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发现
恍然如梦。
夏璎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灯光幽幽暗暗,不及窗外的阳光明亮,对面的女人,眼睛红肿,一脸憔悴,木讷地发愣。
过去未来,都是幻象。
她抬手摸了摸镜中女人的发白的嘴唇。这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对不对?现在的,努力活着,期望走出阴霾,想要再相信爱,才是真实的自己……
对不对?
她用力地瞪着眼睛,直到眼眶发酸,泪水划过脸庞。
打开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流淌,她将手放在温柔的水流之中,感受着时空的存在……翻涌的情绪竟渐渐归于平静。
嗯。这才是现在,这么真实。
有光,有水,有自己。
原来就这样,走出了过去的幻觉吗?
简单得让人不得不产生质疑。
夏璎深吸口气,洗了把脸,像求知欲旺盛的孩子,再次一点点去“感受”和“确认”。
洗漱好,她肚子不甘地咕咕叫,也不知道一大早乐正劭去了哪里。
尽管乐正劭身边所有人该是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夏璎仍心里别扭,蹑手蹑脚推开门,终于确定别人看不出她是从乐正劭房间的走出来时,才松了口气,步履也跟着轻松。
刚下二楼,听见了几人交谈说话的声音,用的是当地话,其中一人便是姗。
夏璎下意识想躲,抬头一望,刚好发现一扇侧门,想也不想,快速从侧门走进庭院。
她几乎小跑,跑了会,越想越好笑,放慢脚步。
你心虚个什么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和乐正劭那点事儿!
她停下脚步,仰望天空,昨夜醒来时,还细雨飘飘,没完没了的样子,而今天,奇迹般雨消云散,万里无云,入眼尽是一片湛蓝。
唇边绽开一个笑,夏璎张开手臂,阳光倾洒,空气温润,一切都让她体会到奇妙的放松和舒适……
“哎呀!”腰间袭来一阵刺痛,夏璎连忙撑着痛处,揉了揉,目光一扫,竟在脚边看到一只空弹壳。
怎么回事?夏璎瞬间提高警惕。
“哎呀!”又一下。
这一次是打在了后背,一只空弹壳应声而落。
紧接着,她的手臂和另一侧的背接连“中弹”,伴随的还有一块块白色的印记。
“哈哈哈哈!”不远处房檐下的走廊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大笑声,夏璎起身循声望去,一个瘦小的身影,拖着一把长枪,连跑带颠,一闪而过。
夏璎的火气“蹭”一下就窜到头顶,刚还怀疑是有人偷袭工会联盟,原来她是被一群小破孩捉弄了!把她当活靶子呢!
她追了几步,思来想去,能在这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一定是工会成员的家属,再者,佤邦的孩子本就早早可以持枪,她颠了颠手里的空弹壳,她是个外来人员,闹她一下就当是孩子淘气了。
她不情不愿正想作罢,一转身,哪知“伤痕累累”的后背又挨了一下。
这次夏璎忍不下去了,大喊着“你们到底干什么!”,朝那几个小男孩追了上去。
小男孩们不但不害怕,还笑嘻嘻地逃跑,夏璎追着追着,就把人追没了。
她不熟悉路,自然是跑不过孩子的,不知不觉进了另一处安静的偏院,脚下的水泥石块变成了焦黄色的沙子,拿着枪的小男孩不见了踪影,却发现几个小女孩伏在院子的中央的一张长桌旁,桌前有一块破旧的小黑板,上面写着简单的几个汉字——“大”“小”“人”“土”“火”“木”,上面还标注了拼音。
她们坐在陈旧的小木凳上,认认真真,聚精会神地写字,以至于都没发现她这个“客人”的到来。
夏璎四处望望,并没有大人在看管,她们一边喃喃地蹩脚的汉语拼音,一边抄写,夏璎悄悄走过去,其中一个女孩发现了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脸疑问,其余的孩子也朝她看过来。
夏璎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你们好呀!”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早发现她的女孩似乎年龄大一点,不过最多也就八、九岁的样子,站起来说:“阿姨好!”
