平分秋色呢,还是她预备占先当夕?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在春山心头闪现。她未暇细思,更不便细问,因而迟疑着忘记了自己该与秋水一齐动手。
直到听见从善的脚步声,她方始惊醒,而秋水已经迭枕铺被,将次竣事。春山便索性袖手而立,静看究竟。
“我们告退吧!”秋水平静地看着从善说,“半夜里要茶要水,只招呼一声就是!”
“你们——”从善不知道怎么说了。
“我们轮流值夜。总有人伺候茶水。”
只是“伺候茶水”!从善在想。心中有无限的怅惘,但亦隐然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秋水低语着,“在我,我要帮相公能回得去江南。”
“我不懂你的话。”春山答说,“莫非相公回不得家乡?为什么?”
“官家派你我来,就是要教他回不得家乡。第一,是拴住他的心;第二,要让他怕见夫人——这样子,相公自然就不愿也不能回江南了。”
“我还是不懂。”
“你好傻!”秋水微嗔地说,“你想,夫人是那等一个醋坛子,听说相公在汴梁有你我二人,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噢,我有些懂了。不过,你的话也不大通。”春山问道,“夫人必已知道了,相公在汴梁有你我两个,要闹还是要闹。”
“不然。自有人会去告诉夫人,我们伺候相公的是什么,寻常丫头,就吃醋也有限。再说,我们这样子躲得远远的,也绝了相公流连不舍的心。你说可是?”
春山不答,当然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在内。秋水认为两人祸福相共,不便缄默,因而决定往深里去谈。
“你觉得我的话不中听?”
“不是不中听。”春山很谨慎地答说,“本来我对这些道理也不大懂。我不知道官家为什么不愿他回江南,不过官家既有这样的意思,似乎不应该违逆。”
“话是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做人总要分个亲疏远近。而况官家并没有明白交代。”
春山点点头。沉默了好久,忽然问道:“你以为相公该回江南?”
“自然。”
“回江南有什么好?”春山自语似的说,“我就想不出来,伴着一头雌老虎,天天受窝囊气,倒不如在这里还清静安逸些。”
“他的身份不同,不能不回江南。而况,你看到的,他在这里并不高兴。”
“嗯!”春山问道,“他如果回江南,我们是不是跟了去呢?”
“这要看他是怎么个去法?倘或官家许他回去,我们自然跟他在一起。不然——”
“不然如何?”春山忽然想到了,“莫非他还可以私下回江南?”
“说不定。”
“你是说——”春山惊惶失色,“你是说,相公说不定有一天逃出汴梁,私回江南。”
“这——”秋水含含糊糊地答道,“也说不定。”
春山听得这话,好半晌作声不得。手按着起伏跳动的左胸,前思后想,越想越深,终于明白了这段姻缘的前因和可能发生的种种后果。
然而她不能同意秋水的选择。照她的了解,秋水不愿以情缘牵惹,使得从善难回江南。相反地,她是希望能够帮助从善,脱出虎口,远走高飞。如果从善打算潜身而遁,她亦多半会替他效劳,或者奔走,或者掩护,甚至跟他一起共患难,甘死不辞。
这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她对秋水的性情,知之甚深,外冷而内热,有时会做一些别的女孩子所想不到的傻事,譬如将自己心爱的首饰,送与年长遣嫁出宫,却以家贫无可陪嫁,怕为夫家轻视,因而啼泣不已的宫女——而此宫女却是她连人家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有人说,这就叫侠气。秋水的侠气,看来又在滋长了!
然而这是彼此休戚相关的事。春山觉得虽是好姊妹,也不能糊涂地拿自己的性命葬送在她的侠气之中,所以神态很紧张。“秋水,”她睁大了眼,提出警告,“可得好好想一想!顾前不顾后,惹出祸来,害己又害人,何苦?”
当她在沉思时,秋水从她阴晴不定的脸色中,已经猜知她在想的是什么,此时听她这话,更明了了她的态度。秋水心里不免失悔,自己要做的事,完全违反宫中派遣她来的本意。违旨之罪,足以招致杀身之祸,所以只应暗中操纵,不宜向春山明说,免得连累了她。
这样一转念间,秋水便即笑笑答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顾前不顾后’‘害人又害己’?我完全不懂。睡吧!你大概太困了,倒像在说梦话。”
这样轻巧地全盘推翻了她自己说过的话,和她的话中所暗含着的心意,倒使得春山困惑了。细想一想,约略猜到她的用意,心中倒有些感动,因而越觉得有劝她回头的必要。但这时候不便往深里去谈,越谈得深越谈不拢。好在有的是工夫,不妨慢慢找机会。于是春山点点头说:“好,睡吧!有话明天再说。我们睡一起。”
“不,”秋水的声音很坚决,“我不惯与人同床,你睡你那里去吧!”
