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下来,乌云遮月,亦如徐愫此刻沉沉地心情。

她轻声一叹,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回到清凉阁时,杨贞凝在桌旁安然等她,见她有些恹恹地神色,忍不住询问“老师为何事忧愁?”

徐愫粗略与她讲了大概,讲到最后自己忍不住轻笑摇头“在朝堂之上和迂腐老儿对持,吾只要和他们讨论道义,固守真理就好。但在母亲面前,无形地孝义之道横在吾面前,再多的道义,再多的真知,在母亲面前也逃不过我是她的女儿。”

杨贞凝出声劝慰“不怪老师为难,自古以来就是忠孝义难全,何况老师摒弃愚孝,坚守正道,本就无可厚非。”

想到了什么,杨贞凝呐呐开口“老师,我只不过觉得很悲哀,为什么她们会觉得女子的价值要通过夫家门楣,生儿育女来表现呢?一旦像老师这样投身不一样的天地便会被视为异类。”

她垂首,“甚至自古以来,好像在大众的世道里,女子的价值都是要通过男子的喜爱来表现的,有男子爱慕,好像女子在这世道才有存在的意义。”

徐愫锁着眉头,见窗外竹影婆娑,在月下蟾光中格外落寞。

徐愫开口“何止啊,女子的貌美甚至不是自我的赏心悦目,而是成为获得男子喜爱的筹码,那些容貌平平无奇和貌丑的女子,便会如街市上的残次品一般,少了博弈的价值。不管怎么样,好像都同道殊途,嫁人生子,才算功德圆满。”

“嫁人之后,又要去忧愁,如何为夫婿诞下儿子,要不然就是为人新妇的失德和无能。”

徐愫向窗外伸手,接过一捧洁白的蟾光,把它们在掌心合拢,像是留住最后的温柔,“我有时候真的觉得,做女子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杨贞凝的目光留在她合拢的掌心上,见蟾光如流水,似大道于无形。

“老师,”她在柔光中抬首,“这不是绝对的坏事。”

她的声音在这寂静地夜色里格外清晰,“起码我们和陛下都看清了这世道的不平之处啊,邪说之害正,但并非要一下子除邪,而是借邪以拨正,拨正以压邪。”

“如今,正是我们施展拳脚的时候,所以老师,不要难过,待我们,待后继之辈一层层打破这吃人的枷锁,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是一个女子为官也不会传为奇谈的时代,女子的成就不会再拘泥于相夫教子,如何贞烈贤德,而是和男人一样,只要天地够广阔,就会有她们的脚步。”

窗外刮过一阵微凉的清风,把她的话悉数吹融于月色,亦吹进徐忱的耳朵里。

他不是故意偷听的。

知道姐姐被母亲训斥定然会闹得不愉快,便过来想劝慰一番,可是他尚未跨过最后一层石阶,便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竹影婆娑,掩盖了他的身影,但那个小姑娘的话,一字不落地被风吹进他的耳朵里。

他徐忱身为男子,但心不腐朽。

所以他不会觉得杨贞凝的话是无稽之谈,反而,她的话犹如一把软刀,削开自己的筋骨,扒出一颗赤诚地心来。

他得以从中窥见她内心几许皎洁。

徐忱微笑转身,看来,姐姐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了,有她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就够了。

明德七年春微雨,京郊城外女学兴起,新法实行的顺利。

潺潺松江湖畔,亭子中央,女先生与诸生坐而论道,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生若蜉蝣,但务必请心怀天地。莫于世偃仰,须恪本道而守初心。”

“这道义或许不能成为以后你们谋生的手段,但它一点点塑造着你们的风骨,比起金钱地位权力,更能让你们内心从容安静。”

有善思的学生询问,“老师,恕弟子无知,不明何故。”

先生回答她疑惑,“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富贵荣华,不过山间浮云,掌中流沙,唯独骨中风度,虽身死而不灭。”

有人怯怯道“那老师,我无其他同窗入仕鸿图,只想做一个绣工精湛的绣娘,那我学这道义何用?”