夏璎想起之前还在矿山下的饭馆纠结过孩子对自己的称呼,实在逗趣,她这个年纪,做阿姨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夏璎蹲下,摸摸女孩的脸颊:“小朋友好有礼貌啊,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脸蛋红红的,大抵是被夸奖了,有点害羞地说:“我叫尼雅,我在写字。”
夏璎被感染,语气轻柔甜蜜:“哇……那不打扰你们了,接着写吧。”
女孩使劲点头,坐回小凳子上继续念拼音,学写字。
夏璎起身,在桌旁转了一圈,挨个看了遍孩子写的内容,年龄偏大的尼雅算写的最好的,也有好几处错误,年龄小的,就只是在画画了。
她不禁笑出声,忍不住一个个耐心地纠正,不经意向那块破旧的小黑板上一看,原来黑板上的拼音就是错的。
她走上前,想要改过来,找不到黑板擦,只看到一块粘着粉笔灰的抹布。
这大概就是他们的黑板擦吧。
她拿起来擦去错误的地方,用粉笔改过,顺便读出正确的拼法:“小朋友们,这个字,念木,m,u,mu,不是mo哦,记住了吗?”
年龄小的似懂非懂,还在好奇她的存在,只有尼雅拼命点头。
夏璎温柔笑笑:“好,大家记住的话,继续学习吧。”孩子们听话的很,埋头攥着可怜的铅笔头,一笔一划的在本子上写画。
夏璎的笑容渐渐敛起,眼底有湿意,乐正劭手机里那些山区里的孩子们天真纯净的笑容浮现,教人如何不心软?
“你怎么在这?”
夏璎正慨然,姗端着一个不锈钢盆子,盆子里是一些小水果,猝不及防站到了她对面的房檐下。
夏璎一阵慌乱,解释说:“不好意思,我……我在院子里散步,不小心走到这里来了。”
姗一偏头,发现夏璎衣服上的白色印记,脸色变了变,轻咳一声说:“夏工何必撒谎呢?我看你是追那些臭小子追过来的吧。”
这话怎么听也不太舒服,夏璎尴尬得想走。
“这群臭小子,我一会看见他们非先揍他们一顿。”姗随意地坐下,将盆子放在桌上,递给她一颗红色长着刺突的果子,说,“夏工不嫌弃的话,也吃一点?”
夏璎顿了顿,既然对方释放善意,她不好拒绝,先接过来:“谢谢。”
姗摇摇头:“真客气。夏工刚才教孩子拼音,我看到了,那几个字是我写的,我根本没读过几天书,和你没得比,但也没办法,这些孩子,有的是亲戚的孩子,有的是工会里单亲家庭的孩子,将来都希望能到中国去,所以学些汉语总是没错。”
夏璎心中不是滋味,只鼓捣着手里的水果,没有接话。
姗一边将水果一颗颗分发给孩子,一边自顾自地说:“夏工从来没有过过这么下层的生活吧?当然不懂我们多么苦。我们也是,如果一辈子都不知道好日子怎么过,也就算了,但是既然知道了,就特别想要了。”
夏璎垂着眼眸,不置可否。
姗见她不声不响,不表态,转了一圈将盆子放回原位,说:“夏工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夏璎看着孩子们满足地吃着水果,笑容耀眼,心里却是纷乱不堪。
“你想说什么,大可直接对我说。”
“好。”姗抱起手臂,眼睛直直看着她,“咱们都是女人,自己的男人在哪,咱们就要在哪对不对?你放眼看看,你留在这一天两天还好,会一直留在这吗?会吗?”
夏璎淡淡地应,实话实说:“我不确定。”
“不确定?”姗像听见了个笑话,“呵呵,夏工啊,总撒谎可不好,我又不是傻瓜——”
“对不起,我没有撒谎。”夏璎板起脸,打断道。
她严肃起来确有几分吓人,姗嘴角压下,也一脸不忿。
“我和他……暂时还没有聊这个话题,所以我说不确定。”
“好。我也懒得跟你绕弯子了。”姗不愿在气势上输给她,站起身,提高音量直接道,“乐正是工会所有人的主心骨,我希望你有些良心,不要带他走。他走了的话,工会联盟就散了!你懂吗?所有人,这些孩子,就永远看不到希望了!”