春山深感意外,也很担心。因为她的卧室安排在里屋,外房的秋水有何动作,自己无法阻拦,甚至可能因为自己在梦头里,根本就不知道。
就因为这一个想法,害得春山一夜不能安枕。可是一夜毕竟安然过去了,两夜、三夜,一直过了十几天,始终并无异状——唯一异状是,秋水脸上,总是入夜便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烈女之色,以致从善似乎连说句笑话都不敢。
这使得从善很困惑,也很矛盾。困惑的是,不知她俩其意何居,尤其是秋水,那一双极深极冷极敏锐的眼睛,真是神秘莫测;矛盾的是,对她俩既不能忘情,又生怕陷溺于情欲之中,迷失本心,不能自拔,以致误了大节。
但是有一点是他想通的,不论自己将来对春山、秋水持何态度,第一要紧的是,求取了解。这当然只有从容探问,可就是抽不出工夫——汴梁的文武大员似乎受了皇帝的授意,有心对他“怀柔”,借着他纳宠为名,继皇帝率同晋王和宰相携酒相贺以后,排日邀宴,饷以盛馔,尊为上宾。这样酒食征逐,使得从善常在醉中,不但找不出神清气爽、安静悠闲的时刻,可以找春山、秋水盘桓细谈,甚至许多公事都耽误了。
这一阵繁忙的应酬,直到初夏方始渐稀。而在乳燕呢喃,杏花初放之时,来到汴梁的江南使者,却已归而又至,带来一封李煜的手札。
接到手中,从善便觉得异样。李氏弟兄,一向友爱。对这位比肩的胞弟,李煜更是另眼看待,所以每有书札,总是絮絮不断,动辄十来张笺纸。而这封信却轻飘飘的,仿佛只是一通空札。
拆开来看,里面只有一张月白粉笺,写着一首代柬的词,曲调是《阮郎归》: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这首词又让从善困惑了。上半阕是容易懂的,东风落花,笙歌醉梦,无非明写“春来长是闲”,暗写抑郁颓废的心境。这自然使从善恻然不欢,但他深知李煜的个性,原本如此,所以也还不甚在意。
不可解的是下半阕。词意显然,写的是“闺怨”,自意境比“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来得蕴藉深沉。分开来单独看,是好词;合在一起,则与上半阕的境界不侔,竟不成为“整”首词了。
这是怎么样也解释不通的一件事。从善为此,整日沉吟,闷不可言。直到黄昏,忽然想到有个可能破惑的办法,便是唤江南的使者来问一问。
使者是宫中的老人,原是元宗的书童,所以从善问话,无须有顾忌。首先要问的,自然是李煜的近况。
“官家精神倒还好。不过烦恼也多,所以醉的时候也多。”
“噢,”从善很注意地问,“是些什么烦恼?”
那使者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说:“七爷不问,我不敢说;既然问到,我也不敢瞒。官家的烦恼,只为七爷不回金陵,惹来多少是非!”
“是非?”从善诧异,“是何是非?”
原来李煜上表请放从善回国一事,宋朝根本没有答复,但侧面却有消息传到金陵,说并非朝廷不放从善而是从善迷恋汴梁的繁华,更割舍不下御赐的两名艳姬。从善夫人得到这个消息,闹翻了天,三日两头进宫,向李煜哭诉,无论如何要设法将从善召回,纠缠不已,甚至撒泼,使得李煜头痛非凡,到后来望影而避,有时连嘉敏都不知道他躲在何处。
然而,他对从善却是有信心的,认为汴梁传来的消息,绝不可信,从善只是无可奈何,若有脱身的机会,决不会轻易放过。因此,他对这位弟妇的无可理喻,便不肯告诉从善,怕为羁栖异乡的远人,更添烦恼。
明白了这般“是非”,从善也就明白了那后半阕的“阮郎归”,是一种隐隐约约的试探,也是一种婉转含蓄的劝告:当思闺中少妇黄昏倚阑,目断斜阳的景况,早日赋归。
了解了字里行间的曲折,从善异常不安。第一,是因为妻子的不贤惠,为国主带来了如许烦恼;第二,词中亦依然有责他流连忘返之意,使从善感到受了冤屈。
这就必得认真考虑,该如何方能还乡了!想来想去,没有善策。而归心一动,神魂飞越,变得烦躁不安,直到深夜,还在卧室中蹀躞彷徨。
“相公!”秋水提醒他说,“三更将尽,该安置了。”
“不!”他根本没有听清她的话,直觉地挥挥手,意思是别去扰乱他。
秋水懂他的意思,却不肯听从。她凝神静想了一会儿,觉得此刻是一个机会,便冷冷地说道:“相公就这么走到天亮,也走不到金陵。”
这下,从善听清楚了,他不但听清楚,而且字字敲击在心头,不由得震动。“你!”他凝视着秋水,很严厉地问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秋水似乎料到此反应,很沉着地答道:“相公莫问,只请相公信任我。”
从善再一次定睛注视,从头到足,哪一点也看不出她会有何恶意,倒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启发了他——这是个极机敏深沉的人,应可以共大事。
于是,他的脸色放得很缓和了。“来,”他指着桌旁的座位说,“你坐下来谈!”
“我站着好了。”
“这不是拘礼的时候。”
这句无疑答复了她刚才的那一问,表示充分信任之意。秋水便欣然坐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念金陵?”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秋水答复,“换了我是相公,我亦是如此。”
“唉!”从善叹口气,“我非回一趟金陵不可,哪怕去而复回也可以。”
“去而复回?”秋水仿佛没有听清楚,特意重复问一遍。
“倘或去而不回,朝廷,朝廷——”从善支支吾吾地忽然觉得碍口。因为在他看来,像这种涉及大邦与小国之间为友为敌的大事,不宜与作为侍姬的秋水谈论。
这当然是他对秋水的本质还欠了解。她便一口揭穿了他:“是怕朝廷兴师问罪?”
“正是!”从善脱口回答,却也不免奇怪。那逼视着她的眼色,无异相问:“你怎的懂得这些?”
