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耗子出去后,夏月一直靠在二楼琅玕上,定定望着大门。
她等得心焦不安,和那时一样——
她决定去瞧一眼柳玉言,传说中完美无缺的女子,唯一堪配俞景鸿的女子。
她听说柳玉言会去栖霞寺上香,便也跟着去了。
柳家要来进香,寺庙里早早就泼水扫尘,清理无关人等。
夏月进不了门,在寺院对面寻了个茶摊静等。
茶摊上歇脚的人甚多,只有三两个女眷,面朝里面坐着,忽瞧见夏月这样艳光逼人的女子不闪不避,面朝路边端坐,纷纷侧目相看。
夏月并不在意,从袖中取了一方绢帕将茶碗细细擦干净,唤茶博士来倒茶。
天气极热,没有一丝风,她不急不缓吹着茶水,连着饮三碗茶水,茶摊老板嘿然笑道,“姑娘你渴坏了吧?”
夏月睨了他一眼,“又不少你的茶钱,你怕什么?”
老板收了钱,讨好的将蒲扇递给她,“姑娘扇扇,这大热的天,你到这来又不求佛,只在我这坐着,莫不是等人?”
夏月接过扇子,轻轻摇动,“我是来瞧美人的。”
“你一个姑娘家,也等着看柳小姐?”茶摊老板吃了一惊。
夏月笑起来,簇新的石榴裙,映照着她脸上的笑意,声音绵软娇柔,半遮颜容,双眼波光盈盈,“怎么?这也是不许?”
茶摊老板心神**漾,这分明是一个罗刹。
一直等到夕阳西落时,柳玉言的轿子才悄悄抵达。
四人小轿落在山门之外,柳玉言出了轿门,周围人群竟无人发出声音,都只顾瞧着她。
素色金莲软罗裙,只配一枚分心白玉观音,神色安详,静静立在夕阳之下。
余晖软落,金光笼着她的身上,光芒万丈,宛然仙子出尘。
茶摊的老板喃喃低语道,“菩萨,菩萨降临了。”
夏月望着柳玉言的身影,又瞧了瞧自己,勾起一抹笑意,她头亦不回的离开了栖霞寺。
菩萨般的女子又怎么样?罗刹般的女子又如何?还不是都汇聚到万花楼,以色事人。
这便是命,谁也不能逃脱。
小耗子蹲在俞府后院对门的酒馆里,要了一壶酒一碟花生一碟酱肉,慢慢喝,邀酒保一起吃酒。
正值下午,酒馆没人,酒保乐个清闲,便和小耗子边喝边聊。
那酒保吃了三杯酒后对他道,上次俞景鸿重伤回家,俞老爷大发雷霆,要不是俞夫人跪下劝说,早就将俞景鸿杖毙。
那俞景鸿亦是怪,不论俞老爷怎么打怎么骂,都不还口,只默默望天,倒似魔障了一般。
急得俞夫人忙又找道士又找和尚,念咒,做法,画符,都不管用。
现如今外伤倒是大愈了,只是还是不会说话,每天白天不出门,到了夜里躺在院里看月亮。
俞老爷气得快背过气去,只说俞景鸿已是废人一个,只怕将来继承家业的会是二公子了。
小耗子听完后,心下有了计较,便笑嘻嘻结了酒钱。
他寻了件游方医生的衣服,又找了块幡和铃铛,在俞府外摇铃叫喊,“专治疑难杂症。”
俞府的大门开了,他被邀了进去,俞夫人病急乱投医,只一线希望亦不肯放过。
小耗子终于见到了俞景鸿,他坐在窗前,漠然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透过他的眼睑,却毫无生机,像徘徊在阳间的鬼魂。
小耗子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对俞夫人道,“请夫人先行回避下,待我为公子诊治。”
俞夫人慌忙带着一众下人离开。
小耗子见众人离去,方走到俞景鸿面前,小声喊道:“俞公子,俞公子,我是小耗子。”
俞景鸿星目半转,瞧见小耗子,方回过神来,失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夏月有事?”
小耗子忙悄悄打开房门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方才放心对俞景鸿道:“公子,你可小点声,你是不怕别人听见,我可怕横着出去。”
他掏出那个木盒交给他,“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俞景鸿摩挲着那个紫檀木盒,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是他送给她的。
他颤抖着打开那个木盒,里面只有一方雪白的丝帕,帕子上淡淡印着一对远山黛的眉印和一个樱桃唇印。
是她的。
俞景鸿心头震动,指尖温柔掠过印痕,仿佛掠过她的脸,恍然间她的笑脸依然在眼前,像极窗外那些开得茂盛的藤月花。
“她说什么了呢?”俞景鸿忙问道。
“请公子务必去万花楼一趟。越快越好。”小耗子又瞧瞧打开房门偷窥一番,对俞景鸿道:“公子,我今天是冒充给您治病的,您务必帮我出去。”
“这是自然。”俞景鸿将那帕子小心叠好放回木盒里,站起身随手在身旁的白玉匣里抓了一把碎银递给他。
小耗子惊异发现,转瞬之间他神采奕奕,复生一般。“你自去吧,我三天之后一定到。”
“三天,”小耗子迟疑了一下,“可否更快些。”
“若能早到一天,我绝不会晚到一刻,只是眼下不比从前,我出府更难,但你请她放心,我必会想尽办法践约。”
俞景鸿打开房门,对小耗子朗声道,“多谢大夫。”
不远处瞧动静的仆役们一看公子竟可以行走如风,立即去通报夫人,喜得俞夫人连声叫赏。
小耗子揣着了许多银子出了俞府,心里琢磨,若是多几桩这事,他很快便可大发一笔了。
这些钱若是带回万花楼,被金不换发现,那就全白忙了,还不如找个钱庄存起来。
春花替柳玉言重新包扎好伤口,怕她天气太热她的伤口发炎,便找了数碗冰放在她身旁,再摇动竹扇,送来丝丝凉意。
柳玉言觉得很舒适,慢慢睁开眼,瞧见一个绿衣女子站在背光里,不疾不徐摇动竹扇,瞧不清脸。
只觉得温柔舒适,像极小时候,天热中了暑气,翠缕亦是这样帮她摇着凉扇。
她沉入梦里,梦里还是小时候,她是柳家大小姐,柳家掌上明珠。
父兄多次盛赞她,美貌娴雅,温柔端庄,自有一股高贵气派,将来不入帝王家,便也是王侯公卿家的主母。
那时她仿若将开未绽的牡丹,花色鲜艳明媚,无限可能。
她不爱女工,偏好文墨,父母娇惯,亦请了西席先生教授她课业,因是女子,多学些诗词歌赋,水墨丹青,倒落了个才女的盛名。
她的丹青流了出去,一时洛阳纸贵,人人争相购买。
谁人不知,谁人不羡。
谁又知道,一时名花陨,未及绽放,便凋零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