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藏得极好,直到那天他发现老管家和李守银密会。

原来老管家的儿子有把柄握在李守银手里,不得已帮着李守银骗夏月,为了骗他回去,竟然告诉她,是俞景鸿买凶杀人。

而夏月被李守银诓回去后,整日里在李家吵闹不休,闹得家宅不宁。

李守银心里焦躁,拿了棍子抽打夏月,不料下手太狠,竟将她打骨折了。

他站在藤月花旁,整整一个下午,一动未动。

三伏天的烈日暴晒,湿透了衣裳,他却只感觉到冷,胸口的刀伤疼得厉害,直抵心底。

他紧紧握着藤月花枝,刺扎进他的肉里,满手的鲜血,竟不觉得疼。

那天夜里,他用包扎着伤口的手写了一封折子向皇帝请安。

数日后,皇帝亲自下旨准许在家休养的俞景鸿官复原职,他终于迈出了俞家大门。

他站在晨光下,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湛蓝天空,摸着胸口新刺的藤月花,暗暗起誓。

他暗自派人查访李守银,李家家道殷实,几世的累积,到李守银这辈已是三世,家中米烂成仓,富得流油。

李守银自小锦衣玉食,生就一付纨绔子弟的脾气,仗着家中有钱,谁也瞧不上眼。

无论要什么都不择手段一定要到手,否则决不干休。

新近又添了新嗜好,喜欢推牌九。

他派人找了几个高手设局引李守银对赌,不多时,李守银输得倾家**产,连家中铺面都输光了。

他坐在屏风后面,一边饮茶一边听李守银输急了眼的声音,茶换了十几盏,筛淡了颜色。

他终于等到李守银押上夏月。

窗外的天空乌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只一轮明月,澄黄明净,照得人间雪亮。

李守银做梦也未想到,竟会在看见俞景鸿从赌坊的屏风后走出来。

赌坊将李守银所有输掉的东西尽数端到他面前,他只取了最上面夏月的那张欠条,对赌坊的人说:“诸位辛苦,剩下的给各位买碗茶喝。”

赌坊的人大喜,连声谢赏。

李守银眼见着自己所有家当被另外一个人打赏给别人,急得抢夺,却哪里是对手,三两下就被赌坊的人擒住,只得破口大骂,“俞景鸿,你为了个女人竟然要老子倾家**产。”

他只小心将那张欠条收好,迎着窗外的明月而去。

李守银急得跳脚,在背后一直大喊:“不就是个女人嘛!我把夏月给你,你把我的家当还给我!”

俞景鸿住了足,目光生冷望着他:“你当初陷害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别以为你能再去找我爹,也别想去找管家,他已经被我送走了。你只要敢靠近俞家大门半步,就会被人丢到江里喂鱼。”

他说得平静,却透着无可置疑的威仪。

李守银被他的气势慑住,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踏着月色一路疾奔到李家,积了一生的思念在胸口盛开出一朵花。

他幻想了无数次重逢场面,却截然不同。

夏月冷漠地听完他说的话,只问了一句:“我抵多少银子?”

他怔然无语,夏月拿过他手中的欠条看了一眼,“哼,一百两,原来我还这么值钱。俞公子,钱我过几天会替我家相公还你,还请公子宽恕几天。”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夏月,你说什么?”

“我说,过几天我会还你一百两银子,请俞公子宽恕几天。”夏月目光冰冷,冻得他心神俱灭,脑子里面嗡嗡乱响,竟是一片空白。

他紧紧搂住她,“夏月,你是不是中邪了?”

夏月死命挣扎,“俞景鸿,你听好,你们俞家杀了我爹,你是我的杀父仇人。三天后,我会给你银子,从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

他站在月下,看着她决绝离去,没有一丝流连。

春夜里月色融融,花影簇簇,不知谁家的院子里正在唱着一出《牡丹亭》,“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秋云冷眼看着俞景鸿,她陡然发现他和记忆里那个温雅的男子大是不同,他神情萧索,茫然矗立,像个风中的破灯笼,随时都会倒下。

她对在一旁剥菱角的俞景泰道,“你不去瞧瞧?”