秋水却不理他的疑惑,反客为主地进一步探问:“既然如此,国主又何以盼相公归去?莫非他倒不曾想到,这一来会触怒朝廷,怪罪下来?”
“啊!”从善张大了嘴,无从回答,继而又发觉个疑问,“你怎知国主盼我归去?”
秋水略一沉吟,老实答说:“相公下午召江南使者问话的经过,我都听见了。”
原来如此!从善半晌作声不得,将秋水的刚才态度与言语,从头回忆了一遍,顿生惊喜之感——惊的是自己的一言一动,似乎都在秋水暗中监视之下;喜的是秋水明敏深沉,足资信赖,自己有了一个缓急之际,可以托付心事的人。
“照我看,朝廷果然打算兴兵讨伐江南,与相公是不是在京里无关。”秋水放低了声音,极慎重地说,“我曾听官家与晋王闲谈,说是除非江南李某来朝,不然总放不下心。请问相公,国主几时到京里来?”
秋水所透露的是第一等的机密。从善暗暗惊心,同时觉得对她的问话,很难回答,想了一会儿,终于很诚恳地答说:“秋水,我不骗你。我实在不知道国主会不会来朝谒。”
“如果不肯来朝,总也有别的打算?”
“这,这我也不知道。”从善又说,“离开江南已久,一切情形都隔膜了。”
“我在想——”秋水那双沉静的眼睛,忽然乱转,仿佛寒光四射,令从善无端不安,等他刚站起身,秋水忽然问道,“相公,你怕听我的话?”
“不是!”从善吃力地答说,“我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是的!”秋水恢复了她的平静,“相公该好好想一想。也许国主的打算,不便明告。”
“是什么打算?”从善有些反感,“莫非我们国主的打算,我倒毫无所知,而你反能猜测得到?”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岂不闻‘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说得是!”从善改容相谢,“秋水,真要好好向你请教。”
“相公言重。我亦只是胡乱猜测,相公,你请坐下来好说话。”
这不是为了礼貌,是为了关防。要促膝密语,声不传六耳,才能防止机密外泄。因而从善拖了一张凳子,紧挨着秋水坐下。由于靠得太近,她的发际领缘的香气,一阵阵飘入鼻孔,使得从善心旌神摇,在不适当的时候,起了不适当的绮念。
但是看到秋水一脸的凝重之色,从善的绮念,顿时如滚汤浇雪般消失无余,眼观鼻、鼻观心地轻轻说道:“我等着听你的话。”
“我在奇怪,有件事大家都知道,莫非相公看不出来?朝廷要派兵征江南,是必不可免的了,除非国主肯来朝谒。”
听她说得如此确凿不疑,从善既惊且骇。“怎知必不可免?”他问,“你何所据而云然?”
秋水不即回答,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答道:“我在宫里听得好些话,有的不便说;有的我还不十分弄得清楚,更不能乱说。只说一件事好了,朝廷在湖广荆州一带,造下楼船几千艘。请问相公,这是为什么?”
从善大惊。如果真有此事,当然是沿长江顺流东下,攻取金陵。因为楼船除做战舰以外,载货运客,皆非所宜。而且楼船耗巨木甚多,从深山采伐,辗转运送到江边,极费周折,最是劳民伤财之举。若非为了迫不得已的征伐,朝廷不会凭空去建造几千艘之多。
事情有了眉目了。从善在想,从平南汉以来,许多人在私下谈论,宋朝对江南到底会不会用兵。见仁见智,虽都言之成理,究竟只是没有根据的空谈,如今却有了可测定宋朝意向的明显迹象,只看秋水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便知端倪。
“相公,”她见他不语,便即探问,“你不信我的话?”
从善确是将信将疑,却不肯承认。“不,”他说,“我相信!我很感激,你肯把这话告诉我。”
“相公既然相信,我却有句话提醒:相公不归,国主为难。”秋水略停一下,见从善似乎不曾领悟,便又往下说道,“国主不愿朝谒,自然有不惜周旋到底的决心。一旦两军对阵,只恐江南不便出全力相拼,因为投鼠忌器,国主要为相公的安危着想。”
这话惊出从善一身冷汗,秋水见解,他只能同意一半:说“有不惜周旋到底的决心”,那是她不知李煜的性情;但宋师压境,江南被迫起而相抗,则是理所必然,势所必至的事。从善在想,那时宋朝必定劫持自己做个“挡箭牌”,而国主手足深情,亦一定会接受宋朝的要挟。这一来,除非自己自杀,消解了江南的“后顾之忧”,否则,误国之罪便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你说得是,我的见识竟不及你!”从善局促不安地说,“我得通前彻后想一想。等想停当了,我再跟你商量。”
* * *
经过彻夜的苦思,从善决定先求证一事:宋朝是不是真的在荆湘一带大造战舰?
