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风波刚刚平息,政治场上又一石激起千层浪。
静安君沈君启,被封为齐王,自皇城外官道开设府宅,是为齐王府,官拜正一品,列王侯,居臣位。
帝王还赋予他无须通传,即可自有出入皇城的权力。
“色令智昏!”有臣子私下里用这样的词形容周珠衡。
“吾等早就劝过先帝,女子不堪大任,妇人之仁泛滥,妇人之见浅薄,如今的陛下怕是被那个亡国奴迷昏了头!”
有臣子年过半百也不过身着朱色官服,而今一个国破家亡的侍君之人,也封侯拜相,身着紫衣,配金鱼袋。
重重一声拍案,茶水也洒出几许,“亡国之人,不过凭借姿色服侍君王便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吾等寒窗苦读,又有何用?”
有七品小官在末尾插嘴,“只恨吾等不能在枕席之间也侍君欢愉呢,要不然也何至于此?”
有同僚笑骂他“刻薄”,但自己嘴上亦是不饶人“想必齐王自是枕席之间如鱼得水,服侍的陛下巴不得把天下都拱手相让呢。”
当然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也只敢私下里呈口舌之快,开了门,还是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忠贤模样,直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他此言,众人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有人深思“陛下登基以来,除了那个亡国奴,好像确实没有被其他男子近过身。”
有人“啧啧”两声,似乎从他的话中都窥见了宫闱不可见人的秘事。
“所言属实,听闻陛下夜夜宿在凤梧宫,只怕身子只给那个亡国奴沾染过。”
“呵呵,侍君四载,陛下也只有他一个男人,看来确实本事了得。”
“各位大人,你们说,以后陛下的诞下子嗣,岂不是也有那个亡国奴一半的骨血?”
话说到此处,众人都纷纷皱起了眉头,仿佛咽下一块死肉堵住了喉咙。
文人臣子尚且说得如此不堪,底下未经教化的布衣白丁更不用提了。
自古亡国的国君在民众眼里都是任人欺凌的畜牲,何况一个被送入帝王后庭侍君四载的太子呢?
沈君启侍君四载,于他和周珠衡而言是知己相逢,于世道穷途破开对方的那层皮,窥得彼此坦率地心。
但是在天下人眼中,他不过是卑贱的亡国太子,靠着姿色在枕席间娱乐君王,像是笼中雀一样被关在后庭。
提起他这个人,世人都要鄙夷几分,好像他满身污垢,肮脏不堪。
也对,自古世人最喜欢践踏的,不外乎从高处一下子落入泥潭的人,要是一不小心又回到高处,那更要暗地里腹诽揶揄,只恨不能碎尸万断。
这也是为什么,周珠衡冒着被天下悠悠众口去皮剁骨的危险,也要光明正大的把他带到世道面前。
曾经沈君启恨周珠衡入骨,也不外乎有这个原因,都是因为她,他才会变得如此卑贱。
徐忱在民众沸腾到甚至有些灼耳的言论里喝醉了,他痛恨世人用那样浪**恶毒的字眼去谈论有关她的一切。
好像她的圣明在那些从茶楼里传出来的谣言中,显得不值一提,新鲜滚烫的宫闱秘事刺激着所有人的感官。
齐王如何夜夜侍君,他们的帝王又是如何四年如一日的痴迷凤梧宫的夜晚。
诸如此类的故事一个比一个详细,甚至细节处都有人特意地去润色,把**描绘得淋漓尽致。
她如何气喘微微,又是如何在那亡国太子的身下又痛又乐,又哭又笑,娇声求饶。
那幅迎春图还挂在他房间的正堂处,是浓墨写意,高雅至极的笔触,连带着最底下她的落款,也是雅致地灵飞经。
如今描绘出这画的人,却被无数荒唐地故事一层层扒开外裳,里衣,小衣,身体在好事之人的唇舌里咀嚼得一干二净。
徐忱想起她清贵的眉眼,看向苍生时垂下眼尾的仁慈。
他替她抱有不平之意,可身为男子,又不能在那些压低声音才敢说出的故事里替她出头。
于是他醉了,在酒里头想了千遍万便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被世人那样诋毁。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惜把自己帝王的声名摔进土里也要给予那个人这么多的尊贵。
于是他在这疑惑里醉的半梦半醒,浑浑噩噩不知日月。
有人推开阁门,外头的光亮的刺痛眼睛,微寒的风直撞上脑门,徐忱只觉得酒也醒了大半。
是杨贞凝开的门。
她径直走到徐忱面前,倒了桌上一杯清茶泼向他胡子拉碴的脸。
徐忱被她用冷水激面,一下子怒了,但碍于对方是个女子,他压抑住怒气,只是高着嗓子道“你干什么!”
