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初暖的时候,女学也迎来了第一批女学生,不过六七岁左右,尚是稚嫩儿童,不知书本为何物。
随着先生朗朗念着“之乎者也”,慢慢在圣贤道理里扎根生长。
周珠衡一身便衣,驻足遥望,默然良久。
“在想什么?”沈君启出声,“想的这么入神。”
周珠衡的眼神温柔地放在那些稚子的面容上,“希望这些女孩长大之后,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新路,而不是走老路。”
“会的,”沈君启亦把目光投向那间间教舍,“她们会在你为她们争取而来的新路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女子的思想开蒙,会影响她的后代,代代开蒙,自然旧俗**然无存,新风盛行,成为寻常风气。”
周珠衡微笑,携了他的手,“走吧,难得出宫门逛逛,好好散散心。”
春风的温暖把玉兰花苞都吹得半绽,走了很远,依稀还可以听见朗朗书声,随风入耳。
“今日,没有陛下,也没有静安君。”周珠衡望着他的脸,“你我于今日,都暂时放下身上的包袱,歇息一会吧。”
“好。”沈君启替她拉了拉身上的披风,“今日,就脱离这枷锁,在俗世里放松一回。”
街边有人叫卖各式点心,暖风携了甜蜜的香气,吹进鼻息,钻进胃里,瓦解着味蕾的城池。
“买些吧。”周珠衡冲那香气的源头望了望。
“平日里也不见得你嗜甜,怎么如今却馋嘴起来。”话虽然怎么说,可沈君启还是走了过去,把每一样都给她包了一些过来。
周珠衡拿起一块如意糕细细吃着,“陛下不喜欢吃甜的,但是周珠衡喜欢。”
环顾四周的风景,人来人往无比热闹,小贩比拼似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扁担上挑着这个季节的时令蔬果,满满当当,贵族车马而过,见到妇孺老人,皆放慢马速。
这是盛世的太平光景,不外乎人民安居乐业,于凡尘俗世稳稳当当地活一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望的到头的安稳日子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这只是开始,周珠衡在心里说,不仅要安稳,还要繁荣,物质上的繁荣,以及精神上的繁荣。
不过发了一会的呆,一转头,却不见了沈君启的身影,细看才看到,他在不远处的一家铺子里,选着钗环。
周珠衡没有去打扰他,只是拿着她的糕点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他。
她的目光浮动起温柔地笑意,凝在他的身影之上,几乎搅得心中生蜜。
这太像丈夫为妻子笨拙地挑选首饰,妻子等待着他的成果,不论是不是喜欢的款式,她都会笑着说好看。
她无故生出泪意,幸好,忍得住的,硬生生憋了回去。
没有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爱哭,难过了要哭,开心了也要哭。
从前她最痛恨眼泪,认为那是弱者最无用的东西。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泪水可以不仅仅是软弱,还可以是慈悲,是欢喜。
她尚沉思在春风里,他已然走到她面前,递过来一件拿丝绸包好的物什。
周珠衡打开,是一支羊脂玉制成的簪子,通体温润,透着冰凉晶莹的光泽,雕刻的是梅花形状,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是栩栩如生。
沈君启拿起来,轻轻插在她的发髻上,带着自得的笑意“很好看,也很配你。”
他帮她理好头发,“都说陛下是高贵的牡丹,是花中之王,可我觉得我面前站着的人,是梅花。”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1)”
“我和梅花也有不同的地方,”周珠衡柔声说,“我不是凌寒独自开,有人陪着我呢。”
“谢谢你的发簪,君启,我很喜欢。”
下午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街市不远处的大昭寺,哪里香火旺盛,不少善男信女都来虔诚拜佛,求自己想求的东西。
寺庙中央的百年老树上挂满了红色丝带,任何心愿都可以写在上面。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把心愿偷偷讲给神佛听。
“有用吗?”周珠衡压低声音轻声问。
沈君启摇摇头,“我一向不信的,大概也有人在佛前是不信佛的,他们的虔诚是对自己的虔诚,只不过把金身佛像当作了心灵的寄托。”
“我也不信,”周珠衡开口“所以发生旱涝之灾时,我从不觉得是君主的失德导致神灵的惩罚,根本不必把冕服冕冠穿戴整齐假惺惺地祭天祭地,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想着如何调动粮库,稳定民生。”
闻她此言,沈君启笑了,他微微克制住笑意,“在神佛面前说这些忤逆的话,这天下敢如此嚣张的,恐怕也只有你我二人了。”
他们靠得近,周珠衡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激得他一下子握紧她的手。
“所以,”周珠衡弯弯唇角,“你我二人,无比般配。”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见,似乎像中午在酒楼里吃的那道拔丝地瓜,厚厚地蜜糖熬得浓稠,浇在他的心上,拉着蜜丝儿,难舍难分。
就像她在枕席中,谁能想到那样肃正威严的帝王,会咬着枕头媚声啜泣,一松开牙齿,什么浪**话也说得出来,缠着他,求着他,就是不放开。
想到此处,他便难受难耐。
沈君启抬头望了望面前的神佛金像,双手合十道“对不住。”
“你不是不相信吗?为何要求得谅解?”周珠衡疑惑。
沈君启缓了一口气,“我虽不信神佛,但我父亲崇信佛道,我也抱有尊敬。刚刚你那样百无禁忌,惹我在佛前动了不该有的念。”
闻他此言,周珠衡面上一红,“你的确该求得原谅,合该罚你跪上个几天几夜,清静六根。”
说罢又不解气,“罚你也剃发为僧,扫一辈子阶前落叶,彻底断了红尘。”
这娇憨的气话说在此刻更像是一根羽毛,扫在他的心口处,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只好强忍着。
但他的面上仍然是一副不染尘埃的冰雪神色,好像欲念都与他无关一般,话里带着揶揄“如果我剃发为僧,那何人来侍君呢?”