这件事只有找江直木去办。此人很能干,深知他自己和他同僚都受到监视,一离汴京,必有人跟踪,行藏无法遮掩,所以决定托个不相干的人到荆湘去打听。
于是江直木静静地打算了一会儿,换一身便服,迤逦往汴梁最热闹的所在——“州桥”行去。州桥之东,临汴河大街,便是大相国寺。此地相传为战国四公子之一,魏公子无忌的故宅。寺建于北齐,名为建国寺,唐朝延和元年改建,睿宗御笔题额,更名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实在不愧一个大字,僧寮众多,共有六十余院。大雄宝殿的基址,占地六亩三分,九明十暗,共十九间,从山门到大殿两庑,可以容纳上万的人。每月逢朔望及三八之日,这里开放为万姓交易,那时从珍禽异兽到日用器物,无所不备;医卜星相,诸般技艺,各色小吃,应有尽有。是汴梁第一好玩的去处。
江直木进了大相国寺头山门,一径来到大雄宝殿左面的伽蓝殿。殿前是个书场,布招上大书六字:“高中立说三分”。场内坐得满满的,却是鸦雀无声。他坐定细看,只见高中立用一嘶哑的嗓子,正在讲关云长、张翼德古城相会,讲到关云长斩蔡阳,舞起青龙偃月刀将落未落之时,戛然而止,卖个关子说道:“欲知蔡阳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接着,他一拍醒木,下得书坛,直奔江直木而来。
江直木起身相迎,笑着说道:“怎的我一到,便卖关子?”
“见你一到,我喉咙口的酒虫便作怪了。且饶蔡阳再活一夜。走,走,州桥张家这两天来了一批海鲜,只怕快抢光了。”
“换一家吧!”江直木说,“张家地方小,客人背贴背地挤得慌。说个话要扯开嗓子,又累得慌。”
高中立深深看了他一眼,已有所会意,便点点头说:“既如此,到我下处吃酒去。”
于是高中立买了两大瓶官酒,切了一大包羊头肉、炙鸡之类的熟食,陪着江直木安步当车走回寓所——高中立是孤家寡人,借寓在一座道观中,是荒废后园中的两间草房,除了虫鸣鸦噪以外,人声罕接,冷清得很。
“好久不见了!”高中立满饮一杯,闲闲问道,“可有江南的消息?”
每次见面,高中立必问江南消息。此人身在汴梁,心在金陵,只为他最钦服李煜的文采,每一提起澄心堂的翰墨,向往倾倒之意,着实令人感动。江直木能与他结成好朋友,一半亦是他爱屋及乌,因为江直木来自江南的缘故。而在江直木,亦就因为如此,才敢放心大胆与他共机密。
“江南要受刀兵之灾了。你可曾听到些什么?”
“倒不曾留意。”高中立开门见山地问,“可是你想打听什么消息?”
“是的!”江直木起身将房门开直,以便一见人来就好住口,然后走回来低声说道,“听说朝廷在荆湘一带,大造楼船。中立兄,我有件事,只有你可以重托。荆湘的情形,到底如此?能不能请你走一趟去看一看?”
高中立微微颔首,却不是慨然许诺的样子,出了好半天的神,方始开口回答:“事情大概不假。今年春天,有个朋友来跟我借盘缠,说要到荆湘一带去谋个啖饭的去处。当时告诉我说,另有人约他到桐柏山中去采木植,他不曾答应。想来这就是为了大造楼船的缘故。我看,不必费事,就在汴梁,便可以把这件事打听出来。”
“真的?”江直木问,心里有些懊悔,早知他不肯应允,不该轻易出口相恳。
高中立是何等样人?一听他那语气,便猜到他心里,急忙解释:“江兄,你莫见疑!江南之事,我岂有推托之理!不过,一则不便,二则不必。何以谓之不必?明明京里可以打听得到的事,只须一天工夫,便有确实消息。何苦徒劳跋涉,起码得要个把月的辰光,才能有回音?”
“是!是!”江直木颇为不安,连连应声,表示自己并无猜疑之意。
高中立却很诚恳,接着说道:“再说不便。这样的大事,我虽有人可以转托,只怕你倒不愿,所以答应了你,便得我自己去走一趟。这也不打紧,就只一件:我逢朔望三八,相寺开市之期,在伽蓝殿说书。听过我的书,认识我的人,不知多少。如果到了荆湘,遇着熟人,问一声:‘你来做什么?’又如何回答?这是大大的不便!”
“说得是,说得是!”江直木的疑虑尽消,“中立兄的心细,足见我托得不差。既如此,亦就不忙。明后日得便,拜托打听打听。”
“亦不必等到明后日。”高中立答说,“我晓得你心里急,就此刻便替你去走一趟。”
这在江直木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当时起身离席,一揖到地。“若蒙成全,感同身受。”他说,“我陪中立兄一起走,在樊楼摆酒静等。”
“好!”高中立毫不迟疑地答说,“就这么说!”
江直木在笙歌嗷嘈的樊楼,等到起更时分,方见高中立施施然而来。他一张脸红馥馥地,酒已经喝得不少了。
江直木如获至宝,急忙掀开湘竹帘,亲自迎上前去,将他引入小阁,唤侑酒的粉头,伺候他洗了脸,然后问道:“可有熟识的相好?还是我替你做个媒?”
“都不用!”高中立摇摇手说,“连她们都不必在这里伺候。我要静静地喝一盏茶。”
喝茶是假,屏人密谈是真,然而却不便细说。等那些粉头都离了小阁,他只点一点头,先做个不虚此行的表示。
“噢,”江直木轻声问道,“果有其事?”