杨贞凝一脸的平静,面对他的怒气毫无惧色,她淡淡开口“奉老师的命,来帮徐将军醒酒。”
提到徐愫,徐忱的怒气顿时被灭了大半,他开口“阿姐呢,她怎么不亲自来?”
杨贞凝回答的很耐心,“老师入宫去见陛下了,无暇顾及将军,但不忍将军继续沉醉。便嘱托我这个无事之人来帮将军醒酒。”
徐忱木纳地点点头,“我确实醉了,帮不上陛下什么忙,只能无用的醉在此处。”
杨贞凝拿出一方帕子伸手轻柔的为他擦去脸上的水渍,“徐将军是贤良之辈,区别于那些落井下石的碌碌小人。”
她站着的角度正好可以把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她肃然对上他的目光“既然将军知道灌醉自己无用,那就更不能醉了。”
徐忱看着她的脸,默然良久,他才开口“陛下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高坐庙堂之上,却愿俯身苍生尘埃,我不懂得世人为什么要如此诋毁?”
杨贞凝的神色肃然,“因为这世道,有人心智清明,亦有人猪油蒙心,见不得明光耀耀,只琢磨着哪里有见不得人的污垢灰尘。”
“陛下是圣主,”她看向徐忱,“哪怕我亦对那些污言秽语恶心至极,但我知道,陛下不会去损了尊贵同那些人计较,她也不愿意,明白她风骨的清明之辈为她争辩,为她愤怒。”
“徐将军,你不会真的以为陛下在乎这些东西吧?”
杨贞凝叹气,“天下人把陛下当成傻子,难道徐将军也把陛下当成傻子吗?陛下乃最清醒聪慧之人,她的做法自有她的道理,她不护住自己的声名,并非是无所谓。”
徐忱愣愣地看住她,见她语气一转,更加庄重。
“而是,或许陛下已经得到了她心里比声名更重要的东西。”
宣政殿,夜未央。
徐愫心烦意乱地皱起眉头,紧紧抿唇看着周珠衡递给她的几本奏折,不过是劝谏周珠衡太过宠爱沈君启,有违君道。
实为劝谏,但字里行间,却多是披上忠心外衣的指责。
指责她色令智昏,指责她难堪天下大任。
甚至有人隐晦地提到“国本正统”,未来大周的储君,身上不能有亡国奴的血统。
这些言语,让徐愫几乎咬牙切齿,“简直放肆!”
周珠衡只是淡淡微笑,“他们碍于朕的权威,已经把话说得够委婉了,卿要是看到这些话都如此生气,那底下不堪入耳的民众笑言,岂不是把卿活活气死。”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徐愫也是知道的。
她张了张口,看向周珠衡,良久,低低道“其实臣很想问问陛下,值得吗?”