俞景泰头亦不抬,“随他去吧,自从上次他被带回去后,他就时常这样,在园子里发呆到天黑月明,喊也喊不动。”

他将两个人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秋云听,末了又道:“上次我爹又重重打了他,又将他关起来,不让他外出。还向皇上写了封奏折,说他沉疴痼疾,请求去官医病。”

秋云听完后,寂然无声,许久后对俞景泰道:“偏劳俞公子帮我去买个鱼篓,我那几尾鱼没处搁,今天出门仓促,忘记带了。”

俞景泰欣然领命离去,秋云踱步走至雨檐下,淡然一笑:“经年一别,公子清减了许多。”

俞景鸿略感迟疑,“在下愧对小姐,不记得几时曾和小姐相见过。”

秋云浅浅一笑:“是妾身见过公子,公子未曾见过妾身。时年元宵佳节,公子来柳府拜会,”她顿了顿,秒目偏转,“可能公子早已忘怀。”

俞景鸿一时语塞,他怎么会忘记,那时他以未婚夫婿身份前往柳府拜节,柳老爷待他极好,不但以礼相待,更推心置腹和他说了好些话,嘱咐他在朝中小心哪些人,更言明他先前无意中得罪的人,柳老爷都帮他疏通好了,俨然当做半子。

平日里两家亲睦友好,时常来往,一时若得了什么稀罕物,也都会分出一份送到对方府邸。

秋云取出一个小巧沉香木盒递给他,“这是令慈送我的,今时今日身份有别,还请代还给令慈。”

俞景鸿百感交集,那木盒里盛放的是俞家世代相传的羊脂玉梳,玉色若凝脂,由一块完整的羊脂玉雕刻而成,梳子上雕着并蒂莲花同心纹,极其精美,十分难得。

历来都是俞家婆媳相传,俞家正式提亲后,大夫人亲自将那个沉香木盒送到柳府,并用玉梳替柳玉言梳头。

他那时坐在花厅里饮茶,俞老爷和柳老爷两人寒暄,同去的俞景泰只顾着捉狭取笑,柳家上上下下都在打量他这个未来的夫婿,他甚至看到几双偷偷藏在花厅玉屏雕栏后的眼睛。

他微觉尴尬,只身踱步在窗边,柳家花园极其精巧,幕天席地的蓝天下,一株樟树独立园中,取天地合一之意,园中绿荫匝地,眼目清凉,一片浅紫木槿花开得正好,画眉在花丛中扑棱着翅膀飞过。

目光一错,那只画眉丢下了一方素锦帕,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面前,他拾起帕子一看,帕子上只有两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粲然一笑,这种伤春悲秋的句子,一向不入他的眼。

俞景泰瞧着稀罕,将那帕子捞起来塞进怀里,笑嘻嘻对他道:“这字写得倒怪好看的,我瞧着倒比你好。”

他笑而不语,只看着天色,琢磨着祭酒大人令他写的折子该如何写。

正想着,母亲和柳夫人携手走出来,母亲笑道:“我家景鸿真是有福气的,玉言是万中无一的女子,又冰雪聪明,心灵手巧,那把梳子只有她配用,若不传她,还有什么人能配得上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只有他无端觉得燥热不安,窗外的蝉鸣声更响了。

他生硬地接过木盒,道了声谢,心中更加不安。

柳家出事之后,俞家三缄其口,俞老爷更是直接向人说明自己儿子早就退婚,和柳家再无瓜葛。

他被放了出来,俞家族中上下尽是夸赞之声,说他有眼力,竟会装疯退婚,了却了这桩麻烦。

他啼笑皆非,却也懒得和人说明。

不见面倒也罢了,不过偶尔心念一闪,可眼下柳玉言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又是这般流落风尘,他仿佛是个罪人,亲手推开曾有机会救赎的人。

秋云见他神色不安,又道:“公子不必觉得欠了妾身什么,柳家未拖累俞家,已是大幸。我父亲曾夸过你目光独到,必成大器,想来公子当日若是能提醒下我父柳家即将大祸临头,柳家合族上下定会感激不尽。”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饱含幽怨。

俞景鸿踌躇再三,开口道:“柳家出事的时候,我正被父亲关起来反省,向皇上告假我有疯病。”

秋云只淡淡道,“柳家的案子重大,牵扯人数甚广,查办起来定不会是三五日之事,以俞家在朝野中的势力,难道竟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得到?”

俞景鸿苦笑道:“正是因为我们两家联姻,这案子办起来就特别瞒着我们,别说风声,竟是连一丝消息都没有。那几天,我母亲正盘算着去府上拜会,重修旧好。”

秋云像被马蜂蛰了下,心里恨意重重,这是再提醒她曾经被他抛弃,凭什么他如此好运,他不但抛弃了她,还搏得了美名。

而她却要家破人亡,流落风尘?她的眼神漠然,有着他看不懂的沉重,沉重得令他感觉窒息。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忽而一笑,笑容绝美,“俞公子,你全身都湿透了,妾身这有件衣服可为替换。”他微觉惊诧,不知何故会改了态度。

秋云关切地将衣服披在他的肩上,又用帕子抚过他额角上的雨水,声音温软似一位贤妻:“可小心着凉。”

他一抬眼瞧见俞景泰拎着鱼篓坐在马上瞧着他,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