“一点不假。”高中立答说,“连数目都知道了!”说着,他伸了三个指头。
高中立真个神通广大,他不但打听到朝廷在荆湘西自江陵、东至黄冈、北起天门、南到岳阳这数百里形连体接、川渠交错的古云梦泽地方,起造了三千艘的艨艟巨舰,而且打听到参赞征江南的机务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书生。
此人就是樊若水。他从江南考试进士,落第以来,为“小长老”所煽动,决心投靠宋朝。他在汴京伏阙上书,指陈采石矶江面从北到南的宽度,极力否认长江为“天堑”之说,建议派大军讨伐。
宋朝的皇帝,其时还对李煜存着极大的希望,以为他会像吴越的钱镠那样,柔顺将事,唯命是从,所以对樊若水的建议,并不重视。只是为了嘉许他的忠诚,特准他应试进士。结果,他跟在江南一样,依然名落孙山。
可是从平了南汉以后,情况不同了。朝廷听到许多有关江南的传言,有的说,李煜外示恭顺,内实不臣;有的说,江南对武将依旧重用,便意味着并无偃武之心。这些传言,真假本自难信,但李煜始终不肯朝谒,就显得心存叵测了。
于是,樊若水的建议被找了出来,重新考虑。皇帝并且在便殿召见过他,为他改了名字。
樊若水的改名,是件很滑稽的事。皇帝在召见他时,提到他的名字,问是何所取义。樊若水答说:“唐朝尚书右丞倪若水,为人亮直,臣窃慕其人,所以改名若水。”
皇帝不知道倪若水其人,而他一向不耻下问,便问陪侍在御案之右的卢多逊:“倪若水为人怎么样?”
卢多逊腹笥渊博,恃才傲物,知道樊若水搞错了。草茅新进,犯不着为他包涵,因而用毫无表情的声音答道:“臣愚昧,不知唐朝有倪若水其人。”
“他是说的尚书右丞,不是什么无名的人。”
“唐朝自开国以后,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的名氏,臣尽悉无遗。”卢多逊斩钉截铁地说,“绝无倪若水,只有倪若冰。”
“你再说一遍!”皇帝侧着耳说,“有个字,我没有听清楚。”
“是!”卢多逊瞟了樊若水一眼,缓慢清晰地答说,“是倪若冰。水上一点,凝结成冰。差的就是那一点。”[1]
皇帝听明白了,心中不免好笑,樊若水真可说是荒唐绝顶。皇帝心里在想,如果要纠正樊若水的错误,便是让他正名为樊若冰。但“若冰”谐音为“弱兵”,如今正在采用他的进军方略,“弱兵”二字,听来刺耳,绝不能用。
“你改名吧!”皇帝对困惑而惶恐的樊若水说,“你倒晓得一辈古人,就改名叫‘知古’好了!”
樊若水既惭且喜,高声答道:“臣遵旨!陛下赐名,臣之荣宠无极。”
皇帝少不得有一番嘉许之词,勉励他奋发上进,仍旧要在试场中出人头地,讨个出身,方是读书人荣宗耀祖的正途。
这年却又是大比之年,樊知古奉诏应试,幸而及第。吏部选官,知道他的来历,特意授职为舒州军事推官。舒州亦名安庆,与池州不过一江之隔,但却为两国疆土。樊知古做贼心虚,不敢渡江回池州省亲,怕为江南的地方官逮捕,解至金陵,以叛逆治罪。
舒州濒临大江,派他到这里来做军事推官,除了负责这一带防江军队的军法以外,自然还有别的作用。樊知古默喻在心,对自己的本职却不在意,用心的是侦察江南沿江防务的虚实。每有渡江北来的旧识,他总是殷勤接待,细问近况,探知金陵的近事,转报汴梁,由枢密使转呈御前。此外,他与小长老亦有联络,宋朝的谍使北去南往,常由他跟小长老合做掩护,这两年很为宋朝立了些功劳。因此,不久以前,召拜为“右赞善大夫”,大大地升了一回官。“右赞善大夫”是东宫的官属,但樊知古只在枢密院供职,在征伐江南的军务方面,他是参赞策划的要员之一。
江直木听得傻了。过于详细,反似难信。“中立兄,”他问,“你怎知道得这么多?”
“不是我知道得多,是你们知道太少!”高中立答说,“讨伐江南,已如箭在弦上。除非不问国事的老百姓,只要稍微留心些,自然就能打听得详详细细。只是你们不算宋朝的人,他们不能不防,所以如蒙在鼓里而已!”
“真的!我们真是被蒙在鼓里,若非足下义侠相助,何从得知这些紧要关节?中立兄,”江直木长揖身到地,“感激之忱,无言可喻。此时亦不必多说,将来必有重重地报答。”
“报答二字休提起。我只是敬仰你们国主的词翰。若有机缘,替我求他一幅墨宝如何?”
“是,是!我一定辗转求到。不过,此物取携不便。更不能题上上款,怕足下收藏,反而招祸。”
“上款不题也罢!携带似乎没有什么不便,你们府中不是常跟金陵有信使往还吗?”
