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在明德十九年五月开始生病的,积劳成疾。

她把自己全部的人生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庙堂,放在了振兴女学那里。

姐姐活到三十五岁,除了阿凝这个徒弟,底下桃李无数,芬芳满天下。

几乎朝堂上的女官都被姐姐手把手的教导过。

姐姐对自己的事业甘之如饴,全心全意的投入进去。

看到越来越多优秀的女子不被男权的压迫蒙尘,在朝堂上大放光彩,她很高兴。

很多人,包括我,都佩服姐姐这一辈子能够恪守初心,一直在正道上走下去。

姐姐最后位居正一品左丞,司徒大人跟着她的脚步与她并肩,位列正一品右丞。

姐姐为了自己的事业,一生未嫁。

司徒大人为了姐姐,也一生未娶。

他们这一生都在礼仪之道里,做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知己。

平淡的似乎都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

但我知道,真水无香,往往越是平淡,就越是炙热。

姐姐的身体在最后那几日,是越来越不好了。

被她教过的女学生,都担心她的情况,却不好意思来打扰她休息。

只能在下朝时堵住阿凝,一个个急切的问着“杨大人,请问老师的病情如何,我们都很担心。”

姐姐嘱咐阿凝,若是有人问起,统一口径,都说“无妨,没什么大碍。”

她不想让别人担心,也想给自己最后的日子留一份安静。

当司徒大人问我时,我却如实说了实话。

我说“怕是油尽灯枯。”

他肃立在秋风里,默然良久,开口问我“我可否去看看徐大人?”

我知道,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他踏入徐府时,脱下了深紫官服,换上了书院里头儒生的打扮。

我看着他这身行头,很是不解。

他和我解释,“第一次遇到徐大人时,是在百鸣堂,我当时也是这样的打扮。”

我从他的微笑里窥见了淡淡的哀伤。

他说“距离初见,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我不知道他和姐姐谈了什么,他出来的时候,我送他出门。

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个很想问的问题。

“司徒大人,这些年,值得吗?”

明明知道永远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还继续追逐着。

就算可以在庙堂之上并肩而行,也只能保持着知己的距离。

我不懂,炙热的男女之情,他为什么能克制隐忍的这么好。

司徒大人想了想,轻轻说“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但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都发自本心,心甘情愿,从未想过是否值当这个问题。”

他走后,姐姐望院中兰草不语。

我不知道,她对于司徒大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

姐姐走的那天,精神格外的好,还梳妆打扮了一番。

换上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裳,极清爽素雅的颜色,袖口衣摆皆绣着雅致的兰草。

发髻上,还带了一只兰花簪子。

她从未如此精心装点过自己,还抹了蔷薇色的胭脂,很好看。

姐姐把我和阿凝叫道面前,嘱咐道“我穿了一辈子的官服,临了埋入尘土,不要紫衣金鱼袋,就我现在身上的这身衣裳吧。”

她微笑的看着我们,“姐姐这辈子很好,很知足,看到陛下统治下的世道越来越好。”

我和阿凝忍住眼泪,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悲伤。

姐姐轻声说,“我现在拿不动笔写字了,贞凝,你帮姐姐写一封信吧,姐姐口述,你执笔。”

是写给司徒大人的。

“文灿亲启

相识十二载,如梦半生。

初识于百鸣堂中,相知于朝堂之上。

携路十二载,为国为家。

兰草芳华于无数日日夜夜,深入吾心,亦知尔意。

此生,于家国天下无憾事。

临别,却有憾于兰草心事。

吾非草木,并非无情。

但此生已献身于庙堂事,虽无悔,仍有愧。

来生不敢随意期许,只此一生,只此一世。

文灿,莫为吾伤悲。

吾有一言,久久藏于心,却未曾告知文灿。

此生遇文灿,如幽兰久旱逢甘霖。

乃一生之幸事。

愿尔继续恪守本道,犹如吾在。

徐愫敬拜。”

姐姐去的时候,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陛下很悲痛,亲自来参加姐姐的葬礼,在姐姐灵前祭酒。

还让皇太女扶着姐姐的棺椁,一步步送姐姐入土。

陛下给予了姐姐文官最高级别的谥号,“文正”。

姐姐的葬礼,司徒大人没有来参加。

他把自己关在府中,不再出门。

我亲自把那封信,交到了他手里。

他喝得酩酊大醉,却依旧清醒的识得字。

展信良久,竟流下一行清泪。

我不知道他的眼泪里到底是什么一种感情。

但我想到姐姐信里面的话,“来生不敢随意期许,只此一生,只此一世。”

是啊,人只有一辈子,哪有什么来世。

错过了,就真的是错过了。

我蹲下来,轻声问“司徒大人,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他愣愣道“我此刻醉酒失态,未曾沐浴整冠,不配见她。”

两天后,他主动来找我,剃干净了胡子,整整齐齐的样子和之前的憔悴大相径庭。

我带他去了姐姐的墓地,听说是块风水宝地。

我没有上前,而是站远,让他和姐姐独处。

风把他的声音吹入我的耳朵里,是那样的落寞。

姐姐活着的时候,他叫了姐姐一辈子“徐大人”。

现在姐姐去世了,他才终于有勇气唤声“阿愫。”

他抬手摸上姐姐的石碑,说“谁让你不期许来世?万一,真的有下辈子呢?”

“阿愫,如果真的有来世,别再拒绝我了,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风的声音。

来年清明节我和阿凝去祭拜姐姐的时候,发现姐姐的墓碑旁长出一株漂亮的兰草。

白色的小花散发着幽香,在风里轻轻摇曳。

我想把姐姐在后院种的兰草送给司徒大人,却被他拒绝了。

他说,“此生不敢见兰草。”

“见兰草如见心中憾事。”

过后的几十年,他都未曾娶妻,连侍候的婢子都没有一个。

关于这位右丞相不近女色的传言,不知情的人传的越来越离奇。

可他只是依旧做好自己,上朝,处理公务,像曾经的姐姐一样,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投入到了朝堂中。

世人的嘴里传着什么,都和他无关。

我唏嘘着他和姐姐的故事。

司徒大人一生,不仅仅是一位功绩卓越的功臣,也是一位写下无数佳句的诗人。

京都文坛,都传颂着他笔下清淡隽秀的诗篇。

不过那些后生有惑,不得而解。

就是这位曾经冠盖京华的状元郎,为何笔下的诗句,都只赞美兰草,别的一概不写。

我知道答案,也永远不会说出来。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1)

(1)出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