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抵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他亲手在湖边搭建小屋,从来只握笔的双手磨了一个又一个水泡。

她像个贤妻,为他洗衣做饭,摘各种野果酿酒,赏月观花,日子过得清苦而自在。

他给她念各种各样的诗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将心意一字一句写在一瓣瓣荷花上,她笑着将那一壶壶新酿倒进酒缸里,要为他做个酒池肉林。

荷花未谢,酒池未满,李守银和俞府的人找了过来。

趁他不在,李守银傲然道:“夏月,你现在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否则可别怪我不客气。”

夏月手不离酒壶,不曾看他一眼:“你是何人?”

李守银拍着桌子道:“你是老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现在和人私奔,按律例是要浸猪笼的!”

夏月冷笑道:“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不应该早就为你生了孩子了吗?”

李守银冷哼一声:“夏月,枉你自以为聪明,居然委身杀父凶手。”

夏月倏然变色,“你想骗我?”

李守银指着俞府的老管家对她道,“就算我骗你,但是他是俞府的人,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俞景鸿找人杀的你爹。”

俞府的老管家,果然讲得清晰明白,找得何人何时动手赏银多少,字字句句说得夏月肝肠寸断。

末了又补了一句:“大公子说要演出好戏给你们看,好叫姑娘甘心情愿跟着他。要不是大公子这事做得太出格了,老爷没办法只得让老奴来带公子走。”

李守银见夏月动摇,趁势补了一句,“那大肚子的女人根本不是我的外室,那是俞景鸿为了骗你才特意找来的人。”

夏月不敢信,“你们定是合起伙来欺骗我。”

“姑娘,你知道大公子在我们俞家的地位,就是借老奴胆子老子也不敢乱说,这可是买凶杀人的大罪,是要砍头的。你也知道我们大公子对你一往情深,使这法子是迫不得已。俞家不能出一个买凶杀人拐带他人妻子的人,老爷让老奴把公子带回去惩治。”老管家唉声叹气,“本来老奴只想悄悄把公子带走,但是实在可怜姑娘的遭遇,所以才对姑娘实情相告,姑娘若是不信,尽可跟着李公子去问,杀你爹的凶手已经被抓到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成参天大树,即便她心生疑虑,但那是她的父亲,即便前方是地狱烈火,她亦要问个明白。

他回来时,只看见满桌荷花瓣和酒坛,她原打算今天新酿一壶荷花酒,待到他们七夕夜里共饮。

老管家只说了一句:“夏姑娘回李家了。你娘病了。”

他赶回家中探望母亲,刚入家门却被家丁团团围住,捆进祠堂。

混乱中,他看见母亲站在一丛木槿花后目光冰冷,只瞧了一眼,就扭过身子扶着丫鬟离去。

他心里陡然明白,不过又是个局罢了。

他被罚在祖宗牌位前跪下反省,一跪就是三天。

逼仄的祠堂里密密麻麻的漆黑牌位,每一位都是为俞家今时今日地位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如今不过只剩下一个名字一块牌位。

他们一生有多少人为自己活过?

从小耳熟能详的家族史,他记得许多名字,他们的名字伴随着光辉和荣耀。

唯有角落里一个沾满了尘土的牌位,无人肯提及。

那是一个令俞家羞辱的名字,原也是前途无量,却迷恋上了一个妓女,闹得家宅不宁,被逐出俞家。

后来妓女死了,他亦没有得到善终,病死他乡。

他死后,族长不允许他葬到祖坟,他的父亲恳求许久,放才草草做了个牌位供在祠堂里。

“你要拿他做榜样吗?”父亲指着牌位对他说,“你要是真的想这样,我告诉你,你休想还能和他一样,死后都不会供上你的牌位!”

他跪在蒲团上,一言不发,眼里却有着少有的倔强。

他不会和父亲起争执,他只是默然透过雕花窗户,望着窗外幽蓝微光,照在一壁牌位上,惨淡的白,连名字都模糊不清。

他自顾自笑起来,为了俞家的名声和地位,这就是俞家要的吗?

为了将来成为这墙上模糊名字中的一员,就要牺牲掉今生所有的念想吗?

那不如此刻就变成牌位好了。

第二天,他踏出着满地碎裂的牌位走出了祠堂。

俞府上下都惊呆了,他竟然砸了祖宗的牌位。俞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操起门闩重重砸向他。

他不挡不躲迎头挨打,他暗想,这一下就只当还给俞家,从此之后再不姓俞。

门闩没有砸到身上,倒在他怀中的是母亲。

大夫人冲了过来,替他挨了这一下。

他大惊失色,抱紧母亲,一缕鲜血自她的眉心流下,染了他满手红。

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她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夫人,对儿女们亦不例外,总摆着母亲的威仪,尤其对他,殷切盼望令她待他更加严苛。

而眼下,她竟为了保护他,替他挨了这么重的打。

母亲不顾额前鲜血,只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问道:“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

他拼命地点头,心中生出的无数念头烟消云散。

他抱着母亲一路狂奔,小时候母亲向他哭诉的话仿佛又在眼前,他是她的希望,唯一的希望。

他终究没有踏出俞府,留在府中照顾大夫人。

没有人再提当天之事,仿佛从未发生一样。大夫人不让他天天伺候在病榻前,只让他接着去读书。

他依言如从前一般在书房苦读,依照母亲的吩咐穿衣吃饭,对俞老爷也是恭敬有加,一切都如从前那般,俞府上下都说大公子疯病好了。

只是没人发现他的笑容少了许多。他常常会对着夜空的月亮发呆,只要有人来,立刻装作无事人一般。

心中万般苦,不敢露一分。

他渐渐明白,李守银和父亲一直都联合诓骗他,只是为了拆散他们。

他安慰自己,李守银这般使计,就是为了得到夏月,想必会对她很好。

可都是徒劳,这世上没有谁会让别人照顾自己的爱人,即便是再无奈,也不会轻易放弃。

他藏匿了自己,以俞家长子的躯壳活着,甚至不再饮酒。

无比顺从是他唯一的生机,他无数次掐着指尖提醒自己忍耐,甚至答应了父亲要再为他选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