“说得是!我一定有以报命。”
江直木回到府中,屏人密陈,从善好半晌作不得声。
“事情是绝不假的了。”江直木说,“而且事不宜迟,应该尽速转奏国主。”
“不,”从善胆小,“此事决不能形诸翰牍。”
“然则直木回金陵去一趟,面奏国主。”
“也不妥!待我好好想一想。”
这样做法,有何不妥?江直木百思不得其解,只有静静待着。
“你先退下!”从善又说,“等我想停当了告诉你。”
其实,从善并非一无主见。相反地,就在听取报告的时候,一个很大胆的主意,已渐渐形成。只是这个主意,还不便向江直木透露,更莫说与他商议。
可以在一起商议的,只有一个秋水。等得晚膳已罢,他照例在灯下看一会儿书,写几张字,春山、秋水双双伺候茶水笔墨。这样消磨到二更时分,照例也是秋水道一声:“请早早安置!”然后双双退出。
这天的从善却将秋水留下了。等春山一走,他亲自关紧房门,携着她的手并坐床沿上,将江直木所打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且表示,预备接纳她的规劝,自汴梁遁走,一回江南,便不打算再回来了。
“不过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从善接着又说,“第一,光是我想脱身便有许多障碍;其次,要走只能带极少的人走,甚至只能一个人走。一旦事觉,连累丢下来的人,于心不忍。秋水,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
“府中随从,相公不必过虑。官家绝不会滥杀无辜,至多受几天牢狱之灾,问不出究竟,自然释放。倒是相公的脱身之计,须好好筹划。”
“若能光明正大地走,那是最好。秋水,我且问你,替我想想看,可能走哪一条路子,说动官家,放我回江南。或者让我到节度使任上,中途上一道表状,请准我回江南扫墓,不管准与不准,我只渡江南归。这样做法,似乎有个可进可退的缓冲余地。”
“难!”秋水不断摇头,“据我所知,在官家面前说得动话的,只有三个人:晋王、赵相公、曹太傅。这三位之中,晋王绝不会肯让相公回江南,不走他的路子还好,一透露风声,打草惊蛇,反而不妙。赵相公呢,城府极深,打算极精,要担责任的事,绝不肯做。至于曹太傅——”
“哪个曹太傅?”从善打断她的话问,“朝中的‘检校太傅’很多,真搞不清。”
“是曹彬曹太傅。”
“噢,是他!”从善爽然若失,“他是从不受贿赂的,根本不必谈。”
“就是这话啰!”秋水很冷静地说,“这件事关系太大。我虽劝过,还要相公细思细量。果然下定决心了,再来商议脱身之计,也还不迟。”
“怎么不迟?”从善很着急地说,“我恨不得插翅飞回,好助我国主速做部署江防。三千楼船,岂同小可!再有个姓樊的奸细在,亦不知他会捣什么鬼,须趁早防备。”
“既如此,我倒有个拙见。”秋水小声说道,“冬至将近,官家祀天。期前三日,车驾宿大庆殿,第二天宿太庙,再后一日出南郊宿青城斋宫。行礼以后,自郊坛回宫,在宣德楼宣读诏书下赦,有大大的一番热闹。这前后五六日之间,禁军都忙着伺候大驾,各处的警卫,自然松弛,却是一个可乘之机。”
从善觉得光是她所选的时机,便有独到的见解,因而又增了几分信心,点点头握着她的手说:“你再往下讲。”
“第一,要请相公选一位能在外面安排一切的人。这个人要能干,更要谨慎,尤其要忠心。”
“有!”从善毫不考虑地说,“你看江书记如何?”
“这全在相公。”秋水答说,“相公信得过就用他。只是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相公托付了他,便得听他的安排。”
“那自然。”从善答说,“譬如我相信你,现在不都听你的主意吗?”
“我的主意不一定妥当。”秋水抽出她那只被握着的手,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相公,这是‘一着错,满盘输’的大事,要算无遗策,至善至当才好。千万杂不得一点感情,存不得一丝侥幸之心。”
“说得是!”从善也凛然回答,“你且说完了,我们从长计议。如今该说第二步怎么办?”
“第二,相公要告病。为的是可以不必陪祀,也不必见客。”
“是的!就在病假期中,溜之大吉。”从善踌躇着说,“这是装病,瞒得过外人,瞒不过医生。倘或朝廷派遣太医来诊视,又将如何?”
“不要紧!”秋水很轻松地说,“这种病不重,但必得避风。官家不见得会遣医诊视,就派了来也不打紧,只说害的是风疹。”
“妙!”从善脱口赞道,“害风疹非避风不可,风疹又是时起时消,太医来时,正好风疹未发,他哪里去知道真假。”
“就是这话啰!”
一语未毕,从善失声惊呼:“不妥!等太医来时,我已经走了。岂不是一切把戏都拆穿了?”
“原是迟早要拆穿的。”秋水不慌不忙地答道说,“这一层,相公无须顾虑,自有我抵挡。”
“你如何抵挡得过去?”
“这,相公就不必多问了。”秋水说道,“是我的事。”
她居然是这样大包大揽地一肩承当。从善心想,真要刮目相看了!
秋水却不容他多疑多想,有意笑一笑说:“相公请放心!我自有退敌的妙计,不过不能先说,一说就不灵。”
从善将信将疑,只能暂且搁下,想一想问道:“我跟江书记该怎么说?”
“请江书记安排接应。”秋水答说,“相公出走的日子,我看是大驾回宫,在宣德楼宣诏下赦那天最妥当。那天,赦放犯人以后,百戏杂陈,热闹非凡。趁那闹哄哄、乱糟糟的当儿,乘府中采买柴草的车子出城,沿东南大路直奔江边,神不知、鬼不觉。不过三日工夫,便可成功!”