先生微笑,“针如其心,不过在布上施展其意,尔知道义,所绣之物自带有风华之气,不同于简单地针线穿插,描绘花色。”

字字句句在这润物无声的春雨里生根发芽,虽未百花齐放,但已经结出了稚嫩地花苞。

周珠衡伏案于晌午,轻轻搁置了手中的朱笔,起身推窗,以面仰春雨。

时代的新颜昭然若揭,底下那些不服气的人,也只能顺应时事的变化,看着她如何解开枷锁,释放出一个不一样的日月天地。

春雨丝丝,迷醉天颜,有心洗涤着她身上所有的疲惫。

出了凤梧宫的门,又会不经意地想念他。

今年的梅花开得不够好,待来年,再命人种些好的吧。

当年,赐他“静安君”的名号,不过是希望他可以心怀宁静,安静安稳地陪伴在她身边。

他是亡国的太子,她那时觉得,给予他安稳容身之所,已然是皇权之下最大的恩赐。

但现在不一样了,是他从北齐的浓风大雪之中不远千里迢迢而来,给予她这颗向来孤家寡人的心,安稳歇息的余地。

面上春雨滑过,浇得人格外清醒。

世人只知道当今陛下贪图静安君的皮相,于凤梧宫处恩宠不断。

殊不知啊,周珠衡睁开眼,勾起唇角一抹淡淡地笑意,她爱慕的是他的高洁。

亡国的债压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仍然在那道朱门之内,把脆弱都摊开来,坦诚地去讲。

面对她的恼怒,她的不惑,她治世的动摇,他都会一一给出答案。

待到春暖时分,她会带他去北齐故土,看一看这太平的盛世。

午膳的时候,她去了凤梧宫用膳,宫人不知她会来,想进去通传,被周珠衡屏退。

沈君启正在用膳,不过简单地菜色,只用清水煮过,没有半分荤腥。

“怎么来了?”他放下筷子,诧异她的到来,她一向勤政,午膳都是在宣政殿用的,出了过节,鲜少会来他这里。

周珠衡瞄了一眼他桌上的素斋,“我来吃饭,想看看你这有什么好的,却不想如此朴素。”

沈君启从盘中递了一块烙饼给她,“那也只能委屈陛下凑合一顿了。”

周珠衡咬了一口,入口粗糙,但也勉强咽得下去,她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就着饼吃,没有盐味的菜相当寡淡,配着粗糙的饼,她却面不改色,细细吃完了一块。

沈君启看着她良久,“我以为你吃两口便会弃了,想不到你竟然吃得下去。”

周珠衡擦了擦嘴,正色朝他道“黎民百姓尚且吃得,我又何吃不得?”

想到了什么,她又说“昭庆十一年大水,水患泛滥,我随爹爹一同便衣出巡,一是看患之根源何在,二是体察民情,看看朝廷拨给地方的灾粮赈银是否全部用上,有无贪污。”

她对上他的眼睛,“当时民不聊生,树皮黄土,皆可做饱腹之食,吾和爹爹也尝了,那才是真正的不堪入口。”

有眼泪沾湿她的眼眶,仿佛当时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在心头挥之不去。

“当时吾便立誓,此生必要天下苍生,皆可安居乐业,有粮饱腹。”

沈君启在她的泪意里沉默,一个心怀天下的仁慈之君,才会为了百姓而流眼泪。

而他的父皇,从来不曾流下过这样的泪来。

也不会为了百姓去食树皮黄土,俯身来到万民的苦难里捧一把尘埃洒在心头。

沈君启默然良久,不知是该为万民庆幸,还是为自己悲哀。

周珠衡察觉到他沉默里不一样的情绪,温言道“君启,听宫人说你这几日天天都吃得这样,你是在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吗?”

沈君启不过最近在修身养性,不愿食荤腥珍馐之物罢了,闻她此言,便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沉溺于陛下的温柔乡良久,怕忘了亡国的血海深仇。”

他不过故意惹她一惹,没想到周珠衡当真了。

周珠衡一愣,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这里,让你长居凤梧宫的确屈才,像是要把你困住一样。”

“君启,这非我本意,你若不畅快,让你一直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她握住他的手,笑得温柔“我早就想过的,不能让你在凤梧宫一辈子,整日里自己一个人看书作画,我偶有困惑,你的政治才能稍稍有所施展,为我解答一二。”

她几乎是要看到他的眼底去,整个人温温柔柔得隐去了所有的锋芒,“这对你不公平,君启。”

“连带着世人,也觉得我不过是对你宠爱,贪图你皮相,享受床第间的欢乐。”

沈君启皱起眉头,低低出声把她的话打断“不是的,周珠衡,我知道不是的,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你自己。”

她的手抚摸开他的眉头,“别皱眉啊,我明白你都懂,但是我不愿意世人去那样想你,去那样想我们的关系。”

“来日史书工笔,要是我先走一步,无法看他们在书页间落笔,那又有谁来全你声名?”