他压低喉咙里的笑意,“周姑娘不知,当今陛下,难缠的很,放眼天下,也只有我能伺候的住。”
这话越说越离谱,周珠衡的耳垂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但在这寂静庄严的佛堂上,她又如何该发怒?
今日是她亲口所言,“没有陛下,只有周珠衡。”
见她红着脸瞪着他,沈君启只是含着丝笑意双手合十,抬头仰望面前金像。
静安君不信神佛,但今日就让沈君启同凡夫俗子一般迷信一回吧。
他闭上眼,垂首抵上合十的双手,像是千千万万虔诚的信徒。
他在心里默念禅语,以及自己不可预知的夙愿。
凡人俗身,哪怕权利滔天,天潢贵胃,也多得是身不由己,万般不由人。
神佛的存在,不过只是给凡人的贪念提供一个寄托罢了。
身不由己的事,多多烦恼也毫无益处,那么还不如甩手交给神佛,在自欺欺人里图个心安理得。
周珠衡诧异他此刻的虔诚,待他放下合十的双手睁开眼睛,才出声低低询问“你刚刚在求什么?”
他微笑“那是讲给佛祖听的,不能告诉你。”
周珠衡“哼”了一声,也学了他的模样合十双手,以额相抵。
她缓缓闭眼,在心里许下三愿。
不奢求神佛真的可以帮她实现,让她轻而易举就一步登天,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她自己可以用尽一生呕心沥血,慢慢完成这宏图大业。
一愿,大周海晏河清,人民安居乐业。
二愿,新政顺利辉煌,风气焕然一新。
只有第三愿,无关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她单纯地为自己而求。
三愿,沈君启平安,解开心结,哪怕不能白头偕老,只愿他从容岁月,快意余生。
第三愿许完,周珠衡睁眼,转头对身边人说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世人苦恼烦闷喜欢来拜佛了,把心中的愿望说出来,即使不能实现,于漂泊的身心有个寄托,也是好的。”
见她有此番见解,沈君启更加好奇她刚刚许了什么愿,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周珠衡便出声打断他“别问了,那是我告诉佛祖的,不能说给你听。”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沈君启没有想到她会还嘴还的这么快,嘴角扯出一个笑,“我永远讲不过你。”
说罢,沈君启从蒲席之上站了起来,顺手把周珠衡也拉了起来。
“走吧,”他握着她的手,“时候也不早,该回宫了。”
周珠衡忽然出声“如果下辈子我不做皇帝了,那就当佛前的烛火吧。”
“不是我有多么虔诚地相信佛道,而是我愿聆听世人心中所有的苦闷与夙愿,哪怕不能帮他们实现和解脱,但也愿意于庄严地金像之前,微微照亮他们来回的道路。”
沈君启叹气“说到底,你还是适合去当一个君主。”
“如果下辈子你为佛前烛火,那我就做你身旁燃着的檀香吧。”
烛火不灭,香火不息,不管怎么样,都是互相陪着的。
周珠衡在踏出门槛前,再回望一眼那塑着金身的佛像。如果三个愿望太多,那就只实现一个吧。
实现第三个吧,其他两个是她身为帝王应该做的,可以做的,唯独第三个,是她哪怕身为帝王,也无法掌握的。
过了年,徐愫和周珠衡一样,二十又三了。
她的婚事一直是徐夫人的心病,这个嫡长女什么都好,唯独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上心。
晚膳后,便有婆子来徐愫的清凉阁来请她去夫人那里一趟。
杨贞凝正好在徐愫那里温书,闻言便道“老师过去吧,我有不解先记下来,等老师回来再解答。”
徐夫人坐在上首,几个嫂子婶子按着辈分长幼坐在下首的位置,此刻都笑盈盈地看着她。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徐愫是懂得,恐怕今晚又不好应付,苦了贞凝不知道要等她到何时了。
“母亲”徐愫行了一礼,又向几个婶子嫂子问了安。
她的行礼不是女眷的福身礼,而是像男人一样的拱手礼,虽然这点徐夫人一直不满意,但想着她天天和一帮男人呆在一起,被同化了也不怪她。
这件事也和几个妯娌儿媳讨论过,徐愫天天和男人共处朝堂办事,接触男子的机会远比其他闺阁女子多了去了,但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早过了女子的嫁龄,徐愫的四嫂还比她小上两岁,但已经诞下了三子一女了。
“愫娘,”徐夫人开口,直接开门见山“你打算几时嫁人?韵娘马上都到了及笄之年,可以许人家了,你这个做姑姑的还没有夫婿,成何体统?”