那充满了信心与乐观的声响,对于从善来说,是极有力的鼓舞。他本来与他胞兄的性情不同,从小喜欢讲武艺、讲韬略,不似李煜那样喜欢弄翰墨、研音律。只以年长之后,先为王侯的身份所拘束,复为闺中悍妻所压制,消磨了英气。如今他心胸一开,锐气复生,慨然说道:“我打定主意了!学一学孟尝君。”
“这才是。”秋水欣慰地说,“相公的处境又比孟尝君好得多。长江空阔,随处可渡,不似函谷一线鸟道,插翅难飞。而且行旅自由,极少盘查,更不似秦朝行商君之法,没有符验,连投宿都不能。”
这是谈的孟尝君逃出函谷关的故事。从善惊喜地说:“秋水,原来你熟读史书!我倒失敬了。”
秋水笑笑不响,然后说道:“相公请安置吧!养点精神好办事。”
说着她站起身来,为从善展衾安枕,然后服侍他宽衣。两人面面相对,肌肤相接,呼吸可闻。特别是发自她袖口领际的不知名的香味,使得从善的一颗心上下跳**,难以克制,终于开口相留了。
“秋水——”
刚叫得一声,只听砰然巨响,接着“咪呜”一声,影绰绰看见一只白猫在窗外溜过。从善愕然。秋水却很镇静,推窗一望,只见走廊上一只花盆从高架子上摔落在地。不用说,是那只猫闯的祸。
“你别管了!”从善说,“等明天让他们来收拾。”
“是!”秋水不再走回来了,“相公睡吧!”
说完关窗,接着开了房门,一闪而出,随手将门带上。那一连串的动作,熟练轻快,等从善想到,该留住她时,已经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秋水回到自己这一面,但见里屋房门虚掩,灯还亮着。可知春山不但不曾睡着,而且还未上床。推门去望,果不其然,春山正支颐坐在灯下。春山听得声响,方始抬眼,既未起身相迎,也没有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秋水。
“怎么啦?”秋水自然关切,“你在发什么愁?”
“怎么不发愁?”春山懒懒地笑说,“这样的日子,就像在冰窖里似的。”
秋水默然,她心里不安,但不便为从善解释,更不能自己想些话去安慰她。因为“像在冰窖里”的日子,绝不是一句话所能解冻得了,倘或稍微多说些,又容易显露破绽,引起疑问。如果再往下追索,势必败坏了整个密谋。
“你倒还好!”春山又说,“相公对你是另眼看待的。”
这句话越使秋水不安。很显然地,春山已有怀疑,已有妒意。想到她有这种感觉,秋水像受了屈辱似的,心里很不好过。然而,她除了忍受以外,仍然没有话说。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春山换了个话题,“明后天我想进宫一趟。”
“噢,”秋水微微吃惊,很小心地问,“去干什么?”
“不干什么!德妃打发人来说,想念我得紧,要看看我。我也很想念德妃。如果相公准许,就派人通知内侍省,让他们来接我进宫。秋水,请你替我跟相公说一声。”
“何须我说?你自己去说,不一样吗?”
“也许不一样——”
“没有这话!”秋水大声打断她,声音很清楚,“相公一视同仁,对你我决没有两样的看法。”
这等于是一种解释,春山觉得好过了些,脸色也就不同了。“秋水,”她问,“你看,我去说了,会不会碰钉子?”
“不会。不过——”
“不过什么?”
“你进宫以后,最好不要谈府里的事。”
“不谈府里的事,还能谈什么?”
秋水语塞。自己有些恨自己,一直谨守着言多必失之戒,结果还是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请你告诉我!”春山催问着,“哪些事能谈,哪些事不能谈?”
“这全在你自己斟酌。”秋水很谨慎地回答,“你也是极聪明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相公战战兢兢,唯恐对朝廷失礼。我的意思,我们二门不出、大门不迈,外面的事根本不知道,也不宜谈。即或有时候听到一句两句,有关江南的新闻,也只好放在肚子里,不去理它。”
“噢,是这样!我懂了。”
春山深深点头,完全是虚心受教的样子。于是,惴惴不安的秋水,心中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第二天一早,春山依秋水的话,亲自向从善要求。秋水从旁帮腔,告诉从善,德妃有个妹妹,与春山极像,因而德妃对春山别有一番厚爱。从善当然毫不迟疑地同意,由府中派人通知内侍省,将春山接进宫去。她在德妃宫中住了两天,方始归来。
“德妃问起我没有?”秋水问说。
“自然问的。要我带话来,下次希望你也进宫去看看她。”
“噢!你们谈了些什么?”
“都只是谈家常。她问我——”
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寂然。秋水立即追问:“问什么?”