夏璎自从董老头告诉她真相时,就晓然乐正劭于工会联盟的价值,那么的显而易见。
他是多智慧的人,无论做出哪种选择,必然有他的想法和理由。
想想她还曾要求他做二选一,真是够蠢的。
因为只有他想做什么,他才会做,没有人能逼迫他。
他可以,也有资格。
可惜,尽管姗是追随在乐正劭身边的人,还是不懂,竟然将自己和这些孩子的未来,绑在他身上,未免太过片面。
对面的姗歇斯底里讲完了,心中其实是忐忑的,毕竟夏璎在她心中是要“带走”乐正劭的人,敌意不能再明显。
夏璎不但没有和她吵嘴,反而一笑,说:“你放心。我不会带他走。我也不会利用我们的感情,去让他做任何事。”
姗一懵,大为惊讶,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掐腰说:“你要怎么保证?”
夏璎转身离开,是时候结束对话:“你恐怕搞错了,做决定的一直是乐正劭,我为什么要向别人做保证?”
“你……你什么意思啊!多读过书了不起啊?绕来绕去的!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她慢悠悠地走,身后,姗还在不依不饶,声音回**院落上空。
夏璎回到工会办公区楼前的院落里时,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姗义愤填膺的余音里,几人迎面走来,钟强人未到,声先到,把夏璎的神智唤回。
“夏姐!你去哪了!”钟强猴子似的蹦哒到她跟前,“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呀?”
他边说,边暧昧地转头去找乐正劭,脑壳照例挨了个爆栗子。
“正哥正哥我错了,太疼了,您可手下留情!”钟强求饶。
尤塌在旁幸灾乐祸:“活该!”
张大全虽然走在最后,瞥了眼她来的方向,再见她衣服上留下的白灰印子,一如既往的敏锐,问:“夏工这是被那群小子欺负了?”
夏璎这才反应过来,扑了扑手臂和后背的灰,说:“没关系,小孩嘛,淘气而已。”
张大全走上前,夸张道:“那不行!怎么能随便打人呢!乐正,我看你得好好收拾他们一顿了,要不这帮小子仗着姗护犊子,无法无天了快!”
夏璎解释道:“真的不至于……他们可能觉得我是陌生人吧,才……”
“你刚才看见姗了?她跟你说了什么?”乐正劭高大的身形贴近过来,照在侧脸的阳光都被挡去,夏璎竟立刻觉得凉快些。
奇妙的,只是他的出现,让夏璎对姗刚刚那不客气的一番说辞,完全不在意了,说:“看见了,不过她没说什么。”
张大全可不信,正想开口,乐正劭旁若无人一般,亲密地将夏璎揽在胸前,低声问道:“你啊,睡到日上三竿了,一点不饿吗?”
提到这茬,夏璎羞得想往他怀里钻的更深一些,点点头。
乐正劭点她脑门:“饿了不来找我?”
夏璎埋怨:“我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机怎么找你?”
“也对……现在告诉你,我在这边一楼的办公室……”
“哇,什么,你居然有办公室?”
“怎么,不像?”
“哈哈哈,是啊,一点不像!”
……
两人搂搂抱抱,亲亲爱爱,就这样在他们眼前走开去了食堂的方向,剩下张大全、钟强、尤塌和几个工会的年轻人面面相觑。
钟强憋屈得直跺脚:“一大早,不带这么撒狗粮的!”
“诶?你们是狗,哥可不是!”张大全啧啧叹息,“诶呦,真是活久见啊……啊啊……啊啊啊……”说着背起手,唱起京剧的腔调,继续朝办公区走。
身后几个当地年轻人不得不佩服大全哥的总结能力,连连跟着重复“活久见”“活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