韵娘是徐愫长兄的嫡女,再过一年就要十五岁了。
闻言,大嫂连忙附和婆母的话,“愫娘你是不知,你未出阁,顶在几个小辈和族妹上边,她们如何敢越过你先许了人家?”
小婶婶也婉言劝道“愫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几个儿郎都满地跑了。容我们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徐愫只觉得头疼,她耐着性子缓缓道“母亲,大嫂,婶婶,你们不必顾我,几个族妹和侄女也不必等我出阁再许嫁,我现在辅助陛下新政新法,实在顾不得身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家事。”
听到“无关紧要”这四个字,徐夫人重重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愫娘,这是女子的终身大事,如何无关紧要?你可知族中人如何传你声名?又如何在自家姑娘面前把你视为异类,让她们不要学你?”
此话一出,座下婶子嫂嫂皆屏住气看向徐愫,不敢再发一言。
确实,私底下,她们都拉住女儿的手,嘱咐她们不要像一身官服的徐愫一样,不守妇德,和男人共处一事,共争朝堂。
有嘴刁的亲眷暗地里腹诽徐愫,“这算哪门子女人啊,没有夫婿,没有子嗣。”
徐愫脸上的颜色也渐渐冷了下去,府宅间的争斗有的并不亚于在朝堂上和那帮迂腐老儿的对持。
甚至思想被禁锢住的女人,比迂腐的男人更加难缠。
这也是她们当初一定要坚持新政的意义所在,只有当思想真正开蒙,禁锢才会有所松动。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桎梏了千年的世道中,更是道阻且长,无比艰难。
“母亲,”徐愫正色道“儿没有嫁人的意愿,您现在不要再白费口舌和心思了。”
她的眉眼都带着不屈服的刚劲,在众人鄙夷诧异地目光中开口“儿与陛下同道而行,志在天下四方,而非应付任务一般把终身随意期许,困在府宅高楼聊此残生。”
她目光悲悯地看着座中女眷,人心隔肚皮,但徐愫仍然知道她们心中所思所想,把她想的如何离经叛道,如何不堪。
“难道在各位眼里,女子一辈子一定要嫁人生子吗?现在陛下推广女学,就是为了让女子摆脱吃人的封建礼教,做自己,把双脚走向更广阔地道路里,嫁不嫁人,生不生子,全凭女子意愿,何来逼迫?”
她再拱手行礼“不孝女徐愫志在朝堂,只愿一生一世跟随明君的脚步砥砺前行,无嫁人生子之意。母亲谅解也罢,不理解也罢,儿总归忤逆定了,儿孝敬母亲,但不愿因为愚孝失去自己的本心。”
这句话惹得徐夫人浑身发颤,“你自幼进宫给陛下当伴读,书读的是多,本想让你进宫多长长见识,说不定以后还能得陛下恩赐,赏你桩好姻缘。我却没想到,到把你惹上这样的歪道里头来了。”
徐夫人拿手直指徐愫的脸,“我当真后悔,当初把你送进宫去。”
徐愫面不改色,“母亲休要胡说,儿与陛下同道而行,若儿走得是歪道,那岂不是陛下也是歪道?”
座下的二嫂闻言一声轻笑“小姑你莫要这么说,陛下尚有静安君暖其枕席呢,听闻陛下夜夜宿在凤梧宫中,你哪里知道陛下的欢愉。”
徐愫的眼神一冷,挺直脊背厉声呵斥道“放肆!陛下乃苍生明主,金尊玉贵,哪里容得你背后嚼舌头根子!若是知道尔此等言论,怕是赔上九族也不够呢。”
她此刻眼神锐利,本就长久身伴君侧,出入朝堂,养成了肃正地气质,此时疾言厉色更是直逼得座中女眷冷汗淋漓,脚底发软,带着脊椎骨都发酥。
如何说她不要紧,徐愫最多一笑而过,都不屑争论多少。
但不可用字句去玷污她心中的圣主,损了为苍生立命的明君一丝一毫的清白。
徐愫压倒性的气势让满座安静,二嫂拿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其他女眷也不敢言语,徐夫人只是瞪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徐愫叹了一口气,“今日的谈话,吾就当没有听过,各位也不要再提了。”
她默然肃礼“母亲,儿告辞了,您也早点歇息。”
(1)出自王冕的《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