春山有些羞,有些窘,更有些怨。吞吞吐吐地好半天,才让秋水弄明白,德妃问春山可有梦熊之兆,而春山告诉她,犹然处子。德妃诧异非凡,而春山却无话可以解释。
* * *
在从善递了告病的书状及江直木动身往江南的下一天,内侍省派了一名官员,带着四名从人,来到从善府第,向门官道明来意,说是奉德妃之命,来接秋水进宫。
德妃与秋水并不像与春山那样有何特殊的情分,所以此时遣人召唤,显得有些突兀。不过,秋水还是很坦然地上车而去。她心中有数,必是春山惹的麻烦。何以至今犹是处子之身?宫中一定在奇怪。德妃唤她进宫,就为的是要打破这个疑团。
这得有个入情入理的解释。秋水心想,好在相公惧内,是连官家都知道的,不妨仍用这个理由作为托词,也搪塞得过。
原定第二天一早回来的,谁知到晚亦不见秋水的踪影,从善觉得事有蹊跷。他心中嘀咕了一夜,几度惊醒,到得天明起身,第一件事便是遣一名干当官郝原到内侍省去打听消息。
这郝原亦是预定随从善潜归的亲信之一,为人极其机警。他虽未能参与最内层的机密,但亦看出事不寻常——江直木曾悄悄嘱咐他,预备一辆坚固耐用,用好马拖拉,禁得起长途疾驰的车子,不论深更半夜,随时要用;同时切切叮嘱,此事不得与任何人说起。这已是费人猜疑了,而江直木本人忽然驰回江南,“相公”又告病不露面,种种神秘的迹象,令人不安。
因此,他自然而然地想到,春山、秋水相继进宫,必与那些神秘迹象有关。祸福难测,总以小心谨慎为妙。这样一想,他不肯冒冒失失到内侍省去问询。想起有个专为宫中妃嫔采办奔走的职名唤作“快行家”的小黄门,是玩得极其投机的好朋友,大可托他去打听一番。
郝原的运气不错,在州桥一家茶店中,一找就着,但还得出以闲豫,寒暄问候,买点心相请。那“快行家”却没有工夫跟他周旋,吃了半块蜜糕,站起身来说:“老郝,我不陪你了。晚上有空,我请你吃酒。”
“不!”郝原无可奈何,只能拉住他说实话,“实不相瞒,有件要紧事来求你。”
“那就快说。”
“我们府中有位小夫人,你大概知道,是官家御赐的,名叫秋水。前天内侍省着人来唤,说德妃想念,着她进宫相会。原说昨天一早回府的,却是至今没有消息。究竟怎么回事?想拜托你悄悄去问一问看。”
“那容易!晚上要见面,我打听到了告诉你就是。”
“不!”郝原长揖,“我立等回音。这是不情之请,不过谁教我们弟兄交情够呢?”
“就是这话了!好吧!”那快行家答说,“我先替你跑一趟。你可别走开!”
“是,是。专候大驾。”
这一去直过了两个时辰,方有回音。那人将郝原拉到一边,正色问道:“老郝,你知道不知道,此事关系不浅,沾惹不得?”
郝原愕然。“怎的?”他问,“怎叫沾惹不得?”
“看样子你是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关系不浅,自己不肯出面,鼓励我去打听,差点让我吃不了兜着走,那你就不够交情了。”
“何出此言?”郝原更为惊诧,“莫非这是问都问不得的一件事?”
“正是!不然我为什么埋怨你?这是件大案,不知是私通外国,还是谋反。谁要去招惹,谁就倒霉!若非我人头熟,几乎脱不得身。内侍省只一句话就问住了你:谁要你打听的?你与那被扣的女子是何关系?你想,你怎么回答?”
郝原听得这话,心惊肉跳,汗流遍体。但也暗暗庆幸,亏得见机,不曾出面,不然嫌疑更重,真个脱不得身了。
“为我受惊。真正不安之至!欠你的情,一定重报。”郝原再次道歉致谢,然后问道,“到底是何案情?”
“我也不太详细。大概是——”
案情大概如此:德妃偶然向皇帝道及,从善对御赐的两名女子,迄今犹未亲近。这是件很出乎人情的事,皇帝便命内侍省查访,究竟是何道理?
内侍省在从善府中埋伏得有人,一打听之下,情况与德妃所说不同。从善对春山与秋水的态度不同:一个遭受冷落;一个却经常被召入卧室,关紧房门,放下窗帘,但又不曾熄灯,咕咕哝哝不知谈些什么,一谈谈到半夜。秋水归寝,从不曾与从善共宿度夜。
这就显得事有蹊跷了!而就在此际,从善告病,皇帝认为这是有意规避南郊大祀的扈从之职。加上咨报客使省,已遣江直木回江南公干,更见得事非寻常。因而传谕内侍省,用德妃的名义,传唤秋水入宫,其实是内侍省有所询问。
据说秋水很沉着,自道与春山一样,也是处子。又为从善解释,美色当前,谨身自守,只是为了惧内的缘故。
这番说法,本来也可以讲得通,坏在秋水不知道内侍省另有密报。因而一问到她,何以深更半夜,逗留在从善卧室中,一谈半夜,谈的是什么,她就无法做圆满的解释了。
当然,提不出圆满的解释是绝不容许的。据说内侍省对秋水曾用刑拷问,或许已有了真实的口供亦未可知。
听完郝原的报告,从善知道全盘的计划都破坏了。他可以想象得到,既然内侍省在自己左右埋伏得有人,那就一定会知道,告病是假。只从一点上去追问秋水,便可以揭破整个底蕴。
幸好,潜遁的密谋,知道的人不多。如今唯一的办法,是出之以镇静,等待进一步消息。倘或秋水熬刑不过,供出实情,自己只来个硬不承认。想来宋朝既然有意怀柔,亦不至于过分深究,使自己难堪。
这样打定了主意,他只吩咐郝原转告全府上下,不可轻信“谣言”,更不可随意谈论秋水的一切。当然,那辆要随时待命的车子,也不必预备了。
这样过了沉闷的两天,忽然有不速之客拜访,是太医院的一名医官。其意不问可知:是来探病的。
事到临头,只有硬着头皮接见。好在从善曾有过患风疹的经验,倒也还不难应付。他愁眉苦脸地诉说,如何发痒,如何一搔抓则疙瘩随之而起,如何口苦咽干,彻夜不眠。所说的都是风疹初起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