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景鸿衣裳尽湿,站在檐角下,静静望着远处。

空山新雨后,一道彩虹远远挂在山涧,层云密密卷积,似大团的棉花,让人心里觉得软软的。

他此刻极想躺在那棉花团里,好好暖暖冰冷的身子。

他曾是俞家最有希望的长子,他自幼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

幼时他读书极用功,连中三元,少年得志,却并不张扬,为人老持沉重,原以为人生就是这般顺理成章走下去,他会继承父亲的爵禄,承担家族的职责。

娶一房同样大家闺秀,度此一生。

这也是母亲的殷切期盼,大夫人虽则有两子,可俞景泰却是逆子,竟然丁点不如俞景礼。

俞景礼出世后,大夫人就深感不悦,不说俞老爷对张姨娘明显偏爱,张姨娘因此跋扈了起来,竟几次三番要和她平起平坐。

大夫人心性虽好,却到底有些怨气。

那俞景礼倒也乖觉,自小跟着俞景鸿后面识字读书,丁点不淘气,说话做事有模有样,又比他嘴甜讨巧,哄得合府上下无不欢喜。

俞老爷愈加喜欢的紧,对他比两个嫡亲儿子倒更亲厚些。

大夫人心焦,却也不能和旁人说,只抓着俞景鸿一人诉苦,说到苦处,滴泪不止。

那时他不过十二三岁,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只得心里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

他敛了心性,愈加发奋,凡事只为母亲考虑,听从她的吩咐。

有时候亦觉得很累,羡慕俞景泰能够自在随性,却到底只是心念一瞬,便责备自己不该有此念头。

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国子监司业,圣上极为喜爱,赞他日后定为定国之才。

如果那天他没有和祭酒大人的公子喝酒,认识了李守银。

也许他的人生不至如此脱轨,从饱受帝恩的明日之星,变成常年告假在家休养的疯子。

他是疯了,在遇见夏月的那天开始,她像是一道闪电,触不及防劈开他沉若死水的生命,搅得天翻地覆。

他自嘲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比她美的,比她娇媚的,比她聪慧的,什么样的女子都见过,却还是忘不了她。

她是个邪魅,附身在他的心上,日夜不停引诱,像着了魔一样。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母意愿,独自去柳家退婚。那天他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那条平坦的官道忽而变得崎岖。

他望着通天的大路,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白马轻侯,数不清的荣耀,陪伴着他的还有他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据说也是循规蹈矩的大家女子。

他将肩负着俞家和柳家两个家族的希望前行,一步也不能错。

他勒住了马,狂风大作,乌云压在头顶上,将他那颗如同冰封死水的心狠狠地吹散。

二十三年了,他从未要过自己喜欢的东西,他不喜欢的一切,却从未说不。

他不喜欢酸腐老儒,却也按照父亲要求虚心求教;

他不喜欢父母给他挑了个未婚妻,却连容颜都未见过;

不喜欢和不熟悉的官员僚属假以辞色;

不喜欢书房的颜色;不喜欢自己衣料的样式,却是母亲喜爱的。

他只是默然接受,有时觉得自己只是个躯壳,从未活过。

如果没有夏月多好,他就不会发现自己原来也是有喜欢的,想要的。

他喜欢她的笑,肆无忌惮,像无人可拘的精灵。

他喜欢她的娇媚,毫无掩饰地引诱,却又嘲弄所有上当的人。

他喜欢她的小心计,自以为狡猾的小得意,他假装上当只为搏她一笑。

真好,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般轻松惬意的时光。

不必看人脸色,不必揣度人心意,不必口是心非。

她晒干了他所有的阴郁。

可这样的时光是偷出来的,他想要光明正大的结局。

只刚试探,母亲就断然拒绝,一个卖酒的女子,连做妾都不配!

他不甘心,生平第一次,有人点亮了他生命里的亮光。

他要呵护这小小的光亮到底,他设法求全,却一再受到阻碍。

他愿为她抛下所有,却在临行前被父亲拿住,一关就是三个月。

母亲很失望,三个月里只去看了他一次,狠狠地抽他一个耳光,指责他现在所为不仅令俞家颜面尽失,更是令她多年的苦心付之东流。

他看着母亲愤怒的背影忽而觉得可笑,不过爱上一个女子而已。

二十三年来的努力,连一个心仪女子都不能随心所娶,他的努力究竟有何意义?

三个月里,日升月落,只凭着一方小小的帕子寄托相思,他想尽办法逃出去,只为了告诉她,那天他并非不信守承诺。

幸好有李守银,上下使力,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俞老爷终于同意将他放了出来。

夜半时分,他骑着马赶往酒馆,终究是迟了。

酒馆被砸得粉碎,夏月全身湿透,在雨里丝毫不惧,以单薄的身躯抵挡冰冷的刀锋。

他毫不犹豫冲向人群,紧紧抱住她,千军万马何所惧!他只惧怕来不及保护她的周全。

他只来得及替她挡了一刀,就人事不知,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想念。

再次醒来时,他竟然又在俞家大宅。

为了他的性命安危,夏月同意李守银将他送回俞家。

他要努力活下去,为了他日的重逢。

可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重逢,她竟然要嫁李守银!

他站在李家门口,望着铺天盖地的红,冲天的喜气,明明白白告诉他,他错信他人。

他终于明白为何约好那天,父亲会提前得知自己的行踪。

为何父亲同意自己出俞府。

一切都是他做好的局,从始至终,李守银都只是想娶夏月。

李守银见到他面不改色,抱拳笑道:“俞兄今天特意来参加小弟婚礼,小弟真是不胜感激。说起来,小弟能抱得美人归,还要多谢俞兄你成全。”

他洋洋自得向俞景鸿炫耀,这些年,他一直处心积虑要将夏月弄到手,只是她难搞定,所以他精心筹谋了这个局。

“妻妾如衣服,如果俞兄喜欢,将来送给俞兄往往也非不可的。”李守银弹了弹新郎官的袍服,抱拳告假:“小弟要去拜堂了,请恕小弟不能陪俞兄了,一会喜酒请俞兄多喝两杯。”

这是李守银一生中最畅快之事,他一直都嫉妒俞景鸿,不过命好生在俞家,就能这般冷傲。他李家虽非名门大户,好歹也是富贵小康之家,凭什么他就低人一等!

俞景鸿悲愤不已,被自己所信赖的人这般欺骗玩弄,他绝不原谅。

他调转马头,径自寻找李守银最熟的几个纨绔子弟,也不多言,只拔了剑,又扔了几锭银子就知道他有外室的事。

他派人将那个怀孕的外室送到洞房里。

夏月果然悔婚,满手鲜血从洞房里面走了出来。

他追了许久,在那个河边,他浑身湿透的抱紧夏月,像抱紧失而复得的宝贝,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次绝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