她的疑惑在周珠衡的意料之内,周珠衡没有直接地去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反问徐愫,“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
“天下人包括卿在内,都觉得朕趋利避害,保全声誉是值得,放他出这牢笼,给他清白和声名,让他真真正正地和朕并肩走到这天下面前是不值得。”
周珠衡垂首“或许你们都没有错,这对于为君之道而言,的确不值得。”
“左右他的名声在天下人嘴里已经臭了,那就让朕也帮他分担些污名吧。”
“他是朕的丈夫,朕怎能高高在上看他独受污水泼身而袖手旁观?”
“就算此生无法洗清他身上背负的污名,那朕也不愿意独享赞誉。”
她温柔地看向徐愫,“阿愫,我不后悔的,帝王之爱,不是雨露均沾,而是承受所有能承受的,给他最好的周全。”
这次她自称的是“我”,就像小时候和她说悄悄话一样。
徐愫看着她,眼眶湿润,“臣从小跟随陛下,不管陛下做什么,臣都会誓死相随。臣只不过心疼您,一个人背负天下的指摘,要在世道的压力下挺直自己的脊梁。”
“不是的,阿愫,”她的目光映衬着面前跳动的烛火,“我不是一个人,他会一直陪着我。”
脑海里响起他的低语,连佛寺内的神佛都闭眼微笑了。
“如果下辈子你为佛前烛火,那我就做你身旁燃着的檀香吧。”
徐愫回去的时候,徐忱已经睡着了。
他睡得深沉的眉眼像一只安静地小老虎,乖乖地一动不动。
徐愫拉了拉他的被子,伸手摸摸他的鬓发。
她好奇地问杨贞凝,“你是怎么让他这么听话的?”
杨贞凝想了想,笑着轻轻说“就像哄小孩子一样。”
寅时,一众大臣即在午门外等候。他们远远站着,目光却都盯在最前边身着紫衣的沈君启身上。
此时天尚未大亮,暗沉地天上还有半弯明月并着几点星子。
沈君启戴着方顶硬壳幞头,一个人肃立在最前头,他身量很高,脊背挺直,毕竟曾经是北齐的储君,仪态端庄威严,在一干人里更加鹤立鸡群。
有人看着他皱眉,他的确长得一张好皮囊,风神俊朗,不光是皮相,连骨相也是休休有容。
这在众臣眼里好像更加落实了他以色惑君的罪名。
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这就是齐王啊,果然生得好颜色,难怪陛下宠爱有加。”
“程大人不要羡慕,咱们可没有这样的好福气服侍陛下,青云直上。”
“赵大人说笑了,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曾经有人身着蟒袍贵为东宫,现在着紫衣再尊贵,也不过和吾等一般为人臣罢了。”
“呵呵,亡国之人,以色侍君,位列吾等之上,吾等还觉得折辱呢。”
“何止吾等不平,天下文人都替吾等抱屈喊冤。”
不知他们是不是有意,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让沈君启听得一清二楚。
沈君启的眼神只盯着关着的朱门,面上颜色不改分毫,只当作没有听见。
他这不是懦弱,是害怕辜负了她对他的一片冰心。
她把他带到世道面前,是让他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向天下证明自己。而不是让他同他们争辩,唇舌之辩,有的时候赢了也只会越抹越黑。
世人愿意相信的,有时候只是他们自己想听的话,而非是真正的道理。
微风吹起他的官服,深紫色的宽袖随风轻动,不动的是风骨铮铮,心中正道。
以及想到那人月中聚雪的容颜,便在心脏柔软处如心隙入水,温澜潮生。
有人一身绯袍下了车马,众人注目,见是面带微笑的徐愫。
她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朝沈君启行了一礼,“齐王殿下来得好早。”
沈君启拱手回礼,“今日是吾上朝的第一日,不敢懈怠恐有负皇恩。”
他话刚落音,有人便轻轻“哼”了一声。
徐愫走到沈君启身侧的几步,轻声道“谣言蜚蜚,齐王殿下不要放在心里,今日朝堂恐怕又要不太平,但陛下会一直站在您身边。”
“我不怕的,”提到周珠衡,他微微一笑“如果我害怕,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