沈君启垂眼,他置于桌案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周珠衡紧紧握住他发抖的手,“我知道你肯定也不会很在意,可是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后世从只字片语里读到你,只留下一个亡国遗孤,因色而备受帝宠的污名。”

“我也不愿意你困在这里,只拘泥在我身边的方寸之地,你是北齐太子,自幼和我一样学习为君之道,如今在这里,太屈才了。”

周珠衡轻声说“君启,看我的眼睛。”

沈君启抬眼,有泪光莹然,在眼眶强忍着才不落下,他的睫毛都在微微发抖,极力忍耐着什么,这样子惹得周珠衡一愣。

相识四载,哪怕是亡他北齐,杀他至亲,也不过是见他面如死灰,却不曾见他落泪。

如今见他此番模样,周珠衡更觉惭愧。

她慢慢开口“都说我是明君,但是之于你,君启,我其实是一个很心胸狭隘的人。”

周珠衡喉头一哽“以前恨不得把你困在我身边一辈子,让你就做一个安守本分的静安君,可是,与卿相处时日久,我越发羞愧难当。”

“你的治国之才不亚于我之下,我不该因为自己心里的忌惮,而误了你的才能,污了你的声名。”

周珠衡凝噎,“对不住,我自私至极。”

“你没有污我声名,周珠衡,呆在你身边陪你,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这天下人爱怎么说,便由得他们说去。”

“以后的史书,史官爱怎么写,世人爱怎么揣测,也都随他们去。”

他的眼泪掉下来,“我虽困顿于此处,但你予我尊重甚多,该给的,不该给的,你都给了我。”

周珠衡不愿看他流泪,她只是握紧他的手“那么君启,请抬头走到世人面前吧,成为我真正的良臣。”

他们都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

此言一出,沈君启几乎咬牙切齿道“周珠衡,你这是在放虎归山,你可知你这么做,天下人会怎么看你,你朝中臣子会如何去想,你的史官,会怎么写你?”

周珠衡笑了,“刚刚是谁说的,这天下人爱怎么说,便由得他们说去,以后的史书,史官爱怎么写,世人爱怎么揣测,也都随他们去。”

“那不一样,”沈君启出声,“你是君,我是臣,亡国之人,声名不过浮云,自古可以活下去已然是万幸。可你周珠衡的名字会列在大周帝王本纪中,你今日一念之差,安知不会被后人如何揣度。”

“周珠衡,世人的唇舌焉知不是可以去皮剁骨的刀剑。”

“容得他们肆意揣度的时候,已经没有周珠衡这个人了。”她柔声说“百年之后我也不过是一把尘土,置放在皇陵中的肉身早已只余白骨,是褒是贬,于我而言,又有何用?”

“我说过的,君启,我不求百世流芳,只求闭眼咽气,无愧于心。”

沈君启看着她“你这是放虎归山,不怕给自己留下后患吗?”

“后患是你吗?”她心中已有答案,“我不怕的,就算真的有那一天,我也会把你亲手解决,如果我输了,我只会请求你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

“我有私心的,君启,我想告诉这世人,我非独独贪恋你皮相,而是敬仰你的高洁。”

“周珠衡,在天下人眼里,亡国之人是谈不上高洁的。”

她低头,咽下心中微苦,“我知道啊,所以,我要给予你所有你该受的权利,让天下人知道,你非北齐亡国的奴隶,而是大周皇帝的良臣和夫君。”

听闻此言,他终于不再挣扎,在她刚刚落音的那句“良臣和夫君”中颤抖着心尖上的一滴血。

“好,我答应你。”他说。

周珠衡望着他,“天下悠悠之口我堵不住,但朝堂之上,我会尽力给你一片清明。”

“无妨,”他轻轻说“我不惧唇舌削我筋骨,只怕你被天下所耻笑。”

“我也不怕的。”她回答,“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刚刚为什么要哭。”

沈君启默然,许久,他才说“我没想到你会让我站在世人面前,脱我身上枷锁,让我堂堂正正行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